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仙圖
民國初年,南京有一家陳記香燭店,開了足有近百年了,店主姓陳,專賣香燭紙馬。
有一年秋天,陳老板一開店門,見門口躺著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麵黃肌瘦,神情委頓。陳老板嚇了一跳,隻道是個路倒屍,仔細一看,見這人還有口氣兒。他是個厚道人,馬上讓家人倒碗熱粥過來,讓這人喝。這人喝下後才算緩過來,說自己姓婁,是江西人。因為今年家鄉遭遇大旱,田裏顆粒無收,隻得出來逃荒,現在三天沒吃東西了。陳老板見這人麵有菜色,一隻右手總是蜷曲著伸不直,看來得過俗稱雞爪風的病,但他談吐頗為斯文,隻怕還讀過兩年書,以致連要飯都不會。陳老板心生惻隱,將婁某暫時收留下來,在自己店裏打雜。
這婁某雖然右手不便,倒也肯幹,縱然做不了重活,可有什麽事叫他,他馬上就去做。轉眼秋去冬來。一天,婁某向陳老板說起,今年過去了,自己準備回鄉,看新一年能不能有點兒好收成。陳老板見他執意要回去,也不好阻攔,便送了他一份盤纏。
婁某甚是感激,趴下來給陳老板磕了個頭,說自己這條命是陳老板救的,此恩無以為報。自己家裏有件祖傳的東西,能辟邪物,便送給陳老板好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包。陳老板心想,你差點兒餓死,哪裏還會有什麽好東西。不過,這也是人家的一份人情,推辭不過,便收了下來。
等婁某一走,陳老板打開來一看,卻是幅送子張仙圖,畫在了一幅絹上,落款就一個“婁”字,還有個“近垣”的篆字章。陳老板雖是開香燭店的,但多少也懂點畫的好壞,見這幅張仙圖筆法十分匠氣,有名的畫師中也沒聽說有什麽婁近垣的,隻怕是婁某的祖上自己畫著玩的,便一笑了之。不過張仙圖掛著喜慶,陳老板還沒兒子,也是圖個吉利,就把這幅畫貼在臥室裏。
到了冬至那天,陳老板正在家裏殺雞殺鴨準備祭祖,門外忽然傳來雲板的聲音,出門一看,卻是個化緣的道士。陳老板齋僧濟道的事也做得多了,便拿了些錢出來,哪知這道士卻嫌少,說陳老板印堂晦暗,隻怕過不了年關,若能拿一大筆錢出來,他能讓陳老板逢凶化吉。陳老板雖說好性子,但道士這般觸黴頭,他也有點兒不快,隻是笑笑道:“生死由命,不勞費心。”道士見化緣不到,悻悻地走了,臨走時還說什麽“不聽良言相勸,真是自作孽”之類的話。
這天晚上,陳老板擺了一桌供品祭祖,順便給張仙也供了幾色幹果,希望來年妻子能懷上。兩人睡下後,到了半夜裏,陳夫人忽然推醒了他,說:“當家的,你有沒有聽到怪聲?”陳老板睡得迷迷糊糊,就說道:“大概是鬧耗子吧。”那時的房子多半低矮,鬧耗子自是最平常不過的事,陳老板自然也不在意。
第二天一起來,剛下床,腳下卻是一滑,差點摔倒。定睛一看,隻見地上撒了一地的炒黃豆。那炒黃豆本來供在張仙圖前,現在碗裏少了許多。他怔了怔,問妻子昨天是不是把黃豆撒出來了,妻子說她連碰都沒碰過。陳老板就想大概是耗子聞到炒黃豆的香味來偷吃,所以撒了一地吧。於是掃了掃,結果在牆角又發現了一個紙片剪的小人兒。他覺得詫異,問了問家裏人,也沒人知道是哪裏來的,不過這紙人剪得倒甚是精細,他就拿來夾在書裏。
這一天開了店門,還沒多久,隻見那道士急急過來。陳老板見這道士來勢洶洶,不知出了什麽事,正有點兒害怕,那道士卻一下屈膝跪倒在地,大哭道:“原來先生深藏不露,都怪小道有眼無珠,還請先生網開一麵。”陳老板不知是什麽意思,問他到底要幹什麽,道士臉色一變,忽地站了起來,怒道:“你既然不能放我一馬,那我也隻能和你拚個魚死網破。”說罷掉頭就走,陳老板更是莫名其妙,但聽他口氣不善,心裏亦有點兒害怕。
回到房裏,他向妻子說了這事,陳夫人膽子比他小得多,說道:“這些道士很多都有點兒邪術,聽他說得凶,說不定這道士也有妖法。”陳老板卻嗤之以鼻,說:“豈有此理,這道士準是個瘋子,我不能陪他一塊兒瘋。”他根本不管,可陳夫人畢竟害怕。他們家養著一條狗,這狗長得很大,性子也凶,平時都鎖在後院。因為陳夫人擔心,便在黃昏時把這狗拴到了大堂裏。天暗下來,卻也下起了雪,陳老板吃過了飯,早早就睡下了。
後半夜,陳夫人忽然又推醒了他,說:“當家的,你聽聽,外麵阿黃在做什麽?”阿黃便是那條狗的名字,陳老板睜開眼,隻聽得阿黃正在低聲“狺狺”,似在發狠,仿佛見到了什麽毒蛇猛獸一般。陳老板甚覺奇怪,心想會不會那道士真的發瘋了,晚上來香燭店殺人?便點著了燈,披上衣服想去大堂看個究竟。
他剛起床,陳夫人忽然叫道:“那是什麽?”陳老板定睛看去,隻見門縫裏露出一角白紙,似乎有個人在外麵正把這紙塞進來。陳老板嚇了一跳,叫道:“外麵是誰?”可根本沒有回答,連阿黃的“狺狺”聲也聽不到了。
就在這時,門縫裏那張紙忽地全部擠了進來,卻是一個小紙人兒,與上回見到的一般無二。隻是這紙人兒一落地,卻和活的一樣,竟然能站著。陳老板看得呆住了,那紙人兒一進來,便向陳老板的床頭奔來,手上還拿著一把紙剪的小刀。陳老板見是這麽個小紙人兒,倒不害怕了,隻是覺得奇怪。隻見這紙人兒奔了兩步,邊上忽然射來一道黃光,正中紙人前心。那小紙人兒被打翻後還在地上掙紮,隻是一直爬不起來,而那道黃光落地後還在“骨碌碌”地滾動,仔細一看,是一顆黃豆。陳老板順著黃光的來處看去,正是那張張仙圖。
正在這時,門縫裏又擠進一個紙人兒來,也和上一個一樣,手上拿了一把紙剪的刀,活的一樣向陳老板床頭奔來。剛跑了兩步,“刷”一聲,從張仙圖那邊又是飛來一顆黃豆將這紙人兒打倒。如是者,前後重複了好幾次,每個小紙人兒一進門縫就向陳老板床頭奔,又被黃豆打倒,總是不能越雷池一步。陳老板看得大為驚詫,心想到底有多少紙人兒,但等了好久也沒再見到。
他等得煩了,索性開門看看,一開門,卻大吃一驚。原來,大堂裏的阿黃竟倒在了血泊中,喉頭有一條縫,似乎是一把極小又極鋒利的刀割的。這時,陳老板才真正害怕起來,明白那道士真的有妖術,自己夫婦實是剛逃過一劫。
第二天,他還怕那道士陰魂不散會再來惹事,店門也不敢開。卻聽得鄰居說起,昨晚客棧裏出了一起人命案。一個投宿的道士死在那兒,死狀很奇怪,身上並無傷痕,隻是心口有幾點紅印。陳老板聽得這消息,暗自舒了口氣,心想婁某說的這張仙圖能辟邪果然不假。從此對這畫愛若珍寶,專門造了個神龕供起來。
幾十年後陳老板過世了,他的兒子卻很不成器,把一份小小的家產敗了個精光。東西能賣的都賣了,這幅張仙圖倒賣了個善價,識貨的說此畫乃是雍正時龍虎山法官婁近垣所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