Chap. 5 第五章

一月十九日清晨,時鍾還沒敲響五點,貝西拿著蠟燭走進我的小壁櫥,發現我已經起床,衣服也快穿好了。我在她進來之前半小時就醒了,也盥洗完畢。西沉的半輪明月從我床鋪旁的窄窗照進來,我就著月光換衣服。那天,我即將搭乘六點鍾經過葛茲海德莊園大門的公共馬車離開。整棟房子裏隻有貝西醒了,她在兒童房生了火,正在幫我弄早餐。即將出門旅行的孩子哪能吃得下東西,我當然沒胃口。貝西非得要我至少吃幾口她幫我準備的熱牛奶和麵包,我不聽從,她隻得用紙幫我包幾塊餅幹,塞進我的袋子裏。她幫我穿上毛皮大衣、戴上帽子,再用披肩裹住自己,帶著我走出兒童房。我們經過裏德太太的臥房時,貝西說:“你要不要進去跟夫人道別?”

“不用了,貝西。昨天晚上你下樓吃晚餐的時候,她來到我床邊,叫我今天早上不用吵醒她和表哥表姐。她還要我記住,她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要說她的好話,也要感恩她。”

“那你怎麽回答呢?”

“我沒說話。我用被子蒙住臉,轉身麵向牆壁。”

“簡小姐,這樣很不應該。”

“貝西,這樣很應該。你的夫人從來就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敵人。”

“哦,簡小姐!別說這種話!”

“葛茲海德莊園永別了!”經過大廳走出前門時,我大喊一聲。

月亮西沉了,天色很暗。貝西提著燈籠,燈光在積雪新融、濕答答的台階和碎石路上跳動。真是個寒氣入骨的冷冽冬晨,我匆匆走下車道時,凍得牙齒咯咯作響。門房的小屋傳出火光,我們走近時,門房的妻子正在生火。我的行李前一天晚上就拿下來了,用繩索捆實,立在門邊。距離六點隻剩五分鍾,很快地,鍾敲了六響,遠處的轆轆車輪聲宣告公共馬車已經來到。我走到門邊,看著車燈穿透黑暗,迅速馳來。

“她一個人去嗎?”門房的妻子問。

“是。”

“學校多遠?”

“八十公裏。”

“這麽遠啊!她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裏德太太不擔心嗎?”

馬車來了,它的四匹馬和滿車旅客已經等在大門口,管車人和車夫大聲催促。我的行李被抬上車,我抱著貝西的脖子正在親她,卻被人抱走。

“一定要好好照顧她。”貝西對把我抱進馬車的管車人喊叫。

“會的!”管車人回答。車門“砰”地關上,有個聲音叫喚“好咧”!我們就出發了。我從此跟貝西和葛茲海德莊園分離,快速奔向未知,在我當時看來,既遙遠又神秘的國度。

我對那趟旅程印象模糊,隻知道記憶中的那天似乎漫長得不可思議,仿佛走了幾百公裏路似的。我們經過了幾座城鎮,馬車在其中一座很大的鎮上停下來,馬兒被解開拉走,乘客下車用餐。我被帶進一家小館子,管車人要我在那裏吃點東西。我沒胃口,他就把我留在一個兩端都有壁爐的大房間裏。房間天花板垂著一具美術吊燈,牆上高處有個紅色的小陳列區,裏麵擺滿各式樂器。我在房間裏來回走動很長時間,內心充滿怪異的感覺,也擔心得要命,生怕有人來抓我走。我相信世上有綁票犯,他們的種種行徑經常出現在貝西的爐邊故事裏。最後管車人回來了,我重新被塞回馬車裏。我的守護者登上自己的座位,吹響中空的號角。我們出發了,馬車嗒嗒地奔馳在L鎮“石板街道”上。(1)

那天下午空氣潮濕,起了點霧。天色漸漸暗了,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真的離葛茲海德莊園很遠了。我們不再穿越大城小鎮,周邊景物改變了,高大的灰色山陵從地平線上隆起。夜幕低垂時分,我們駛入一座山穀,周圍都是樹林,一片漆黑。等到天色完全變黑,看不見前方道路時,我聽見樹林間刮起一陣颯颯狂風。

呼呼的風聲不無催眠作用,我終於睡著了。過不了多久,馬車突然停頓,把我吵醒。車門開了,有個像仆人的人站在車門邊,我借著車上燈光看清她的麵孔和衣著。

“車裏有個叫簡·愛的小女孩嗎?”她問。我應了一聲,“有。”我被抱下車,行李也拿下來,馬車立刻往前奔去。

長時間坐車,我渾身僵硬。馬車的聲響和晃動讓我一時茫然。我努力讓腦子清醒,轉頭環顧一圈。四周風雨交加、黑天暗地,不過,我隱約看出正前方有一堵牆,還有一扇敞開的門。我跟隨我的向導穿過那道門後,她轉身關門、上鎖。我眼前赫然出現一間屋舍,或很多間屋舍,因為那屋子往兩旁伸展到遠處。窗子很多,其中有些透著燈光。我們踏上一條寬敞的鵝卵石路,路麵被雨水打濕。最後,我們獲準進入另一道門,那名仆人領著我穿過一條走道,進入一間生了火的房間,之後她就走了。

我站在爐火旁烘烤凍僵的手指頭,再環顧一圈。這屋子裏沒有蠟燭,但壁爐的搖曳火光間或照亮貼了壁紙的牆麵,照亮地毯、窗簾和閃亮的紅木家具。這是一間客廳,空間大小與華麗程度都比葛茲海德莊園的客廳遜色,但也夠舒適了。我正想看清楚牆上的一幅畫像,門卻開了,有個人拿著蠟燭走進來,後麵緊跟著另一個人。

走在前麵那位女士身材很高,深色頭發、深色眼珠,額頭白皙又寬闊。她大半個身子包在披肩裏,麵容嚴肅,儀態端正。

“這孩子年紀太小,不適合自己出門。”她一麵說,一麵把蠟燭放在桌上。她聚精會神地端詳了我一兩分鍾,又說:“最好趕快讓她上床,她好像很累了。你累不累?”說著,她把手搭在我肩上。

“有一點,女士。”

“八成也餓了。米勒老師,讓她先吃點東西再上床。小女孩,你是第一次離開父母進學校嗎?”

我告訴她我沒有父母。她問我父母過世多久了,又問我多大年紀,叫什麽名字,會不會讀書、寫字和縫紉。最後,她伸出食指輕輕碰觸我的臉頰,說:“希望你是個乖孩子。”說完就要我隨米勒老師離開。

剛剛那位女士年紀大概二十九歲,跟我一起離開的這位顯然年輕幾歲。那位女士的嗓音、麵容和舉止都讓我印象深刻。米勒老師則普通得多,膚色紅潤,卻顯得疲憊不堪,腳步和動作都很匆忙,像是隨時隨地都有很多工作等著她似的。她看起來很像助理教師,事後證實我猜得沒錯。她帶我走過這棟不規則大型建築之中的一區又一區,穿越一條條走道。我們走過那些略顯沉悶的死寂區域,最後總算聽見嗡嗡的說話聲。接著,我們走進一間又長又寬的房間,房裏擺了很多桌子,兩兩並排,每張桌子上都點著蠟燭。一大群女孩圍坐在桌子旁的長椅上,年齡不一,從九或十歲到二十歲都有。在微弱的燭光中,她們的人數好像多不勝數,實際上應該不到八十個,全都穿著造型古怪的棕色羊毛連衣裙,外加一件亞麻長圍裙。當時正是自習時間,她們都在專心準備明天的功課。我聽見的嗡嗡聲就是她們低聲誦讀課文的聲音。

米勒老師示意我坐在近門處一張長椅上,之後,她走到房間一頭,大聲喊道:“班長,把作業收起來放好!”

四名高個子女孩分別從四張桌子旁站起來,來回走動,收齊作業簿,整理好帶走。米勒老師再次發令:“班長,拿晚餐托盤!”

那些高個子女孩走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各自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擺放著一份份我無法辨識的東西,托盤中央有一壺水和一隻馬克杯。那一份份食物傳遞出去,想喝水的人就用那隻馬克杯倒水喝。水壺傳到我麵前時,我喝了些水,因為我渴了。我沒有吃東西,因為我既興奮又疲累,根本吃不下。現在我看明白了,那是一塊薄薄的燕麥餅切成很多份。

用餐完畢後,米勒老師帶領禱告。之後各班列隊離開,兩兩並排,走上樓去。到此時我已經累得渾身乏力,根本沒精神去管宿舍是什麽模樣,隻知道它跟教室一樣,也很長。今晚我跟米勒老師睡一張床,她幫我脫外衣。我躺下時瞥了一眼那一排排床鋪,每張床都迅速擠進兩個人。十分鍾不到,唯一的一盞燈熄滅了,我在寂靜無聲與全然漆黑中入睡。

那一夜很快就過去了,我累得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半夜裏我隻醒來一次,聽見狂風呼呼怒號、滂沱大雨傾盆而下,也發現米勒老師已經在我身邊就寢。等我再度睜開眼睛,隻聽見鍾聲大作,女孩們都起身了,正在著裝。天色還沒破曉,房間裏閃著一兩盞暗淡燭光,我也百般不情願地起床。天寒地凍,我一麵顫抖,一麵勉強穿好衣裳,再排隊等臉盆洗臉。這可不容易,因為六個女孩共享一隻臉盆,臉盆都放在房間中央的架子上。鍾聲又響,所有人排隊站好,兩兩對齊,就這樣走下樓,進入隻有微弱光源的冰冷教室,米勒老師在這裏帶領大家晨禱。結束後她喊道:

“各班就位!”

接下來那幾分鍾一片喧鬧,米勒老師不停叫喚著:“安靜!”“守秩序!”等喧嘩聲消退,我發現女孩們圍成四個半圓,麵對四張擺在桌子旁的椅子。大家手裏都拿著書,每張桌子上躺著一本類似《聖經》的厚重書籍,就擺在那把椅子前。之後停頓了幾秒,空中充滿模糊的低沉誦念聲。米勒老師在各班之間走動巡視,製止這些隱隱約約的聲響。

遠處響起叮叮當當的鍾聲,三名女士隨即進入教室,各自走到一張桌子旁坐下。米勒老師坐在第四張空椅子上,那是最靠近門口的一張,旁邊圍著的都是年紀最小的女孩。我被分配到這個初級班,安置在最後一個座位。

正課開始了,先複誦一遍當天的短禱,再念幾段經文,之後大約用了一小時閱讀《聖經》章節。讀經活動結束時,天色已經大亮。勤奮不輟的鍾聲敲響第四次,各班整隊,魚貫走進另一個房間用早餐。終於有東西吃了!我內心雀躍不已。前一天吃得太少,到這時我已經餓得頭昏眼花了。

食堂是個天花板低矮、光線陰暗的大房間,兩張長桌上擺著盛裝某種熱食、冒著蒸汽的大盆子,可惜飄出來的味道一點也不誘人,真叫人喪氣。當食物的氣味飄進它那些準食客的鼻孔時,我看到清一色不滿的表情。

隊伍前方那些第一班的高個子女孩開始嘰嘰咕咕低聲說:“真惡心!粥又燒焦了!”

“安靜!”有人突然叫喊一聲,不是米勒老師,是某個高年級老師,一個膚色黝黑的矮個子,衣著很考究,可惜看起來有點孤僻。那位老師坐在一張桌子的主位,另一位體態豐盈些的老師落座在另一桌。我到處找不到前一天夜裏見到的那位女士,她不在現場。米勒老師坐在我這張桌子尾端。一個模樣怪異,看起來像外國人的年長女士坐在另一張餐桌的師長座位,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法語老師。說完長篇餐前禱告,唱過讚美詩之後,有個仆人幫老師們送來茶點,大家就開動了。

我饑腸轆轆,虛弱乏力,囫圇吞下一兩湯匙粥,根本無暇品嚐它的味道。等饑餓感稍稍緩和,我發現湯匙裏裝的東西簡直令人作嘔。燒焦的粥幾乎跟酸臭的馬鈴薯一樣糟糕,就算肚子餓也難以下咽。大家手裏的湯匙動得很慢,女孩們都先淺嚐一口,再設法吞下肚,大多數人很快就放棄了。早餐結束了,卻沒人享用了早餐。我們為沒入口的食物感謝上天,唱了第二首讚美詩,之後列隊離開食堂,前往教室。我排在隊伍最後麵,經過餐桌時,有個老師先拿了些粥嚐了嚐,再看看其他老師。所有老師的表情都怏怏不樂,其中身材豐盈的那一個,低聲說:

“太惡心了!真可恥!”

離上課時間還有十五分鍾,這段時間教室裏鬧哄哄的。這似乎是可以不受拘束大聲說話的時段,女孩們也善加運用。早餐是大家談話的焦點,每個人都嚴詞抨擊。真可憐!她們隻能如此發泄情緒。這時教室裏隻有米勒老師在,一群年紀較大的女孩圍在她身邊說話,嚴肅又生氣地比手畫腳。我聽見有人提起布拉克赫先生,米勒老師不讚同地搖搖頭,但她並沒有進一步製止普遍的憤怒情緒,顯然她也頗有同感。

教室裏的時鍾敲了九響,米勒老師離開那群女孩,站到教室中央,喊道:

“安靜!回座位!”

紀律勝過一切,不到五分鍾,亂哄哄的教室就恢複秩序。眾人原本還七嘴八舌、咋咋呼呼,這下子也變得相當安靜。高年級班的老師們準時回到座位,不過,大家似乎還在等。八十個女孩整齊坐在教室兩邊的長椅上,個個正襟危坐、紋絲不動。她們的外表看上去怪模怪樣的,頭發都往後直梳,看不到一綹鬈發;身上穿著褐色連衣裙,前襟做得很高,連接頸部的窄幅領布。連衣裙前麵綁著小麻布口袋(形狀類似高地人的布包),是用來充當工作袋的。此外,所有人都穿著羊毛襪和鄉村的手工鞋,用銅扣扣緊。學生之中大約有二十個已經成年的女孩,這些人等於是年輕女子了,這身裝扮穿在她們身上很不協調,即使長相最漂亮的都顯出一副怪相。

我還在觀察她們,偶爾也看看那些老師。老師們沒有一個我看得順眼的,因為體態豐滿那個有點粗魯;黑皮膚那個何止凶惡;那個外國人嚴厲又古怪;還有米勒老師,真是個可憐人!她麵色發青、滿臉風霜、過度操勞。我的眼睛正在瀏覽一張張麵孔,所有人突然同步起立,仿佛被同一根發條帶動似的。

怎麽回事?我沒聽見口令呀!我一頭霧水,還沒弄清楚狀況,各班又坐下了,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往同一個方向。我的目光跟隨過去,看到前一天晚上接應我的那個人。這房間兩頭都有壁爐,她站在長教室尾端,在壁爐前的爐**,沉默而嚴肅地審視坐成兩排的女孩。米勒老師走過去,問了她一個問題,得到答複後,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大聲說:

“第一班班長,拿地球儀!”

班長們奉命行事的同時,那位女士慢慢往前移動。看來我很有尊敬人的潛力,因為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目光追隨她腳步的同時,內心湧起一股欽佩的崇拜感。在大白天裏見到她,覺得她很高大,身材玲瓏有致,褐色眼眸裏閃著仁慈的光波,圍著眼睛的睫毛長而濃密,襯托出白皙的寬闊額頭。她兩側鬢角垂著的深褐色鬈發,是當時的流行樣式:那時並不時興滑順的發束或長長的鬈發。她的紫色衣裳款式也很時尚,用黑色天鵝絨的西班牙飾邊畫龍點睛,腰帶上掛了一隻金表(當時手表並不如時下這般常見)。若要呈現更完整的畫麵,讀者隻需再加上秀氣的五官、白皙淨透的膚色、端莊的儀態與舉止,如此就能勾勒出譚波老師的外貌,精準度足堪媲美文字敘述。她叫瑪麗亞·譚波,因為後來我拿到的那本上教堂用的祈禱書裏寫著這個名字。

譚波老師就是羅伍德學校的學監,她在一張擺了兩座地球儀的桌子前坐下,召喚第一班學生到她身邊,開始講授地理課。低年級班也被老師們叫過去,背誦曆史、文法等內容。如此持續大約一小時後,接著上作文課和算術課。譚波老師還教授了高年級音樂。每節課的課堂時間以時鍾為依據,這時終於敲了十二下,譚波老師站起來。

“我要跟學生們說句話。”她說。

原本教室裏已經充滿下課後的**,聽見學監的聲音後瞬間平息下來。她接著說:

“今天早上你們的早餐難以下咽,你們大概都餓了,我已經吩咐廚房準備點心,所有人都可以吃到麵包和奶酪。”

其他幾位老師略顯驚訝地望著她。

“這是我的責任。”她用解釋的口吻對老師們補充說明,說完就離開教室。

麵包和奶酪已經送來,也分配完畢。學生們樂嗬嗬的,體力也恢複不少。接下來的口令是:“去花園!”女孩們各自戴上一頂附有彩色印花棉布帽繩的粗糙草帽,再披上灰色粗呢披風。我也穿戴了同樣服飾,跟在隊伍後頭走到戶外。

花園很寬廣,周邊圍著高牆,阻擋了視野。一座遮雨回廊通向花園一側,中央區域隔成幾十塊小花圃,旁邊是寬敞的步道。花圃都指派給學生,供她們栽種花草植物,每塊花圃都有個主人。花朵盛開時,這些花圃想必萬紫千紅,煞是好看。但在一月下旬的此時,全是冬季的枯萎與殘敗景象。我站著觀察周遭,冷得直打戰。這種寒冷的天氣實在不適合戶外活動,盡管沒有真正下雨,飽含水汽的淡黃霧靄卻讓天色變得昏暗。經過昨天那場豪雨,腳下的地麵還濕漉漉的。那些體格比較健壯的女孩奔來跑去,精力充沛地玩著遊戲,其他那些蒼白瘦弱的都擠在回廊裏避寒兼取暖,濕濡的霧氣依舊穿透她們顫抖不已的身軀。我不時聽到人群中傳來陣陣幹咳聲。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跟任何人說話,好像也沒人注意到我。我獨自站在一旁,幸好這種孤立感我早已司空見慣,並不會因此心情煩悶。我倚著回廊的柱子,拉緊灰色披風,努力設法忘記從外麵侵襲我的凜冽寒氣,以及在體內啃噬著的饑餓感,盡力把心思集中在觀察與思考上。我當時內心的想法很不明確,也太瑣碎,不值得記錄下來。我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葛茲海德莊園和我過去的生活已經悠悠飄向遙不可及的遠方,現在似乎既模糊又怪異,未來根本無法想象。我環顧那修道院般的花園,再抬頭看看房子。那是一棟龐大的建築,其中一半灰撲撲的,相當老舊,另一半卻是十分新穎。新建築裏麵有教室和宿舍,牆麵上裝點著明亮的輻射狀格子窗,看起來很像教堂。門上的石匾刻著以下文字:

羅伍德機構。本區建築由本郡布拉克赫莊園的娜歐蜜·布拉克赫讚助重建。

讓你的光在人前閃耀,如此人們才能見到你的善行,並把榮耀歸給你在天上的父。

——《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節

我反複誦讀這些文字,覺得應該有個適當的解釋,卻始終想不透徹。我還在思索“機構”這個詞的意思,並設法理解前段文字和後段經文的關係,卻聽見背後傳來咳嗽聲,吸引我轉頭查看。有個女孩坐在附近的石椅上,低著頭閱讀,好像讀得很專注。從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見書名叫《雷塞拉斯》(2),我覺得這書名可真怪異,自然而然很感興趣。她翻頁時碰巧抬起頭,我直接問她:

“那本書好看嗎?”我已經打定主意改天跟她借來看看。

“我很喜歡。”她停頓了一兩秒,仔細端詳我一番,才開口回答。

“內容在講什麽?”我又問。我搞不懂自己哪來的膽子跟陌生人攀談,這種事不符合我的天性與習慣。不過,我猜她的消遣活動在我內心引發共鳴,因為我也喜歡讀書,盡管還隻是孩子氣的草率閱讀,沒辦法消化或理解那些嚴肅又實在的內容。

“你可以拿去看一下。”說著,那女孩把書遞給我。

我拿過來翻閱,一段簡介告訴我書本內容不如標題那般有趣。以我輕浮的品味而言,《雷塞拉斯》太過枯燥乏味。我發現書裏沒有仙子、沒有精靈,密密麻麻的文字之間也沒有鮮麗的圖案。我把書還給她,她靜靜接過去,不發一語地準備回複到先前的勤奮狀態。我再度打擾她。

“你能不能告訴我門上那塊石匾的字是什麽意思?‘羅伍德機構’是什麽?”

“你進來住的這地方就是。”

“那他們為什麽叫它‘機構’?這裏跟其他學校有什麽不同嗎?”

“這裏算是半慈善性質的學校。你跟我,還有其他所有學生,都是受惠兒童。我猜你是孤兒,你爸爸或媽媽是不是過世了?”

“我還沒記憶之前就都去世了。”

“嗯,這裏的女孩子都是無父無母或來自單親家庭,這裏是教育孤兒的機構。”

“我們沒有付學費嗎?他們免費照顧我們嗎?”

“我們有付錢,或親戚朋友付錢,每個學生一年十五英鎊。”

“那麽為什麽叫我們受惠兒童?”

“因為十五英鎊不夠支付住宿和學習費用,不足的部分用各界善款補足。”

“誰付的善款?”

“住在附近或倫敦一些善心的女士或先生。”

“娜歐蜜·布拉克赫是什麽人?”

“就像石匾上說的,她就是重建那區新建築的人。她兒子負責監督指揮這裏的一切。”

“為什麽?”

“因為他是這個機構的出納兼總管。”

“那麽這個學校不是歸那個戴表的高個子女士管理咯?就是答應讓我們吃麵包和奶酪的那個。”

“歸譚波老師管?哦,不是!但願如此。她無論做什麽事都得聽布拉克赫先生的命令。布拉克赫先生負擔我們吃穿方麵的開銷。”

“他住在這裏嗎?”

“不,他住在三公裏外,一座大莊園裏。”

“他是好人嗎?”

“他是個牧師,聽說做了很多善事。”

“你剛剛說那位高個子女士是譚波老師嗎?”

“對。”

“那其他老師叫什麽名字?”

“臉頰紅潤的那個是史密斯老師,她負責監督大家做事,裁剪布料。我們自己做衣服,連衫裙和大衣全都自己做。黑頭發那個小個子是絲卡翠老師,她教曆史和文法,也負責聽第二班背書。那個圍著披肩,側麵用黃色帶子綁著一條手帕的是皮耶荷老師,她家鄉是法國的裏爾,在這裏教法語。”

“你喜歡這裏的老師嗎?”

“還可以。”

“你喜不喜歡黑皮膚那個小個子,還有那個皮……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念她的名字。”

“絲卡翠老師比較急性子,你要小心別惹她生氣。皮耶荷老師不是壞人。”

“譚波老師是最好的一個,對不對?”

“譚波老師人很善良,也很聰明。她比其他老師都好,因為她的知識比她們都豐富。”

“你在這裏很久了嗎?”

“兩年了。”

“你是孤兒嗎?”

“我媽媽過世了。”

“你在這裏過得快樂嗎?”

“你的問題還真多。我已經說得夠多了,現在我想讀書了。”

那時午餐鍾正好響起,所有學生重新回到室內。食堂裏彌漫的氣味比早餐時我們聞到的好不到哪兒去。午餐裝在兩隻巨大的鍍錫盆子裏,這時飄散出一股強烈的腐臭油膩味。我發現那盆料理裏有簡單的馬鈴薯和幾片奇形怪狀的不新鮮的肉條,混合煮成一鍋。每名學生都可以分配到相當充足的分量。我盡可能地吃,邊吃邊想著這裏的夥食是不是每天都像這樣。

午餐結束後,我們立刻移師到教室,開始上課,一直進行到五點鍾。

那天下午唯一一起受矚目的事件是,我看見那個在回廊跟我聊天的女孩被絲卡翠老師趕出曆史課,在偌大的教室中央罰站。在我看來,這項處分似乎格外羞辱人,尤其對像年紀這麽大的女孩,她看起來差不多十三歲或更大一點。我以為她會顯得苦惱或沒麵子,卻驚異地發現她既不哭,也沒臉紅。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那裏,雖然神情肅穆,卻很平靜。“她怎麽能夠這麽沉穩,這麽篤定地承受?”我在心裏自問,“換作是我,八成會希望地球裂開來,把我吞進去。她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在想責罰的事,也沒在想自己的處境,而是思索著某種不在周遭、不在眼前的事。我聽過白日夢這種事,她正在做白日夢嗎?她的視線盯著地板,但我敢肯定她沒看見地板。她的目光似乎往內探索,深入她的內心。我相信她在看著她腦海裏的事,而不是眼前情景。我好奇她是個什麽樣的女孩,乖巧聽話或調皮搗蛋。”

五點鍾一到,我們又吃了點東西,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全麥麵包。我津津有味地吃完我的麵包,喝光咖啡。真希望能多吃一點,因為我還很餓。接下來有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之後是晚自習,結束後就是那杯水和燕麥餅、禱告、就寢。這就是我在羅伍德的第一天。

(1)Stony Street,出自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一七八八—一八二四)的長詩Child-eHarold's Pilgrimage第三章,詩文描寫滑鐵盧之役前夕在布魯塞爾的一場晚宴,賓客將戰場鍾聲聽成石板街道上的嗒嗒馬車聲。

(2)《雷塞拉斯》(The History of Rasselas, Prince of Abissinia):英國作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一七○九—一七八四)的作品,書中描述居住在快樂穀的雷塞拉斯王子感到生活沉悶,於是離鄉背井去尋找快樂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