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
史鑒山,江蘇甪直人。甪直是古鎮,史家從前清時期就是甪直鎮上的豪門,然而到了民國初年就敗落了。史鑒山生於20世紀50年代,到他這一代,家裏更是敗得不像樣,以前的豪門大院隻剩了一個小院。他還有三個妹妹,一家三代七口人擠在一處,隻靠史鑒山的父親一個人支撐。等史鑒山高中畢業進了一個廠裏做工,日子才算稍有改善,但仍舊艱難。
這一年,又到了梅雨季節。江南一帶的梅雨天很讓人心煩,被褥都會泛潮。所以黃梅天一過,一有好天氣,家家戶戶都會把被褥清洗後晾曬出來。這些事一般都由女人幹,史鑒山倒不必去做。不過,他見家裏很多地方都受潮了,索性就把那些東西都搬出來,洗的洗,曬的曬,搞個大掃除。
這宅院年頭不小,搬出來的東西居然瓶瓶罐罐一大堆,弄來弄去,翻出了兩個小壺來。說是小壺,其實就是手指般大小的瓶子,石頭刻的,也沒什麽花紋,上麵塞著塞子,還拿蠟封住了口。史鑒山拿去給奶奶看,問這是什麽東西,奶奶看了也不知道,隻是說她曾見過公公,也就是史鑒山的太爺爺當初吸鼻煙用的鼻煙壺和這個有點像。但鼻煙壺不是玉的就是瑪瑙的,樣子很漂亮,這兩個小壺卻樸素至極。史鑒山不吸煙,鼻煙更是聞所未聞,但有點好奇,就順手放在了身邊。
過了幾天,廠裏組織大批判稿。史鑒山因為是高中畢業,算有點文化,廠宣傳部要他也寫一篇。在中學時,史鑒山一寫作文就覺得頭痛,要寫這些還真是要了他的命。星期天在家裏絞盡腦汁,想寫幾句氣勢磅礴的話,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好的。正著急的時候,手下意識地插進口袋裏,碰到了那兩個小壺。他想起別人總說抽煙解乏,鼻煙大概也能解乏,橫豎沒事,拿出來試試。
於是他拿起了一個,用指甲摳開封蠟。結果剛一拔出塞子,手一滑,小壺就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三四塊。裏麵卻並不是粉末狀的鼻煙,而是些**,有點淡淡的青草味,也不算難聞,嗅到了還真有點通鼻醒腦的意思。他覺得很可惜,好在還有一個,於是把另一個小壺也拿出來。這回小心地摳開封蠟,拔出塞子,嗅了嗅,味道與打碎的那瓶一般無二,隻是刺激性完全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大。難道這就是鼻煙?史鑒山實在有點莫名地失落。
桌上剛好放著白紙,他往白紙上輕輕倒了一下,卻見小壺裏倒出了一滴淺綠色的油狀物,一滴到紙上就滲開了,確是一股淡淡的青草氣。他研究了半天,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突然想起以前聽老人說過的故事,大戶人家害人,往往是在酒裏下毒。史家當年也算大戶人家,難道這是毒藥?這麽一想反而把史鑒山嚇了一大跳,再也不敢弄這個了,便塞好塞子放好,一門心思去寫大批判稿。
本來他心裏還有點惴惴不安,生怕真是什麽毒藥,但把一篇大批判稿寫完了,也沒覺得有什麽難受,反倒發現自己把稿子寫在那張被弄髒的紙上了。他一想髒了也就髒了,不過一點淡綠的汙漬,批判稿也隻是草稿。如果采用了是要謄到大字報上去的,沒什麽大不了的,便把稿子放好。
一上班,宣傳幹事就來問他要稿子,史鑒山順手就給了他。宣傳幹事粗看了一遍,讚不絕口道:“小史,你真是個喝過墨水的,寫得好!”史鑒山了卻件心事,便安心去車間幹活。放工的時候,卻見宣傳幹事一臉尷尬地過來道:“小史,真不好意思,我把你的稿子給弄丟了,你還有沒有底稿?”史鑒山聽他這麽說,雖有點不樂意,但也隻好答應下來。回到家裏,本想憑記憶把那篇批判稿再寫一遍,可一拿過桌上的稿紙,卻見上麵好端端地放著那份稿子,上麵那一點汙漬也還在。
這回他可吃了一驚,忙問奶奶家裏有誰來過,奶奶說誰也沒來過。史鑒山問這張稿紙怎麽會在家裏,他明明記得早上帶到了廠裏。他奶奶不識字,說是下午掃地時,看到桌前有一張寫滿字的紙,她見孫子昨天在桌前寫字,這紙準是落下的,就撿起來放在桌子上了。
雖然史鑒山想不出道理,不過這樣也省得再寫一遍。第二天他就把稿子又拿到廠裏交給宣傳幹事,還特地提醒了一句說:“這回別丟了。”哪知這天放工,宣傳幹事又一臉尷尬地走過來,說那張稿子又不見了。明明夾在一本《毛澤東選集》裏的,那《毛澤東選集》也被放在書櫥裏。可是當他想要謄到大字報上時,卻怎麽都找不到了。因為大批判稿今天就要貼出去,實在沒辦法,隻好讓史鑒山口述一遍,他要馬上謄寫成大字報。
這樣一折騰,弄好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史鑒山又累又餓,一回家,還沒開口,奶奶就說:“鑒山,你今天怎麽又沒把那張紙帶到廠裏去?”說著拿出一張紙來交給他。史鑒山一看,還是那張稿紙,汙漬也還在老地方。這回他總算知道其中有問題了,心想,難道這稿紙真會自己回來?反正稿子已經沒用了,他就把這紙拿到外麵,找了個地方一扔,還專門拿塊石頭壓上。結果第二天一早起來,一眼就看到桌上一張紙,拿起來一看,正是那張稿子。他這才明白,這紙真會自己回來。
可紙是一樣的紙,又沒什麽特殊,難道是因為那一點汙漬?這麽一琢磨,他馬上來了勁頭,找出剩下的那一個小石壺,拿出一角錢在角上滴了一點。錢本來就不幹淨,滴上一點更看不出有什麽異樣。第二天他就把這一角錢用掉了,但是回來一看,卻不見家裏有那張錢。他有點失望,也覺得自己真是異想天開。誰知隔了一天,一早起來便聽見二妹在說:“咦,這錢怎麽還在?”史鑒山起床一看,見二妹手上拿著一張紙幣,正是他滴了汙漬的那張。問起緣由,二妹說她昨天看到這兒有一角錢,就和妹妹去買了兩根棒冰吃了,沒想到還有一張。
史鑒山見果然有用,喜出望外,大笑起來。他父親聽見,隻道出了什麽事,史鑒山一說,他父親卻沉下臉道:“我們窮歸窮,但要有骨氣。這東西真有用,和偷有什麽兩樣!”說著把那小壺收走了。不過那一角錢倒沒收走,史鑒山的二妹拿出去買了幾回棒冰,本以為總會回來的,但用了兩三次,卻再沒見回來。史鑒山終究沒他父親那樣有骨氣,偷偷找到小壺又在一張鈔票上滴了兩滴,但這張鈔票用完了仍然沒回來,他隻得死了心。
又過了幾十年,史鑒山也老了,家境挺不錯的。有一次,跟他上大學的兒子聊天,說起了以前的事,兒子聽了之後大吃一驚,叫道:“這是青蚨啊!”
原來青蚨是一種蟬。這種蟬產下子後,其母不論遠近,必會飛來,所以古人將青蚨子捉來,等其母飛來後,以母子之血各塗在錢上。不論是用了母錢還是子錢,隻要自己保存另一個,用掉的錢必定會飛回來,因此“青蚨”也成了錢的別名。當時史鑒山打碎的那瓶,不知是母血還是子血,因為沾在了家裏的地上,所以沾上另一瓶**的紙和錢都會飛回來。但過了一陣,地上的青蚨血跡被掃掉了,當然也就飛不回來了。隻是青蚨錢用久了會吸取人的精氣,人往往不能活到應有的壽數,所以人們不敢輕用。
史鑒山聽後心有餘悸,心想: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靠歪門邪道發財終不可恃。當時父親不貪小利,現在想來反是卓有巨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