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7 第二十七章
那天下午不知道幾點,我抬起頭,環顧四周。西斜的太陽在牆壁鍍上一層下沉時的金色足跡。我問自己:“我該怎麽辦?”
可是我內心的答案——“立刻離開棘園”——是那麽突兀,那麽可怕,我捂住耳朵。現在的我無法接受這種答案。我告訴自己:“我不是愛德華·羅徹斯特的新娘,這並不會讓我太難過;我從最美好的夢境醒來,發現一切都是虛假與空洞,這種震驚我也還禁得起,還能掌控。但是,要我毅然決然、當機立斷、頭也不回地離開他,這點我承受不了,我做不到!”
然而,我內心還有個聲音,說我可以,也預言我會辦到。我與自己的決心角力,我清楚預見前方路途有更多苦難,我想要軟弱,不想踏上那條路。但“良知”變成暴君,一把掐住“感情”的脖子,冷嘲熱諷地告訴她,現在她隻不過才把纖巧的小腳探進泥坑裏,將來他一定會用他的鐵腕,把她拋進那深不可測的痛苦淵藪。
“誰來拉我走!”我喊道,“誰來幫幫我!”
“不,你得自己拉走自己,沒人會幫你。你要自己挖出右眼球,自己砍斷右手。(1)你的心要充作祭品,而你就是刺穿它的祭司。”
我猛然驚起。在這種孤獨的時刻,竟有如此無情的審判者盤踞心頭;在這種靜默的時刻,竟有如此恐怖的聲音縈繞不去,我心驚肉跳。我站直身子時,腦袋一陣暈眩。我明白這是過度激動兼之以久未進食所致。我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因為我沒有吃早餐。再者,我感到一陣莫名的痛苦,因為我關在房裏這麽久了,卻沒有任何人來探詢我的情況,沒人來叫我下樓,小阿黛拉沒來敲門,就連費爾法克司太太也沒找我。我一麵拉開門閂跨出房門,一麵喃喃自語:“人一落難,就被朋友遺忘。”我絆到某個障礙物。我頭還很暈,視線模糊,四肢無力,一時之間提不起元氣,就摔倒了。但我沒摔在地上,一隻張開的手臂接住了我。羅徹斯特先生扶著我,他坐在我門檻外一張椅子上。
“你終於出來了,”他說,“我等你很久了。我邊等邊聽,聽不見一丁點兒動靜,也沒有啜泣聲,那種寂靜再持續個五分鍾,我就會像強盜一樣破門而入。所以你在躲我嗎?你一個人躲起來傷心!我寧可你來找我,盡情地痛罵我。你性子很剛烈,我原本以為你會大鬧一場,預期你會痛哭流涕。隻是,我希望你把淚水灑在我胸膛,我原以為淚水都被沒有知覺的地板接走了,或濕透了你的手帕。可是我錯了,你根本沒有哭!我看見蒼白的臉和晦暗無光的眼睛,卻沒有一滴淚痕。那麽,我猜你的心淌血了吧?
“怎麽啦,簡!為何一句指責的話都沒有?沒有惡毒的話,沒有尖銳的言語嗎?不說點撕裂情感或刺傷愛情的話嗎?你就靜靜地坐在我扶你坐下的地方,用那種疲倦又頹喪的眼神望著我。
“簡,我從來不想這樣傷害你。假設有個人擁有一隻小母羊,他像疼女兒一樣疼愛那隻羊,讓它吃他的麵包,用他的杯子給它喝水,讓它躺在自己懷裏。(2)有一天他陰錯陽差,在屠宰場把羊兒殺了,他為這血腥錯誤感受到的悔恨也不會比我現在更多。你會原諒我嗎?”
讀者啊,我當下當場就原諒他了。他眼裏藏著深深的懊悔,音調裏有真誠的疼惜,舉止充滿男子氣概。此外,他整個表情和態度充滿那份不變的愛,我完全原諒他。然而,我沒有訴諸言語,沒有表現出來,隻在內心深處原諒他。
“簡,你知道我是個壞蛋吧?”不久後,他哀傷地問我。我猜是因為我依然沉默不語、無精打采,其實那是因為我身體虛弱,並非故意的。
“是的,先生。”
“那就直截了當說我是壞蛋,不必輕饒我。”
“我沒辦法,我又累又虛弱,我想喝水。”
他顫抖地歎了一口氣,伸手抱起我,帶我下樓。起初我不知道他帶我到哪個房間,我呆滯的雙眼隻見到一片迷蒙。緊接著,我意識到一股很提神的溫暖火光。盡管時值夏天,我卻在自己房間裏凍得全身發冷。他把葡萄酒送到我嘴邊,我啜了一口,覺得精神好了很多。我又吃了他給我的東西,片刻間就恢複了元氣。我在書房,坐在他椅子裏,他離我很近。我心想:“如果我就此撒手人寰,沒有太多痛苦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那樣的話,我就不必為了必須把自己的心扯離羅徹斯特先生的心,而忍受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了。看樣子我必須離開他,可是我不想離開他,我沒辦法離開他。”
“簡,你還好嗎?”
“好多了,先生,我很快就沒事了。”
“再喝一口酒。”
我聽從了他。之後,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站在我麵前,專注地望著我。突然之間,他的內心似乎充滿了某種激動的情緒,感歎地說了句聽不清的話,轉過身去,快步走到書房另一頭,又走回來。他俯身靠向我,一副想吻我的模樣,但我想到我們不能再有親密舉動,因此別過頭去,也推開他的臉。
“什麽!這是怎麽回事?”他急忙叫道,“哦,我明白!你不願親吻貝莎·梅森的丈夫,是嗎?你認為我的臂彎裏已經有了別人,我的擁抱被人捷足先登了嗎?”
“再怎麽說,您懷裏已經沒有屬於我的空間和權利了,先生。”
“簡,這是為什麽?我可以幫你回答,讓你少說點話。因為我已經有個妻子,你會這麽說。我猜對了嗎?”
“沒錯。”
“如果你這麽想,那麽你對我的看法一定很奇怪,你一定認為我是個詭計多端、**成性的人,一個低劣失德的浪子,故意裝出無私的愛,隻為了誘騙你落入一張蓄意張開的羅網,想剝奪你的名譽,毀掉你的自尊。對於這點,你有話說嗎?看來你什麽都說不出來。首先,你身子還很虛,光是呼吸都很吃力,再者,你還不習慣指控我、辱罵我。此外,你淚水的閘門已經打開,隻要你多說兩句,馬上會淚如泉湧。再者,你也不願意出言告誡、訓斥,更不願鬧出難堪場麵。你想的是該如何行動,你認為言語一點用處都沒有。我了解你,我有心理準備。”
“先生,我不想做什麽對您不利的事,”我說。我聲音很不穩定,隻得長話短說。
“在你眼中,你想做的事不會對我不利,但在我看來,你那樣做隻會毀掉我。你幾乎已經判定我是個有婦之夫,你會像逃避有婦之夫一樣避開我,不會出現在我麵前。你剛才拒絕吻我,你打算讓自己變成陌生人,打算隻以阿黛拉的家庭教師的身份住在這個屋簷下。如果我對你說句親切的話,如果有任何友善的情感讓你再度對我動心,你會說:‘那個男人差點害我成了他的情婦,我一定要硬起心腸、冷冰冰對待他。’之後你就會變得冷若冰霜、硬如鐵石。”
我清清喉嚨,穩住聲音,回答他:“先生,我周遭的一切都變了,我也得改變,這點毋庸置疑。為了避免情感的動搖,避免一再跟回憶與舊情對抗,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先生,阿黛拉必須找個新家教。”
“阿黛拉會去上學,我已經安排好了。我也不打算讓棘園這些恐怖的舊事與回憶折磨你,這該死的地方,這亞幹的帳幕(3),這無恥的墓穴,把恐怖的活死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個窄小的石砌煉獄,藏在裏麵的是真正的惡魔,遠比我們想象中的群魔還驚悚。簡,你不應該住在這裏,我也一樣。我明知棘園有厲鬼出沒,一開始就不該讓你來到這裏。我還沒見到你之前,就命令所有人隱瞞你,不讓你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受詛咒的地方,純粹是因為我擔心,如果來的人知道自己跟什麽樣的收容人共處一個屋簷下,阿黛拉恐怕永遠留不住家庭教師,而我又不能把一個瘋子移到別處。雖然我有另一棟老房子芬丁莊園,那裏比這棟房子更遠離塵囂,更加隱蔽。如果不是因為那房子建在樹林深處,環境不夠健康,我良心上過意不去,我大可以穩當地將她安置在那裏。或許那些潮濕的牆垣會及早助我擺脫她這個累贅。隻是,每個惡徒都有他的罪行,而我的罪行並不是間接謀殺,即使對方是我最痛恨的人。
“可是,對你隱瞞那瘋女人的存在,就等於用鬥篷蓋住孩子,再把他放在尤巴斯樹(4)附近。那個魔鬼的周遭都染了毒液,永遠無法清除。不過,我要關閉棘園,我要把前門釘死,用木板封掉下排窗子。我會支付葛瑞絲·普爾一年兩百鎊薪水,讓她在這裏陪伴我的妻子——你就是這麽稱呼那個嚇人的母夜叉的。葛瑞絲·普爾為了錢什麽都肯做,她兒子在格林斯比收容所當管理員,她會找他來陪她,萬一我的妻子哪天又被她的妖精慫恿,瘋病發作,要把人活活燒死在**,要拿刀刺人,要把人的肉咬下來的時候,也好有個幫手。”
“先生,”我打斷他,“您對那位可憐的女士很無情,您提到她時咬牙切齒,充滿恨意與厭惡。這樣很殘忍,她也不想變成瘋子。”
“簡,我的小寶貝(我要這樣稱呼你,因為你就是我的小寶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又看錯我了,我恨她並不是因為她瘋了。如果你瘋了,你認為我會恨你嗎?”
“我想您會,先生。”
“那你就錯了,而且你一點都不了解我,也完全不了解我擁有怎樣愛人的能力。在我心目中,你身上所有的細小原子都跟我自己的一樣珍貴,即使遭受苦難或疾病,還是一樣珍貴。你的心靈是我的寶物,就算損壞了,依然是我的寶物。假使你發狂了,拘束你的會是我的手臂,而不是緊身背心。即使你處於憤怒當中,你的抓狂仍然有著吸引我的魔力。如果你像今天早上那個女人那樣凶猛地衝向我,我會擁你入懷,盡管是為了束縛你,那也會是溫柔的束縛。我不會像麵對她那樣,嫌惡地退避三舍。你冷靜的時候,你身邊隻會有我,而不是什麽看守人或看護。就算你不再以微笑回報我,我依然能夠對你懷著綿綿不絕的深情。即使你那雙眼睛早已經認不得我,我永遠也不會害怕注視它們。我為什麽想到這些?我原本提到要帶你離開棘園。你也知道,我們什麽都準備好了,馬上可以出發。明天就離開,簡,我隻要求你在這屋子裏再忍耐一夜,之後就永遠跟它的悲慘與驚恐道別!我有個地方可以去,那會是個安全的殿堂,可以遠離卑劣的往事,可以避開不受歡迎的外人,甚至連造謠中傷都聽不見。”
“先生,帶阿黛拉一起去吧。”我插嘴道,“她可以跟您做伴。”
“簡,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說了,我要送阿黛拉去上學,我何必要個小孩子跟我做伴?何況她又不是我自己的孩子,隻是個法國舞者的野種。你為什麽莫名其妙提起她?我問你,你為什麽指派阿黛拉來跟我做伴?”
“先生,您說要隱居,孤獨的隱居很乏味,對您來說太過乏味。”
“孤獨!孤獨!”他氣衝衝地重複著,“看來我得跟你說清楚。我不懂你臉上那謎樣的神情意味著什麽。你要跟我一起孤獨,你明白嗎?”
我搖搖頭。他情緒變得相當激動,即使這樣默默表示反對,都需要相當的勇氣。他原本一直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現在停下來,仿佛腳底突然在某個定點生了根。他用嚴厲的眼神看了我很久,我移開視線,轉而凝視爐火,努力擺出並維持沉默鎮定的神態。
“簡個性上的障礙出現了。”他終於開口了,語氣比我預期中平和許多,“到目前為止,絲軸轉動得還算平順,但我始終知道,一定會跑出一個結,或一個關卡,這就是了。接下來就是苦惱、憤怒和永無止境的麻煩!老天!我真想使出參孫的一丁點兒神力,把那團糾結像麻線一樣扯斷!”
他又開始踱步,卻又迅速停下來,這回就停在我麵前。
“簡!你肯聽我講道理嗎?”他彎下腰來,把嘴唇湊到我耳邊,“因為如果你不肯,我隻好用蠻力。”他聲音粗啞,臉上的表情像是要掙脫某種難以忍受的束縛,從此任性胡為。我很清楚,過不了多久,隻要再來那麽一點令他發狂的刺激,我就拿他沒轍了。此刻,這個短暫的一秒鍾,是我唯一能夠掌控他、約束他的機會,隻要有一點點拒絕、逃離或驚慌的動作,就會導致我和他的毀滅。但我並不害怕,一點也不。我意識到一股內在的力量,一種影響力,它支撐著我。危機一觸即發,但危機也有它的魅力,也許就像印第安人乘著獨木舟穿越激流的心情吧。我拉住他緊握的拳頭,掰開他彎曲的指頭,安撫他說:
“坐下來,您想聊多久,我就陪您聊多久。我願意聽您說,不管您的話有沒有道理。”
他坐下來,但我還不容許他說話。我已經強忍淚水很長一段時間了,原本我費盡千辛萬苦才不讓它們滴落下來,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看到我哭。不過,現在我認為不妨讓眼淚隨心所欲自由流淌。如果我的淚水惹他不快,這樣更好,所以我不再克製,盡情地哭個痛快。
很快我就聽見他懇切地求我冷靜下來。我說他這麽激動,我怎麽冷靜得下來。
“可是我沒有生氣呀!我隻是太愛你,而你一直板著那張蒼白的小臉蛋,表情是那麽堅定又冰冷,我受不了。別哭了,把眼淚擦掉。”
他軟化的語氣顯示他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所以我也該平靜下來。現在他試圖把頭擱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許。接著,他又想把我拉到他身邊。不行。
“簡!簡!”他的音調帶著一種深沉的哀傷,傳送到我全身每一根神經,“那麽你不愛我,是嗎?你重視的隻是我的地位,隻是我太太的那個身份,是嗎?如今你認為我不夠格當你的丈夫,你就拒絕讓我碰你,仿佛我是癩蛤蟆或大猩猩。”
這些話刺傷了我,但我又能做什麽,又能說什麽?也許我什麽都不該做,什麽都不該說,可是,我非常懊悔自己傷了他的心,內心苦惱不已。我克製不了衝動,想在我劃下的傷口上塗抹藥膏。
“我確實很愛您。”我說,“比以前更愛您。這份愛我既不能表現出來,也不能繼續縱容,這是我最後一次說出來。”
“最後一次!什麽!如果你還愛我,你覺得自己能夠跟我一起生活,每天看見我,卻冷漠地疏遠我嗎?”
“不行,先生,我肯定做不到。所以我認為隻有一個辦法,如果我說出來,您一定會大發雷霆。”
“哦,說吧!如果我發脾氣,你反正還可以用淚水攻勢。”
“羅徹斯特先生,我必須離開您。”
“離開多久呢?簡,幾分鍾嗎?好讓你去梳理有點亂的頭發,順便洗一洗有點發燙的臉頰嗎?”
“我必須離開阿黛拉,離開棘園。我必須永遠跟您分別,必須在陌生麵孔和陌生環境裏開始全新的生活。”
“那是當然。我也說過你該這麽做。我不想聽什麽跟我分開那種瘋話,你的意思是你跟我永不分開。至於全新的人生,這樣很對,你要當我的妻子。我目前單身,你要成為羅徹斯特太太,有名有實的羅徹斯特太太。隻要我倆還活著,我隻會跟你在一起。你可以去我在法國南部的一棟房子,那是位於地中海海岸的白色別墅。你可以在那裏過著幸福、安全又無比單純的生活,永遠不必擔心我會引誘你犯錯,讓你變成我的情婦。你為什麽搖頭呢?你要講道理呀,不然我真的又要發狂了。”
他的聲音和他的手都在顫抖,他的大鼻孔撐開來了,眼睛噴出火花,但我還是大膽開口。
“先生,您的妻子還在人世,今天早上您自己才承認過這個事實。如果我照您的想法跟您一起生活,那我就是您的情婦。您非得說不是,那就是在強詞奪理、在說謊。”
“簡,你別忘了,我不是脾氣溫和的人,我沒什麽耐性,我不是沉著冷靜的人。你可憐可憐我和你,用你的手指摸摸我的脈搏,看它跳動得多厲害。還有,小心點!”
他露出手腕,伸向我,他臉頰和嘴唇的血液漸漸退去,變成青紫色。我沮喪到了極點,我用他最懼怕的抗拒害得他心情激動至此,實在很殘酷。但我絕不能屈服,我做出人類被逼到絕境時,本能會采取的舉動:向更高的神靈尋求協助。“上帝幫助我!”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我是個笨蛋!”羅徹斯特先生突然叫了一聲,“我一直告訴她我單身,卻沒有跟她解釋原因。我忘了她完全不了解那個女人的性情,也不了解我當初是如何跟她結下這段煉獄般的孽緣。哦,我相信等她知道了一切,就會讚同我的看法。簡妮,把你的手放在我手裏,這樣我既可以摸著你,也可以看見你,證明你就在我身邊。隻要簡短幾句話,我就能讓你了解整件事。你肯聽我說嗎?”
“可以,先生,聽幾小時都行。”
“我隻需要幾分鍾。簡,你有沒有聽說過我不是家裏的長子,有沒有聽說過我曾經有個哥哥?”
“我聽費爾法克司太太說過。”
“那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父親是個嗜財如命、貪得無厭的人?”
“我大概知道一點。”
“嗯,簡,正因如此,他決定保持家產的完整。他沒辦法接受把家產一分為二,留給我公平的一份。他決定把全部財產都留給我哥哥羅蘭。可是,他也沒辦法忍受他有個兒子變成窮人,所以我必須靠結婚取得財富。他很快就幫我找到終身伴侶。在西印度群島經營農場又經商的梅森先生是我父親的舊識,我父親知道梅森先生確實富甲一方,所以就著手打聽。他發現梅森先生有一兒一女,又從梅森先生口中得知,梅森先生會給他女兒三萬英鎊的財產。這就夠了。我大學畢業後,就被送到牙買加,去迎娶一個已經有人幫我追求好的新娘。我父親沒有提到她的錢,隻告訴我梅森小姐是西班牙鎮出了名的美人。這話一點都不誇張,我發現她容貌秀麗,跟白蘭琪·英葛蘭同一類型,身材高挑、皮膚黝黑、端莊高貴。她的家人想套住我,因為我係出名門,她本人也有這個意願。他們把她打扮得雍容華貴,在各種宴會場合讓我跟她見麵。我很少跟她單獨相處,也沒什麽機會私下跟她聊天。她很會恭維我,在我麵前挖空心思展現她的魅力與才華,借此討我歡心。她身邊的男士似乎都很仰慕她,也都羨慕我。我神魂顛倒、熱情洋溢,感官也興奮了。當時的我是那麽無知、幼稚又少不更事,以為自己愛上她了。無知可真是個厲害角色,借著社交圈的無聊競爭,年輕的好色、魯莽與盲目,刺激男人幹出傻事。她的親友慫恿我,情敵激怒我,她媚惑我,我還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就糊裏糊塗結了婚。哦,隻要想起這件事,我就很瞧不起自己,就被一股自我唾棄的痛苦所主宰!我從來沒有愛過她,沒有敬重過她,甚至不了解她。我不確定她的天性裏有沒有任何一絲美德存在,從她的心靈和舉止,我找不到一丁點兒的謙遜、慈愛、坦率與典雅。我卻娶了她,我真是個粗俗、卑下、目光如豆的白癡!如果少做點蠢事,我也許已經……啊,我可別忘了自己在跟誰說話。
“我沒見過我新娘的母親,我以為她已經過世了。蜜月結束以後,我就發現自己弄錯了,原來她隻是瘋了,被關在精神病患收容所裏。她還有個更小的弟弟,是個結結實實的白癡笨蛋。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弟弟你見過,雖然我厭惡他家族的人,卻沒辦法討厭這個弟弟,因為在他的脆弱心靈裏還存有一些情感,這從他對他那個惡劣姐姐的持續關懷就能看出來。他對我也曾經像狗兒一樣地忠心,可惜將來他或許也會走上同樣的命運。這些事我父親和我哥哥羅蘭全都知情,但他們眼裏隻看到那三萬鎊,兩人聯手引我入甕。
“這些都是齷齪的真相。我發現我妻子的性情跟我南轅北轍、她的喜好令我作嘔。我發現她的思想觀念很庸俗、低劣、狹隘,根本沒辦法提升到更高尚或更開闊的境界。盡管如此,除了背信與欺瞞之外,我並不怪我妻子什麽。我發現我跟她沒辦法愉快地相處一個夜晚,就連一個小時都有困難。我跟她之間沒辦法進行友善的交談,無論我提出什麽話題,馬上會聽見她粗野平庸、變態低能的回應。我還發現我永遠享受不了靜謐安穩的家居生活,因為沒有哪個仆人能夠忍受她粗野蠻橫的脾氣,能受得了她那些荒唐、矛盾又吹毛求疵的命令。即使如此,我仍然選擇忍耐,我避免責罵、減少勸誡,我設法偷偷地把悔恨與嫌惡往肚裏吞,壓抑住內心那股深惡痛絕的反感。
“簡,我不想多說那些惡心的細節來煩你,隻要簡單幾個強烈字眼就能充分表達我的意思。我跟樓上那個女人共同生活了四年。四年還不到,我已經吃盡苦頭。她性格轉變與發展的速度快得嚇人,她的惡行迅速蔓延、節節攀升,而且極其頑強,隻有殘酷手段才能加以遏止,但我不願意采用殘酷手段。她的智能有多低微,劣根性就有多龐大!那些必須由我來承擔的劣根性是多麽恐怖的詛咒呀!貝莎·梅森,一個惡名昭彰的母親名不虛傳的女兒,她讓我經曆的那些駭人聽聞又丟人現眼的磨難,就跟男人娶了既暴烈又不貞的妻子沒有兩樣。
“在那期間我哥哥死了。我婚後四年,我父親也死了。我有錢了,卻窮得空虛匱乏。一個最粗俗、最肮髒、最邪惡的人跟我緊密結合在一起,法律與社會認定她是我的另一半。我沒有辦法采取合法途徑擺脫她,因為醫生們發現我那個太太精神失常,她的暴行已經提早發展成瘋狂的種子。簡,你不喜歡聽我說這些,你好像快昏倒了,剩下的我是不是留到改天再說?”
“不,先生,現在就說完。我同情您,我發自肺腑地同情您。”
“同情。簡,有些人的同情既惡毒又侮辱人,被同情的人就算直接反唇相譏也不為過。那種同情來自麻木不仁、自私自利的心靈。那隻是一種綜合體,是聽聞災難時的本位主義痛苦,摻雜了對遭受災難者的無知歧視。但那不是你的同情,簡,那不是此刻展露在你臉上、讓你淚水盈眶、讓你胸口起伏、讓你雙手在我手中顫抖的那種情感。親愛的,你的同情是愛情那受苦的母親,它的傷痛是那種神聖情感誕生時的產痛。我接受它,簡,讓那女兒出來吧,我張開雙臂迎接她。”
“先生,繼續說吧。您發現她瘋了以後,您怎麽做?”
“簡,我瀕臨絕望,唯有僅剩的一丁點兒自尊阻止我墜入萬丈深淵。在世人眼中,我無疑沾滿了汙穢不潔的恥辱。但我決心眼不見為淨,我拒絕被她的惡行汙染,不讓自己與她的精神缺陷產生任何關聯。然而,社會仍舊把我的姓名,把我這個人跟她牽扯在一起;我還是每天見到她,聽見她的聲音;她呼出來的氣息混在我吸入的空氣裏(呸!)。再者,我忘不了自己曾經是她的丈夫,不論在當時或現在,這個記憶對我而言,一直是難以言喻地可憎。甚至,我知道,隻要她活著一天,我就不能成為另一個更良善的妻子的丈夫。雖然她年長我五歲(婚前她家族和她父親連她的真實年齡都對我隱瞞),她大有可能活得跟我一樣久,因為她盡管精神無比衰弱,體格卻是極其健壯。於是,在我二十六歲時,我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
“有一天晚上,我被她的吼叫聲吵醒。自從醫生判定她精神失常,她自然而然被隔離起來。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西印度夜晚,在那種氣候形態裏,這種天氣通常意味著颶風即將來襲。我躺在**,怎麽也睡不著,就起床打開窗子。空氣簡直像硫黃引發的熱氣,沒有一點清涼氣息。蚊子嗡嗡嗡飛進來,在房間悶哼著打轉。我在房間裏可以聽見大海,當時滔天巨浪聲勢浩大,有如地震一般。烏雲聚積在海麵上;月亮又大又紅,像熾熱的炮彈,在下沉到浪濤裏的過程中,對醞釀著暴風的顫抖大地拋下最後一抹血紅色的目光。我整個人被那種氣氛和景象撼動,我的耳朵充滿那個瘋子持續嘶吼的詛咒,她的連串咒罵中夾雜著我的名字,那語氣充滿惡魔的憎恨,用詞多麽可怕!她滿口汙言穢語,那些話連最低賤的妓女也說不出口。雖然我跟她隔著兩個房間,還是清楚聽見每一個字,西印度群島房屋的薄板隔間抵擋不了她那狼嗥般的咆哮。
“‘這種生活,’最後我說,‘根本是煉獄。這是地獄的空氣,那是無底深淵的吼聲!我有權利讓自己遠離這一切。隻要此刻阻滯我靈魂的這個笨重軀體消失,這種生存的折磨也會隨之消逝。我並不害怕墮入宗教狂熱者信仰中那永不熄滅的地獄之火,任何一種未來都比目前的狀態好,讓我擺脫這一切,讓我回到上帝懷抱!’
“我說這些話時,在一隻行李箱旁跪下來。我打開箱子,那裏麵藏有上膛的手槍,我打算舉槍自盡。這個念頭隻在我腦海流連片刻,畢竟我沒有瘋,那份誘發自我毀滅意圖的絕望感既劇烈又純粹,卻在轉眼間煙消雲散。
“一股來自歐洲的涼風越過大海,從敞開的窗子吹送進來。暴風雨來了,大雨滂沱、雷電交加、閃光連連,天空變清透了。那時我有了一個想法,也做出了決定。我走在濕漉漉的花園裏滴著水的柳橙樹下,走在濕透了的石榴和鳳梨之間時,熱帶地區的燦爛晨曦在我周遭慢慢燃起。簡,當時我是這麽想的,你聽仔細,因為在那個時刻撫慰了我、為我指引明路的,是真正的智慧。
“從歐洲來的和風還在清新的枝葉間沉吟低語,大西洋還在隨心所欲擊出轟隆暴雷,我幹涸焦黑已久的心,隨著那雷聲膨脹,充盈著活躍的鮮血。我的生命企盼複活,我的靈魂渴望純淨甘霖。我看見希望重現,我意識到重生的可能。我站在花園盡頭一座鮮花簇簇的拱門下,凝望大海,海麵比天空更藍。歐洲就在那邊,鮮明的未來攤開在眼前:
“‘去吧,’希望女神說,‘到歐洲重新生活。在那裏,沒有人知道你背負著什麽樣的汙名,沒有人知道你被什麽樣的邪惡負擔束縛。你可以帶著那個瘋子一起到英國,把她關在棘園裏,給她安排適當的照料和必要的看管,之後,天下之大任你遨遊,異性知己任你結交。那個女人讓你痛不欲生,玷汙你的姓氏、侮辱你的聲譽,讓你的青春枯萎,她不是你妻子,你也不是她丈夫。隻要確認她得到妥善的照料,你就已經兼顧了上帝與人道的要求。她的身份、她跟你的關係要從此埋藏,永遠被遺忘,不可以對任何人提起。把她安置得安全舒適,把她的恥辱當成秘密守護,然後離開她。’我確實依照這個建議去執行。我父親和哥哥並沒有向他們的朋友透露我結婚的消息。我寫信通知他們我結婚的消息時,順帶強烈要求他們保守秘密,因為那時我已經嚐到這段婚姻極端可鄙的苦果,也從那個家族的特質與成員預見到自己醜惡的未來。很快地,我父親為我挑選的妻子種種聲名狼藉的行徑,連我父親都深感羞愧,不願承認她是他的媳婦。他不但不願意公開這段關係,甚至跟我一樣積極隱瞞。
“於是我把她送回英國。跟那麽恐怖的野獸一起搭船,真是一趟驚險航程。等我終於把她送進棘園,看著她安全地定居在三樓那個房間,心裏真是萬分慶幸。如今三樓那個秘密內室已經充當她的獸窟整整十年之久,那是妖怪的居所。我曾經遍尋不著合適的看護,那女人的瘋話不可避免地會泄露我的秘密,所以我必須找一個忠心耿耿可堪信賴的人選。何況,她偶爾會連續好幾天——有時好幾個星期——神誌清楚,這段時間內她會不停辱罵我。最後,我從格林斯比收容所請來了葛瑞絲·普爾。隻有她跟那個醫生卡特(那天晚上梅森被刺傷、撕咬,就是卡特來幫他處理傷口的)兩個人知道我的秘密。費爾法克司太太或許猜到了什麽,卻沒辦法查出真正的內情。大致說來,葛瑞絲確實是個好看護,但她有個缺點:她因為從事這種傷神的職業,才染上了這種無可救藥的毛病。由於這個缺點,她的警覺性不止一次鬆懈。那個瘋子越來越狡猾、越來越惡毒,隻要看護一時疏忽,她就趁機惹事。有一次偷偷藏了那把用來刺她弟弟的刀子,還曾經兩度偷走房間鑰匙,到了晚上偷偷溜出來。她第一次溜出來的時候,企圖把我燒死在**,第二次則是鬼鬼祟祟跑進你房間。我要感謝上天眷顧你,她隻把怒氣發泄在你的結婚服飾上。那件頭紗或許讓她想起了她結婚那天的模糊記憶。可是,我實在不敢想象她可能會做出什麽事來。我隻要想到今天早上衝過來掐住我喉嚨那個東西,竟然把她烏黑猩紅的麵孔探到我小鴿子的巢裏,我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麽先生,”我趁他停頓的時候問道,“您把她安置在這裏之後,做了什麽?您去了哪裏?”
“我做了什麽?簡,我把自己變成鬼火。我去了哪裏?我像三月的春風,發狂地四處遊**。我去了歐洲大陸,迂回輾轉走遍歐洲每一個角落。我一心一意想找個善良聰明的女人,一個我可以愛的女人,一個跟我留在棘園那個暴怒狂判若雲泥的人。”
“可是您不能結婚呀。”
“我已經認定,也深信我可以結婚,也應該結婚。我雖然騙了你,但一開始我並不打算隱瞞真相。我打算坦白說出我的故事,公開提出求婚。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大家都會認同我可以自由地愛人和被愛。我始終深信,總有一天我可以找到願意且能夠理解我的處境的女人,即使我被那個詛咒牽絆,她仍然肯接受我。”
“嗯,先生?”
“簡,你追根究底的樣子,總能逗我發笑。你像焦急的鳥兒般張開眼睛,不時躁動一下,仿佛口語的回答流淌得不夠快,你想要閱讀對方的心思似的。不過,在我繼續之前,先告訴我,你那句‘嗯,先生?’是什麽意思?你經常使用這個問句,結果總使我喋喋不休一直說下去。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麽。”
“我的意思是:然後呢?接下來您怎麽做?這件事的結果如何?”
“正是這樣!現在你想知道什麽?”
“您有沒有找到喜歡的人,您有沒有向對方求婚,對方又怎麽回答?”
“我可以告訴你我有沒有找到喜歡的人,有沒有跟她求婚,可是她的回答還沒登錄在命運之書上。我流浪了漫長的十年,在這座首都停留,又到下一座暫住。有時在聖彼得堡,更常在巴黎,偶爾逗留在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我手頭闊綽,又有個讓我暢行無阻的好家世,我可以選擇想結交的對象,任何社交圈都不會排斥我。我在英國仕女、法國女爵、意大利夫人、德國貴婦之間尋找我的理想對象。我找不到。有時候,在稍縱即逝的片刻間,我以為我逮到一個眼神,聽到一個聲音,看見一個身影,仿佛我的夢想成了真。可惜,希望很快就落空。你不會以為我想追求的是完美的心靈或外貌吧。我隻想找個適合我的人,找個跟那個克裏奧爾人相反的類型。可惜我的渴望徒勞無功。即使我可以自由選擇,在那些人之中,我也找不到一個讓我想跟她廝守終生的對象。畢竟,我已經知道不協調的婚姻潛藏多少危機、恐怖與憎惡。失望讓我變得膽大妄為。我曾經放浪形骸,卻從不縱情酒色,我非常、非常痛恨縱情酒色。那是我的印度梅薩琳娜(5)對我的貢獻,我對聲色之舉和對那女人根深蒂固的厭惡讓我自我克製,即使在尋歡作樂方麵也一樣。任何接近浪**的享樂仿佛都會讓我趨向她與她的劣行,我避之唯恐不及。
“但我不能孤寂度日,於是我試著在情婦身上尋找慰藉。我第一個選擇是席琳·薇漢斯。又是一件讓男人在回想時會鄙視自己的事。你已經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也很清楚我跟她之間的關係是怎麽結束的。席琳之後還有兩個,意大利的嘉欣妲和德國的柯拉娃,她們倆都容貌出眾,隻是,幾星期之後,她們的美貌在我眼中還剩下什麽?嘉欣妲卑鄙又暴力,不出三個月我就厭煩她了。柯拉娃誠實又文靜,卻笨拙又沒大腦,很難讓人動心,一點都不合我的胃口。我給她一筆錢,足夠讓她創業,經營一樁穩當的生意,我很慶幸能跟她徹底了斷。可是,簡,從你的表情,我看得出來你對我很不以為然。你覺得我是個麻木不仁、沒有操守的壞坯子,是嗎?”
“先生,我的確不像有時候那麽喜歡您。您難道一點都不覺得那樣過日子有什麽不對嗎?像那樣情婦一個換過一個?您說得好像很理所當然似的。”
“當時我是覺得理所當然,我自己也不喜歡。這種生活低三下四,我一點都不想再重蹈覆轍。包養情婦是僅次於買奴蓄奴的差勁事。情婦與奴隸通常天性低劣,在地位上也多半如此,跟低劣的人共同生活是會讓人墮落的。如今我很不願意回想那段跟席琳、嘉欣妲和柯拉娃相處的日子。”
我聽得出他說的是真心話,也從這番話裏推敲出一些結論。我想,不管有什麽借口,有什麽理由,或受到什麽**,如果我忘了本分,忘了過去灌輸在我身上的教誨,如今我就已經步上那些可憐女孩的後塵了。總有一天,他會用此時褻瀆記憶中的她們的心情看待我。我沒有說出心裏的想法,隻要感受到就夠了。我把那個念頭銘刻在心頭,讓它留在那裏,以便在麵臨考驗時助我一臂之力。
“簡,你為什麽不說‘嗯,先生?’了呢?我還沒說完。你表情很嚴肅,我明白,你還是不認同我。我先接著說。去年一月,基於公事上的原因,我擺脫所有情婦,帶著惡劣又苦惱的心情,回到了英國。我心情之所以惡劣,除了頹廢喪誌、四處遊**的寂寞生活外,還加上失望的侵蝕。我看誰都不順眼,特別是所有女性。因為我開始覺得,所謂聰慧、忠實、深情的女人隻是一場夢。
“在某個嚴寒的冬日午後,我騎著馬回來,走到了看得見棘園的地方。令人憎惡的地方!在那裏,我完全不期待寧靜與快樂。我看見有個小小身影獨自坐在海伊路的石階上,我毫不在意地經過它,就跟經過它對麵那棵光禿禿的柳樹一樣,一點都沒預料到它將會對我造成什麽影響。沒有任何內在警告讓我知道,我生命的主宰、不論好壞都會守護我的精靈,此時正以樸素的偽裝等在那裏。即使在梅蘇爾摔跤後,它過來慎重地提供協助,我還是沒認出它來。真是幼稚又細瘦的小家夥!仿佛一隻小紅雀跳到我腳上,要我搭乘它那對細小的翅膀似的。我很暴躁,可是那小東西不肯離開,以一種古怪的堅持站在我身邊,眼神和口氣帶著一股權威感。我一定要接受協助,而且是她的協助。於是我接受她的幫忙。
“我不耐煩地等到晚上,那時我才能召你到我麵前來。我猜想,你的性格對我而言是既不尋常又前所未見的,我想要進一步探索,想要更深入了解。你走進客廳時,表情既羞怯又獨立;你的衣著很樸拙有趣,跟你現在差不多。我要你開口說話,過不了多久,我就發現你整個人充滿古怪的矛盾。你的服裝和舉止受製於規範,你的神態卻總是怯懦,整體而言有種天生的文雅,完全不習慣社交生活,非常害怕自己會因為失禮或犯錯而出醜。別人跟你談話時,你會抬起熱切、大膽又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對方的臉。你的每一道目光都有穿透的力道,一旦被人緊緊追問,你會從容不迫、應答如流。你好像很快就習慣跟我相處,簡,我相信你已經察覺到,你和你那陰鬱的壞脾氣主人之間存在著某種共鳴。我很驚訝,一股愉快的自在感很快就讓你的舉手投足鎮定下來,不管我如何咆哮,我的暴怒卻絲毫引不起你的震驚、懼怕、惱怒或不悅,你注視著我,時時帶著一種我無法形容、單純又睿智的優雅對我微笑。你的表情讓我既滿足又受激勵,我很喜歡我眼中的你,很希望更經常見到你。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疏遠你,很少找你來陪我聊天。我是個挑剔講究的知識分子,不想太快就結識這位新鮮有趣的朋友。再者,有一段時間,我一直甩脫不開一股揮之不去的恐懼感,擔心如果我滿不在乎地對待那朵花兒,它很快就會凋謝,也會失去那種新鮮感帶來的迷人魔力。當時我不知道它並不是容易凋謝的花朵,不知道它隻是光彩動人有如花朵,其實是以寶石切割而成。何況,我想知道,如果我躲著你,你會不會主動找我。可惜你沒有,你就跟你的書桌和畫架一樣,紋絲不動地待在教室裏。如果我碰巧遇見你,你會謙恭有禮地快步經過我身邊,一副不認得我的樣子。簡,那段日子裏,你臉上總是掛著沉思的表情。那並不是無精打采,因為你不是體弱多病,但也不是很歡欣,因為你心裏沒有什麽希望,沒有真正的喜悅。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看我的,為了弄個清楚明白,我重新召喚你來見我。你說話的時候,你的眼神很愉悅,神態很親切。我發現你有一顆喜歡與人交際的心,是那間寂寞的教室,是你乏味的生活讓你鬱鬱寡歡。我允許自己享受著對你友善換得的歡樂,友善很快就激發出情感,你臉上的表情變得柔軟,你的語氣變得溫和,我喜歡聽你的嘴唇喊出我名字時那種感恩的快樂語調。簡,那段時間我很喜歡不經意遇見你,你的舉止有一種很古怪的遲疑,你略帶憂慮地望著我,有點疑惑,因為你不知道我反複無常的性情變得如何,不知道我究竟要扮演聲色俱厲的主人,或一派仁慈的朋友。其實那時我已經太喜歡你,擺不出惡主人的麵孔。我熱誠地伸出手時,你那張愁悶的年輕臉龐立刻像花朵般綻放,閃耀著光彩和快意。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克製住自己,沒有當場把你拉到我懷裏。”
“沒錯,簡。”他說,“既然現在更加確定,未來更加光明,那又何必追憶過去?”
“現在你弄清楚事情原委了吧?”他又說,“我青年時期與成年後的生活,半是有口難言的不幸,半是沉悶沮喪的孤寂。如今,我總算找到了可以全心全意去愛的對象:我找到了你。你跟我意氣相投,你是我善的那一麵,是我的仁慈天使,我對你產生了強烈的依戀感。我覺得你善良、有才華又可愛,我心裏藏著一份強烈又莊嚴的熱情,它依附著你,把你拉到我的生命核心,成為我生命的泉源,用我的存在將你包圍,燃燒純粹而猛烈的火焰,將你和我熔為一體。因為我意識到這些、明白了這些,所以我要娶你。不必提醒我我有個妻子,那隻是無聊的笑話。你很清楚我擁有的隻是一個可怕的魔鬼。我做錯了,我不該欺騙你,可是,你個性裏的那份固執令我擔憂。我怕你心裏先產生偏見。在冒險向你傾吐心事之前,我想先安穩地擁有你。這樣很卑劣,我應該一開始就訴諸你的高尚情操與寬大胸懷,像現在這樣,對你坦承我痛苦的人生,向你描述我對更崇高、更有價值的生命的企求與渴望,向你展現我百折不撓的耐力——不是決心,‘決心’這個詞太軟弱——去用忠誠又認真的愛,回報忠誠又認真的愛。如此我才能要求你接受我不離不棄的誓言,也才能請求你給我你的。簡,現在就給我你的誓言。”
沉默無語。
“簡,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麵臨嚴峻考驗,我的要害被熾熱的鐵爪掐住。多麽恐怖的時刻,充滿掙紮、黑暗與焦灼!從來沒有一個人有幸像我這樣被深愛著,而我也仰慕那個深愛我的人。但我必須棄絕愛情與崇拜,我那令人難以忍受的任務可以用一個悲傷的詞語概括,那就是“分離”!
“簡,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麽嗎?我隻要你一句承諾:‘羅徹斯特先生,我會守著你。’”
“羅徹斯特先生,我不會守著您。”
沉默良久。
“簡!”他語氣裏的溫柔讓我悲傷又心碎,也讓我生出一股不祥的恐懼、全身冰冷如石,因為那平靜的聲音是獅子躍起前呼出的氣息,“簡,你是說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嗎?”
“是。”
“簡,”他靠過來抱我,“你是說現在嗎?”
“是。”
“現在呢?”輕吻我的額頭和臉頰。
“是。”我迅速又徹底地掙脫出他的懷抱。
“哦,簡,這太難受了!這……這樣不好。愛我沒什麽不對的。”
狂暴的表情豎起他的眉頭,橫過他的五官。他站起來,很快又克製下來。我扶著椅背撐住身子,我渾身顫抖,惶恐不安,但我意誌堅決。
“隻要一下子,簡。試想一下你離開後我會有多悲慘,所有的快樂都會隨你而去,那時還剩下些什麽呢?要我把樓上那個瘋女人當妻子,你不如從那邊墓園裏隨便找個屍體當我妻子好了。簡,到時候我該怎麽辦?去哪裏找個伴侶,找點希望?”
“照我的方式做:相信上帝和您自己。相信天國,希望我們會在那裏重逢。”
“那麽你不讓步?”
“不。”
“那麽你要逼我淒涼度日,含恨以終?”他抬高音量。
“我奉勸您活得坦然,希望您死得安詳。”
“那麽你要奪走我的愛情和純真。你要把我推回過去,與肉欲為伍,以惡習為務。”
“羅徹斯特先生,我不會指派給您那樣的命運,正如同我不會讓自己投入那樣的人生。我們活在世上就得努力奮鬥,就得刻苦忍耐,您跟我都一樣,就這麽做吧。我還沒忘記您之前,您已經忘記我了。”
“你這話等於在說我是騙子,在汙損我的名譽。我剛剛才說我不會改變,你卻當麵告訴我我很快就會變心。你的行為證明你的見解何其扭曲,觀念何其乖僻!既然沒有人會受到傷害,那麽,僭越區區的人類法律,會比把一個同類逼上絕境更好嗎?你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就算跟我在一起,也不必擔心冒犯任何人,不是嗎?”
這倒是真的。他說話時,我的良知與理智背叛了我,將我對他的反抗視為罪行。它們的說話聲幾乎跟感情一樣響亮,發了瘋似的喧喧嚷嚷。“哦,聽話吧!”感情說,“想想他有多可憐,想想他有多危險,看看他孤單的時候會變成什麽模樣。別忘了他輕率的天性,想想隨著失望而來的魯莽行徑。撫慰他、拯救他、愛他,告訴他你愛他,說你屬於他。這世上還有誰關心你?有誰會因為你做的事受到傷害?”
答案仍然毫不妥協。“我關心我自己,我過得越孤獨、越寂寞、越無依,我就越敬重自己。我會遵行上帝頒布、人類認可的法令。我要謹守我在理智時——而不是像我現在這樣瘋狂時——能接受的信條。沒有麵臨**時,法律與信條原本就派不上用場。它們正是為這種時刻而設,也就是肉體與靈魂揭竿而起、反抗它們的嚴苛的時刻。它們既然嚴明,當然不該被違逆。如果基於一己之私就違反它們,那它們的存在還有什麽價值?我總是相信,它們確實有存在的價值。如果此刻我不能相信這一點,那是因為我精神錯亂,錯亂得很。我血管裏流竄著烈火,心跳快到我量不清脈搏。在這個時刻,我可以依賴的就隻有先入為主的看法和無法避免的決定,我把腳跟牢牢釘在上頭。”
“從來沒有,”他咬牙切齒地說,“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像這樣既脆弱又不屈不撓,在我手中她簡直像一根蘆葦!”他抓著我的手使勁搖晃我,“我動動手指就能折彎她。可是,就算我折彎她、拔除她、揉碎她,又有什麽用呢?看看那雙眼睛,看看從那雙眼睛裏望出來的那個堅決、狂放不羈的東西。它抵抗著我,靠的不隻是決心,還有必勝的信念。不管我怎麽對待它的牢籠,我始終碰觸不到它,那個殘酷又美麗的生物!如果我扯開、毀壞那個不結實的監牢,我的暴行隻會讓囚犯逃脫。我或許征服得了屋子,可是,在我還來不及宣稱擁有這個土造居所之前,它裏麵的住客已經逃進了天堂。然而,靈魂,我要的是你,也要意誌與精力、美德與純淨,而不隻是你弱不禁風的軀殼。隻要你願意,你會輕巧地飛過來,依偎在我心上。如果違反你的意願,你會像一陣香氣般逃脫掌控,我還沒來得及吸入你的芳香,你就消失無蹤。哦,過來,簡,過來!”
他一麵說,一麵鬆開他的手,隻是定定地望著我。那副神情遠比他激烈的抓握更難抵擋。不過,隻有白癡才會在這種時候棄守。我已經激發又挫折了他的怒氣,我必須閃避他的悲傷。我退到門口。
“簡,你要走了嗎?”
“我要走了,先生。”
“你要離開我?”
“是。”
“你不願意過來?我的拯救者,你不願意安慰我?我深刻的愛、我慘烈的悲痛、我狂亂的祈求,在你眼中都不算什麽嗎?”
他聲音裏隱含著多麽難以言喻的感傷呀!實在很難堅定地再說一句:“我要走了。”
“簡!”
“羅徹斯特先生!”
“那就走吧,我同意。不過你記住,你把我留在極端的苦楚裏。上樓回你自己房間去,把我說的話仔細想一遍,還有,簡,想象一下我有多痛苦,想想我。”他轉身走開,麵朝下撲向沙發,百般痛苦地念叨著,“哦,簡!我的希望、我的愛、我的生命!”然後是低沉激烈的啜泣聲。
我已經走到門口。可是,讀者啊,我走回去了,意誌堅定地往回走,就跟我往外走時一樣。我蹲在他身旁,把他的臉從椅墊轉向我這邊,我吻他的臉頰,伸手梳理他的發絲。
“小簡妮的愛就是我最好的回報。”他說,“沒有她的愛,我的心就碎了。簡會給我她的愛,沒錯,會給得很高尚、很大方。”
血液躥升到他臉上,火焰從他眼裏噴發出來,他一躍而起,張開雙臂。我避開他的擁抱,轉身走出書房。
“別了!”這是我離開他時內心的呼喊,又絕望地補了一句,“永別了!”
那晚我根本不打算入睡,但我一躺上床,就沉沉睡去。我的思緒回到童年:夢見自己躺在葛茲海德的紅房間裏,夜色漆黑,滿腦子莫名的恐懼。多年以前嚇得我昏厥過去的那道光重新出現在這場夢裏,它順暢地爬上牆壁,晃**地停在模糊的天花板正中央。我抬頭仰望,屋頂變成了雲朵,高遠又縹緲。那道光線就像月亮即將穿破薄霧時照射在霧氣上的光。我看著月亮來到,內心懷著一股最古怪的期待,仿佛她的圓盤裏會寫著厄運的預言。她以前所未見的姿態衝破霧靄:先伸出一隻手穿透陰暗雲層,將它們揮開。之後,閃耀在蔚藍天空中的不是月亮,而是一道白色人影,它光輝的額頭低垂下來,向著地球。它注視著我,對我的靈魂說話,那音調無比遙遠,卻又如此貼近,它在我內心低語:
“我的女兒,逃離**。”
“母親,我會的。”
我從恍惚的夢境中清醒以後,如此回答。那時還是夜晚,但七月的夜不長,午夜剛過,黎明就即將來到。“這時開始進行我必須做的事也不算早。”我心想。我下了床,身上原本就穿著外出服,因為我上床前隻脫下鞋子。我知道哪些抽屜裏可以找到簡單衣物、鏈墜和戒指。找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看到幾天前羅徹斯特先生強迫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項鏈上的珍珠。我沒拿,那不是我的東西,它屬於融化在空氣裏的那個想象中的新娘。我把其他東西裹在布包裏,錢包則放在口袋裏。錢包裏的二十先令是我全部的財產。我係好草帽,別好披肩,拿起布包和暫時還不穿的涼鞋,偷偷走出房間。
“別了,善良的費爾法克司太太!”我經過她房間時悄聲說道,“別了,我親愛的阿黛拉!”我望了兒童房一眼。想都別想進去抱她一下,我必須瞞過最聰敏的耳朵,說不定這時它正在聆聽。
原本我會停也不停地走過羅徹斯特先生的房間,可是,我的心髒在他房門口暫時停止跳動,我的腳也被迫停下來。裏麵的人沒有睡,正躁動不安地從這麵牆走到那麵牆,我聽見他一聲又一聲地歎息。在這房間裏有個屬於我的天堂,短暫的天堂,如果我願意,隻要走進去,說:“羅徹斯特先生,我會愛您,會跟您廝守終生。”那時,一股狂喜之泉就會湧上我的唇。我這樣想著。
我傷心地迂回走下樓。我很清楚自己該怎麽做,也機械性地照做。我在廚房裏找到側門的鑰匙,還拿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在鑰匙和鎖孔裏塗油。我取了一點水,一點麵包,因為我可能得走上一大段路,而此刻我的力氣因疼痛而顫抖,千萬不能崩潰。我做這些事時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我打開門,走出去,再輕輕關上。朦朧的晨曦在庭院裏微微閃耀。大門關著、上了鎖,可是,其中一扇門上的小門隻是閂著。我走出那道小門,再把它關上。我已經出了棘園,來到一點五公裏外,前方田地的另一頭有一條路朝密爾科特的反方向而去。我從來沒走過那條路,卻經常看到它,經常想著它究竟通往何處。我邁開腳步往那條路走去。現在我不允許自己回想,不允許自己回首一望,也不準自己往前看。我既不想過去,也不想未來。過去那一頁有如天堂般美好,也有著致命的哀傷,隻消讀它一行,就足以消弭我的勇氣,擊垮我的精神。未來是恐怖的空白,像洪水肆虐過的世界。
天亮前我緊貼田地、樹籬和小徑而行。我相信那是個舒爽的夏日清晨,我走出房子後就穿上的鞋子,不一會兒就被露珠浸濕了。我不看初升的朝陽,不看微笑的天空,不看蘇醒中的大自然。被帶往斷頭台的人,經過美麗的景物時,心裏想的不會是在路旁微笑的花朵,而是砧板和斧頭鋒刃,想的是骨頭與血管的分離,想的是張開大口等在終點的墳墓。我想著悲傷的奔逃和無處為家的漫遊。還有,哦!我備受煎熬地想著我拋下的一切。我不由自主,現在我正想著他,想象他在房間裏,看著朝陽上升,期待著我會很快去到他身邊,告訴他我願意留下,願意屬於他。我多麽渴望屬於他,我多麽想回頭。現在還不遲,我還可以讓他免於失去至愛的悲慟,因為我敢肯定還沒有人發現我逃走了。我可以回去安慰他,去讓他感到驕傲,去當那個拉他脫離苦海——甚至避免毀滅——的救星。哦,我多麽擔心他自暴自棄,那會比我自暴自棄更糟糕。這份擔憂緊逼著我!那是卡在我胸口、有倒鉤的箭頭。我要拔出來時,它撕裂了我;回憶把它推得更深時,我幾乎暈厥過去。樹籬和灌木叢裏的鳥兒開始鳴唱。鳥類對它們的伴侶很忠實,鳥兒是愛情的象征。那我是什麽?在我心痛至極又狂亂地堅守理念的同時,我憎恨自己。自我讚許無法給我安慰,自我尊重也不行。我傷害了也離開了我的主人,我自己也受了傷。我在自己眼裏麵目可憎,但我還是不能回頭,一步都不能往回走。一定是上帝帶領我往前走,至於我自己的意誌或良知,早就被激動不已的悲痛踐踏與扼殺了。我走在孤獨的旅途上,泣不成聲。我走得很快,像精神錯亂的人一樣向前狂奔。從內心生出來的一股軟弱感已經伸展到四肢,它抓住我,我摔倒了,在地上躺了幾分鍾,把臉埋在濕潤的草地上。我有點擔心——或希望——自己會死在這裏,但我很快起身,手腳並用往前爬,再重新站起來。我非常急切,一心一意隻想走到那條路。
和善的讀者,但願您永遠不必經曆我當時的感受!但願您的眼睛永遠不必像我當時的眼睛一樣,湧出暴雨般灼熱又揪心的淚水。但願您不必像當時的我一樣,對上天說出那般絕望、那般痛苦的祈禱,因為您永遠不必像我一樣,擔心自己變成殘害摯愛的人,或是讓他沉淪的禍端。
(1)典故出自《聖經·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節,耶穌談到“不可通奸”時的訓示。
(2)典故引自《聖經·撒母耳記》第十二章第三節。
(3)見《聖經·約書亞記》第七章第二十一至二十六節,猶大部族的亞幹偷了耶利哥城裏的金銀寶物,藏在帳幕裏,後來被眾人以亂石擊死。
(4)upas-tree,又稱箭毒木,為桑科植物,生長於亞洲與非洲熱帶地區,汁液含劇毒,古代多用來製作毒箭。
(5)Indian Messalina,羅馬皇帝克勞狄斯一世的皇後,以****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