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燃燒的雅加達

CHAPTER 1

自閉症研究中心(ARC)

印度尼西亞 雅加達

事發當天

凱特(1)·華納醫生醒來的時候感到一陣恐慌:有什麽人在房間裏。她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怎麽也睜不開。她感覺昏昏沉沉的,簡直像是被誰下了迷藥。空氣裏有一股黴味——地下室的味道。她略微轉動一下身體,就渾身作痛。身下的床鋪——也許是沙發——好硬,肯定不是她在雅加達市中心公寓第19層的住房裏的那張床。我在哪兒?

她聽到房間裏另一個人發出的輕輕的腳步聲,好像是網球鞋踩在地毯上發出的。“凱特?”一個男人小聲說,大概在試探她是不是醒著。

凱特設法把眼睛張開了一條縫。上麵有幾縷微弱的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間漏下來。百葉窗是金屬的,橫遮著一扇扇狹長的窗戶。角落裏,一個頻閃燈一兩秒鍾就閃一下,光線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仿佛是一部相機在不停地開著閃光燈拍攝照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坐起身來,這才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他往後縮了一下,什麽東西“哐當”一下掉了下去,一些棕色的**潑在了地上。

那是本·安德森,她的實驗室助手。“老天啊,凱特。抱歉,我還以為……如果你起來了,你會想喝點咖啡的。”他彎下腰收拾起摔碎了的咖啡杯殘骸,湊近些看了她一眼之後,本說:“我無意冒犯,但凱特,你看起來狀況糟透了。”他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請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凱特揉了揉她的眼睛,覺得腦子清醒了一點,也想起了她身在何處。過去五天裏她在實驗室裏夜以繼日地工作,幾乎完全沒休息過。在這之前她的研究讚助人給她打來了電話:馬上就要結果,什麽結果都行,否則就取消讚助,這次不接受任何借口。她沒把這件事情告訴她自閉症研究團隊裏的任何人。沒理由讓他們一起煩心。要麽她得到某些結果,那麽他們的研究繼續;要麽她沒得出結果,那麽大家就解散回家。

“咖啡?聽起來很不錯,本。謝謝。”

男人走出麵包車,拉下他的黑色麵罩:“在裏麵隻能用刀子,開槍會引人注意的。”

他的助手,一個女人,點點頭,也拉下了麵罩。

男人戴著手套的手朝著門口伸過去,但隨即又停住了:“你確定警報關了?”

“是啊。呃,我切斷了外麵的線路,但裏麵有可能還在響。”

“什麽?”他搖了搖頭,“天哪!可能現在它們就正在響呢。我們快點吧。”他猛地推開門,衝了進去。

門上的一個標誌牌上寫著:

自閉症研究中心

工作人員入口

本帶回來一杯新衝的咖啡,凱特對他道了聲謝。他撲通一下,坐到了她桌子對麵的椅子裏:“你這樣工作會把你自己累死的。我知道你之前四個晚上都在這裏過夜。還有那些保密措施:禁止任何人進入實驗室,藏起了你的筆記,緘口不談ARC-247。我不是唯一在擔心的人。”

凱特啜了一口咖啡。在雅加達搞臨床項目相當困難,但在這爪哇島上的工作也有些亮點,其中之一就是這裏的咖啡。

她不能告訴本她在實驗室裏做什麽,至少現在還不能。也許會毫無結果,到時候,他們幾乎可以肯定是全部要失業的。把他也卷進來隻會讓他成為潛在犯罪的幫凶。

凱特朝房間角落裏閃爍著的裝置點點頭:“那個頻閃燈是幹嗎的?”

本回頭看著那玩意兒:“不清楚。我想,也許是個報警器。”

“火警?”

“不是。我來的時候巡視了一圈,到處都沒著火。我正想再徹底檢查一遍,就發現你的門開著。”本把手伸進一個紙板箱,她的辦公室裏堆著一打這東西,他匆匆翻看了幾個嵌在框子裏的證書,“你為什麽不把這些掛起來?”

“我沒想到這點。”把證書掛起來不是凱特的風格,即便是,她要掛給誰看?凱特是組裏唯一的研究員和醫師,其他所有的研究團隊成員都知道她的履曆。他們不接待訪客,會看到她辦公室的人除了他們以外,隻有照顧項目中的自閉症患兒們的24名工作人員。他們也許會覺得斯坦福和約翰·霍普金斯是人名,或許是死了很久的親戚,而那些證書是他們的出生證明。

“要是我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2)拿到了醫學博士學位的話,我早就把它掛得高高的啦。”本小心翼翼地把證書放回了箱子裏,繼續在箱子裏翻找。

凱特喝光了最後一滴咖啡:“嗯?”她遞出杯子,“我可以把它賣給你啊,再來一杯咖啡就行。”

“這是不是說現在我可以給你發令下單了啊?”

“別樂昏了頭啊。”凱特對著離開房間的本說。她站起身來,扭動著百葉窗的硬塑料控製杆。新的視野裏,是一圈圍著他們的房子像鎖鏈似的籬笆,遠處是雅加達那擁擠的街道。此刻正值早上上班的通勤高峰。公共汽車和轎車蠕動著前行,摩托車在它們之間狹小的空間中鑽來鑽去。自行車和行人擠滿了人行道上的每一寸土地。她以前還以為舊金山的交通狀況就夠糟了呢。

除了交通狀況還有別的,雅加達至今仍讓她感到如此陌生。這裏不是家園,大概永遠也不會是。四年前,凱特想搬家,搬到世界任何地方都好,隻要是舊金山之外的地方。馬丁·格雷,她的養父,對她說:“雅加達……對於繼續你的研究是個合適的地方,還有……那裏也適合你重新開始生活。”他還說了些時間會治愈所有創傷之類的話。可現在她缺的就是時間。

她轉身回到桌旁,開始清理本拿出來的照片。她看到一張有些褪色的照片時停了下來,上麵是一間寬闊的舞蹈室,鋪著橡木地板。這怎麽會跟她的工作用品混在一起?這是唯一的她童年時代在西柏林家裏的照片,那兒就在蒂爾加騰街(3)邊上。凱特幾乎想不起那棟三層樓的大房子的樣子了。在她的記憶裏,那兒感覺更像是一棟外國使館,或者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宏偉遺跡,一座城堡。一座空****的城堡。凱特的母親死於難產,而她的父親,盡管愛她,卻很少在家。凱特努力想在心目中勾畫出他的模樣,但卻做不到。記憶裏隻有一些碎片,關於一次散步的,那是12月的一個寒冷的日子,他帶她出去。她還記得,自己的手在他的手裏顯得多麽小,那時候她感到多麽安全。他們沿著蒂爾加騰街一路走去,一直走到柏林牆。那兒的場麵讓人心酸:許多家庭都在那裏擺放著花圈和照片,希冀著、祈禱著這堵牆會倒掉,他們親愛的人會回來。此外,別的記憶都是他離去和歸來的瞬間,回來的時候常帶著些來自遠方的小飾品。房子裏的工作人員盡力填補她的空虛。他們都很關心她,但大概還是冷淡了點。管家的名字叫什麽來著?還有那個和她以及其他工作人員一起住在頂層的家庭教師呢?她教會了凱特德語。凱特至今仍然能說德語,但她想不起那個女人的名字了。

她六歲之前的生命裏隻有一個清晰的記憶,在那個夜裏,馬丁走進她的舞蹈室,關上音樂,告訴她,她的父親沒回來——再也不會回來了——而她以後要跟馬丁一起生活。

她真希望她能抹掉那段記憶,連同之後13年的一切一並忘記。她跟馬丁一起搬到了美國,但他總是從一次探險奔赴另一次,居住的城市換了一個又一個,她也從一所寄宿學校被送到另一所。而任何一處都不曾讓她有家的感覺。

讓她感到最像真正的家的地方,就是實驗室。除了睡覺之外,她所有的時間幾乎都在這裏度過。離開舊金山之後,她將自己的全身心完全投入到工作裏。這最初是一種自我防衛機製,一種求生機製,如今則已成了日常的生活方式。研究隊伍成了她的家人,研究的對象就是她的孩子們。

可現在這些都要離她而去了。

她必須集中精神,所以她需要更多的咖啡。她把照片堆從桌上推落到下麵的箱子裏。本去哪兒了?

凱特走出去,沿著過道一路走向員工廚房,沒人。她檢查了一下咖啡罐,沒咖啡了。這裏的頻閃燈也在閃爍。

有什麽地方不對頭。“本?”凱特叫道。

別的研究人員幾個小時內還都不會過來。他們在遵守時間表這點上做得夠嗆,但他們的工作做得不錯。比起時間,凱特更在意工作成果。

她摸索著進入了研究所側翼,這裏是一個大規模的潔淨實驗室,周圍環繞著一係列儲藏室和辦公室。凱特和她的團隊在實驗室裏操作逆轉錄病毒,希望基因療法能治愈自閉症。她透過玻璃往裏窺視,本不在實驗室裏。

早上這個時候,這棟房子有些讓人毛骨悚然。空曠,寂靜,並非全黑,可也不亮。陽光從兩邊房間的窗戶灑進走道裏,光束的邊緣清晰,就像某些科幻片裏搜索物件的光束,在搜索著生命信號。

凱特在洞穴般的研究所側翼徘徊,腳步聲的回音顯得很響。在雅加達明亮的陽光中,她往每個房間都瞥上一眼,全是空的。還沒找過的隻有居住區了——研究項目中大約一百名患有自閉症的兒童的住房、廚房和輔助設施。

凱特聽到遠處傳來另一個腳步聲,比她的更快些——是跑步聲。她加快了腳步,迎向對方。她剛轉過前麵的拐角,本就冒了出來,抓住她的胳膊:“凱特!跟我來,快!”

(1) 凱瑟琳的昵稱。

(2) 世界頂級私立大學,美國第一家研究型大學。

(3) 柏林老街之一,許多使館、藝術館、博物館等坐落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