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不過,現在它們的興奮並不是為了向她索食,那是另一種本能——就像她此時繃緊的神經和肌肉一樣:那是天敵之間的特殊感應。

它們是她的天敵,至少過去是。她是它們夢寐以求的齒間物,它們看到她就像禿鷲看見了腐屍,獵豹發現了麋鹿,棕熊找到了蜂窩。

人類仿佛是所有其他生物的天敵,置身食物鏈的頂端,至少人類一直為此努力而且成效不錯,但來自其他生物的攻擊始終存在,總有一些人會比較容易受到傷害,比如嬰兒,比如殘疾人,比如她和柳斌這一類型的人——用柳斌的話來說,毒物磁鐵。柳餘樂覺得這個定義十分準確,每種生物都有自己特定的磁場,他們就是那一類生物,總會引來同一類危險的敵人,有毒的敵人——毒蛇、蠍子、蜘蛛、蜈蚣……當然,它們對任何人都有威脅,而任何健康的成年人在正常狀態下都可以擊敗這些家夥,但麻煩的是它們並不總在人們的視野裏,攻擊常常是突如其來的,有時候是在睡夢之中,對別人來說隻是偶然的小概率事件,對他們來說卻是必然,敵人們會很有針對性地接近、藏匿、等待時機、攻擊……大多數像他們這樣的人都活不到成年,比如柳斌的叔父柳正東,出生剛一天便被一隻巨大的紅頭蜈蚣咬傷,不治而亡。

“任何遊戲,都得設計一些公平的環節,人類不能老是贏。”柳斌認定整個世界就是一場盛大的遊戲,而他們就是被設計出來展示公平性的那一部分,“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拚,能拚多久拚多久。”

柳斌是靠著一張祖傳的藥方活下來的,這藥方也就是後來他們製造驅毒香水的基礎方,這香水被證明可以破壞一百多種毒物的免疫係統,而毒物們對此都有直覺,基本上一聞到這種味道就會立刻避開。

盡管如此,柳斌仍然飽受毒物滋擾之苦,但凡他所在之地的附近仍會聚集大量的毒物。柳斌曾有一摯友便是因此而被毒蛇咬傷致死,他用盡方法終也無法擺脫離群索居的命運,最後隻能心灰意冷地留在容西醫院裏,做了一名看守太平間的護工,終日酗酒度日——直到收養了與他境遇相似的柳餘樂。

柳餘樂從自己的手袋裏提出一袋速凍蝦仁,撕開,扔進玻璃箱裏,兩條魚凶神惡煞地吞噬著食物。

如果她沒有遇上柳斌的話,她早已是地下的一團黑灰。但現在,她是它們的克星和噩夢,她可以飼養它們,也可以殺死它們,它們的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柳餘樂在標本中找到編號為150115203的瓶子,裏麵裝著1月15號她所捕捉到的獵物:一隻金黃色的劇毒蟾蜍。

當時這家夥就在醫院宿舍後門的下水道裏,完全是撞到了槍口上——她聽到它那與眾不同的叫聲,而且這不是蟾蜍出沒的季節,她立刻知道自己碰到了一個怪物。

她以前從未見過這種類型的蟾蜍,也沒在任何資料上查到有關信息。它有大約一個雞蛋大,全背金黃,腹部純白。對這種生物她從不手軟,她撿了一個塑料袋扔過去蓋住那東西的全身,用匕首把它釘在了原地,後者在死前噴出了一股惡臭的**,塑料袋當時就被燒穿了幾個孔,後來經測試發現那毒液的酸度竟然和硫酸差不多!除此之外,她還在蟾蜍的體內發現了另外一個奇怪的東西——一塊破碎的金屬芯片,這塊芯片還不到指甲蓋三分之一大,位於蟾蜍的大腦裏,因此可以排除被蟾蜍誤食的可能,她當時便懷疑這隻蟾蜍是某個實驗室裏逃出來的實驗品,而芯片有著某種定位功能,於是她把芯片燒毀了。

董和指的是這件事嗎?如果這隻劇毒蟾蜍並不是純粹自然的生物,而是誕生於某種類型的實驗,那麽研究者的目的就十分可疑了。如果這隻蟾蜍關聯著某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行動必然會被視為威脅到了這個秘密——董和很可能是在試探她知道了多少,也許他在懷疑她並非是偶然捕捉到了他的試驗品。柳餘樂嚐試從對方的角度思考,假如他真的看見她捕殺蟾蜍的樣子,絕不會認為她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董和是一位優秀的內科醫生,為人古板,工作敬業,聽說最近在鬧離婚,因為妻子無法忍受他總是加班——他確實不太看重家庭生活,算得上是工作狂,像他這樣的人在容西醫院裏並不少,但柳餘樂無法把他與一個背地裏從事著瘋狂實驗的怪人聯係在一起。

柳餘樂打開發電機,連接上一台絞肉機,把那隻劇毒蟾蜍從標本瓶裏取出來,扔進去——不管怎樣,現在沒有證據了。事情最壞也不過是惹上了一個瘋子,董和實在不該這樣直接的,柳餘樂覺得對方做了件蠢事,而她卻不得不去應對這件蠢事。柳餘樂想,明天見麵的時候,她可以好好試探試探,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麽,如果真是蟾蜍的事,她隻要咬著牙不承認,裝瘋賣傻,他總不可能去報警,否則他自己也會被牽扯在內。

5

13點5分。已經超過約定的時間五分鍾了,柳餘樂急匆匆地往產科走,並非是故意拖延時間——她剛處理了一個病人,要跟一個急診醫生約定確切的時間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相信董和應該明白這一點。

趙一飛和一群人正朝食堂走,看見柳餘樂便熱情地打招呼。

“柳醫生,手術做完啦?吃了沒?一起吧?”

他是明知故問,柳餘樂盡量讓自己顯得冷淡:“我還不餓。”

趙一飛並沒有察覺她的敷衍,反而更熱情了:“我也沒吃呢!上次的事還欠你一個人情,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知道有個地方菜很不錯,請你吃大餐。”

“今天不了,我還有事呢!”柳餘樂焦慮地看了看表,趙一飛還想再勸,幸而他身邊的實習生們都開始起哄:“老大,你上個月還說要請我們吃飯的,到現在也沒兌現啊!”

趙一飛便壞笑:“自己到食堂去選,想吃什麽吃什麽!”

“切——”大家一起扁嘴,“食堂這時候還有白菜豆腐就不錯了!”

趙一飛被眾人簇擁著朝醫院食堂走去。

董和並不在NICU的門口,柳餘樂向四周張望。一個在陣痛的孕婦正被推入手術室,叫得驚天動地,並死死抓住她老公不放,後者都快哭出來了,純粹是被前者捏的。是被什麽事情耽擱了?還是故意的?他隻是想試探自己會不會赴約嗎?柳餘樂有些惱怒,她不喜歡自己做了傻瓜。

“你又來看寶寶啦?”護士羅海萍走了過來,小圓臉上凹下去兩個酒窩,“你那麽喜歡孩子,趕緊結婚自己要一個唄!”

柳餘樂轉過頭,看著NICU裏的嬰兒保溫箱,深吸了一口氣,這些保溫箱是早產兒專用的(胎齡不足37周的早產嬰兒存活率不高,通常皮膚很薄,體溫偏低,嚴重者可出現紫紺、顱內出血等,所以就需要創造一個溫度和濕度比較合適的環境,使患兒體溫保持穩定)。

“我是葉公好龍,”柳餘樂說道,“自己養,想想都覺得頭痛。”

“我沒當媽之前啊,也這麽說。”羅海萍一麵說一麵打開NICU的大門往裏走。

大約是不會來了。柳餘樂想,她轉過身正準備離開,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抓著她,使得她邁不開步子。羅海萍突然指著一個保溫箱尖叫起來。柳餘樂一麵扯下掛在脖子上的一次性口罩裹住右手一麵往NICU裏衝——那個保溫箱的箱內側壁上竟趴著一隻綠色的小蠍子!

那綠色其實更接近於藍色了,柳餘樂的專業是毒理學,主要研究有毒動物和昆蟲,一般的蠍子多為黃色、褐色或是黑色,即便是資料照片,她也還從未見過色彩如此豔麗的蠍子。

羅海萍坐在地上,被眼前的情形嚇呆了:嬰兒正在號哭,那蠍子已經跳到了嬰兒的額頭上,高高舉起了尾針。柳餘樂一把捉住了正準備往下壓的毒針,將豔蠍倒提了起來,陣前失手的豔蠍憤怒地揮舞著鉗肢,力氣竟大得驚人,柳餘樂忽然感到捏住豔蠍的食指與拇指鑽心般的刺痛起來,一股電流般的感覺從指尖沿著神經線放射到肩膀,接著,整個右上肢都失去了知覺!

柳餘樂眼睜睜地看著蠍子從她的指間彈射了出去,落到地上,麻木感已經蔓延到了她的頭部,連視線也模糊起來,她驚駭地看見那團藍色正飛快地向她的腳背撲去。柳餘樂急忙往後退,卻失去平衡跌坐到了地上。蠍子已經爬到她的鞋邊了!羅海萍終於回過神來,她脫下一隻鞋朝蠍子扔過去,但沒有砸中。

“嗖!嗖!”兩道破空音飛馳而來。蠍子終於停住了——它被兩根金屬長針給釘在了地上!

柳餘樂閉上了眼,暈了過去。

6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柳餘樂睜開眼睛,什麽也沒看見,但耳朵裏正傳來有節律的噪聲——由遠而近。

頭痛欲裂,背也被什麽東西硌得生疼,她摸到一條冰涼的金屬物,那寒意像是要黏住她,而金屬物的旁邊是幾塊木塊,木塊與剛才的金屬物正好成垂直狀。

枕木!鐵軌!她不是在醫院嗎?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耳朵裏的噪聲越來越大了,而且速度也越來越快。柳餘樂盯著飛速往這邊奔來的一團亮光。它離她還不到50米了!

40米!30米!10米!

她連滾帶爬地離開鐵軌。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柳餘樂目瞪口呆地看著與她擦肩而過的喧囂——那不是一列車,而是一行人。穿著白袍的男男女女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個隊列在鐵軌上疾步走著,後一個人完全是前一個人的複製品,衣服是相同的,動作是相同的,步調是一致的,節奏是分毫無差的,甚至就連身高、麵目也是一模一樣的……而讓柳餘樂看清這一切的亮光,是從每個人的眼睛裏發出來的。

他們看著前方,沒有表情,沒有人把注意力投向旁邊的柳餘樂。她感到那些白袍人身上強大的磁吸力,她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朝其傾斜,她顫抖著,生怕自己被卷入那發出可怕聲響的腳步下,她毫不懷疑自己會變成一攤肉醬,而這肉醬絕不會讓這隊伍停下一分一秒。

白色在柳餘樂的視野裏連成一條白線。她看不出他們有多少人,一千個,一萬個,十萬個……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聲音終於消失了。

柳餘樂眼前又恢複為一片黑暗。柳餘樂驚恐地奔跑著,腳下的枕木是她唯一能感覺到的外物,她越跑越絕望,世界上沒有這樣長的隧道——她腳下的枕木仿佛永遠沒有終結,腳越來越麻木,身體也似乎沒有了感覺,她就像一台專門為此而製造的機器,她的餘生就是在這隧道裏奔跑不停,直到死亡……醒過來!醒過來!柳餘樂忽然看見了一個白點,白點越來越大……出口!

“……心跳112,血壓100和140,都降了20,但體溫還是39.4℃……”

柳餘樂睜開眼,床前是一團團白色。

“柳醫生醒了!”一個聲音喊道。

“小柳?小柳?你怎麽樣?”第二個聲音是熟悉的,柳餘樂在她並不清晰的視野裏找到了秦蘇。

“我怎麽了?”

“沒事,隻是中毒而已,我們已經給你做了血透了,休息幾天就好了。”

“血透?!”柳餘樂被這兩個字嚇住了。

“嗯,”秦蘇點頭,“你出現了延髓中樞的抑製症狀和腦水腫,隻能基本斷定是神經毒素,不知道該用哪種抗毒血清,所以隻好先給你做血透了……”

“可……可我沒被蜇到啊!”柳餘樂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怎麽會這麽嚴重?”

秦蘇走到柳餘樂的身邊,抓住柳餘樂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把它們放到柳餘樂的眼前,那兩根手指被包紮得像兩塊碩大的波斯糖。

“那家夥估計是蠍子裏的特種兵,除了常規武器之外,它還在尾針的旁邊配了兩個護身暗器——左右各一個,有點像海葵的那種囊內小管子,有倒刺的,比頭發絲還細,這種暗器應該是縮在體內的,你一捏它,就被啟動了,刺就帶著毒液進入了你的手指——它這個毒液也是從蠍子的毒囊裏出來的。我估計這種蠍子肯定是特沒安全感,特別怕別人動它的尾針,所以呢,你也就跟被蠍子蜇了沒什麽區別——懂了吧?”

柳餘樂皺起眉頭,蠍子和蛇一樣,都屬於冬眠動物,按常理也要到驚蟄之後才會出蟄活動,而且蠍子喜暗怕光,喜歡晝伏夜出,出事的時候是下午,NICU裏的光線雖然不算亮,但也絕不是蠍子可能活動的環境……蠍子對環境極其挑剔,過於潮濕或是過於幹燥都無法存活,所以它們大多生活在幹濕適度的岩坡或是植被稀疏的灌木叢中,再加上蠍子的嗅覺特別靈敏,所以對油漆、汽油等帶有的刺激性氣味非常敏感,因此除了人工養蠍的恒溫蠍場外,它們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城市的其他地方,按理,醫院裏的酒精和消毒液的氣味也會讓蠍子避而遠之……

目前全球已被發現的蠍子是800多種,中國境內大概有30種左右,在柳餘樂的印象中沒有一種與她所見到的這隻豔蠍相似——物種突變?可是蠍子算是基因最穩定的生物之一了,因為它至今仍然保持了7000萬年前恐龍時期的原始形態!怎麽會無緣無故地變異呢?

這隻蠍子似乎不僅顏色變了,生理構造變了,連生活習性也都變了!這樣罕見的生物,這樣彪悍的毒性,怎麽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難道那個孩子也是……柳餘樂打了個寒戰,腦子裏冒出四個字:毒物磁鐵。

那個孩子,會是她的同類嗎?不過,蠍子出現在保溫箱的內壁——不可能是自己爬進去的,分明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那人的目的是什麽?他為什麽要用這種可怕的毒物去殘害剛剛出生的嬰兒?!

這隻蠍子竟然也不怕她身上的香水——這是柳斌經過數百次實驗研製的香水,到目前為止,已確定對182種致命毒物有效。柳餘樂越想越心驚:“我懷疑還有,有沒有再到處找找?其他地方還有沒有?其他的孩子安全嗎?”

“還用說嗎?全院大掃除,大除蟲,幸好,隻此一例。”秦蘇說道,“不過啊,這動靜大得把記者都招來了。”

“啊?”柳餘樂愣了愣,“你不會告訴我,我這樣子就上了新聞吧?”

“就算你想,院長也不答應啊!”秦蘇倒似十分惋惜一般,“解毒組專攻動物致毒的專家被毒蠍子蜇得昏迷不醒,陰溝裏翻船,爆炸性新聞啊!”

柳餘樂並不介意秦蘇口吻裏的譏諷:“那你們怎麽跟記者解釋我這情況?”

“操勞過度,心力交瘁唄。”

“那,那個孩子怎麽樣了?他爸爸媽媽知道這事兒嗎?”

“哦,孩子倒沒事,不過他爸爸媽媽……”秦蘇又聳了聳肩,“從昨天起就沒見人影,電話也打不通。”

“這是什麽意思?”柳餘樂納悶。

“還能什麽意思,費用都沒結清呢。”秦蘇說完之後又補充道,“這孩子有先天性心髒病,窮孩子得了富貴病。懂了?”

柳餘樂懂了——那孩子被他的父母遺棄了。因為無錢醫治,或是因為無法承擔未來那些完全可以預料得到的種種折磨,總之不甘心把時間和金錢浪費在一個沒有未來的孩子身上,於是索性狠下心來,讓後者自生自滅。

柳餘樂冷笑著咬了咬牙:“我能見見那個蠍子的標本嗎?”

秦蘇半開玩笑半勸道:“你想鞭屍也得等好了再說啊。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休息,什麽都別想,好好休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我就看一眼,老大你了解我的,要是不親眼看看,我會睡不著的。”

秦蘇歎了口氣,10分鍾之後,他把標本送到了柳餘樂的床前。

——或者應該確切地說是標本們。柳餘樂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一堆切片和四五個玻璃瓶——瓶子裏裝著的是蠍子的殘體,隱約可見少許藍綠色的殼體,但已經被切割得四分五裂了。

“瞧!這就是那個尾針旁邊的倒刺。”秦蘇將其中一個玻璃瓶湊到柳餘樂的眼前,“我沒騙你吧?”

望著玻璃瓶裏得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殘骸,柳餘樂哭笑不得:“都看不出原形了。”

“這已經算不錯了!”秦蘇講述著事發當時的情形,“我進去救你的時候,那蠍子早都被別人踩成肉醬了,要不是我手快,連這點東西你都看不見了。”

“我記得暈倒前,有人把蠍子用針釘在地上了,你們沒看見嗎?”

“沒有啊!用針釘死蠍子?怎麽釘?”見柳餘樂做了個甩飛鏢的動作,秦蘇便樂了,“武林高手?你幻覺了吧?”

“你解剖的時候,沒發現它背上有針眼嗎?”柳餘樂不甘心,暈倒前的那一幕就像一分鍾前發生的,她可不認為那是幻覺。

“沒有。我見到蠍子的時候,它連背都沒有了,還針眼呢!”

那兩根針又粗又長,十分顯眼,如果蠍子背上插著這兩根針,是不會有人就這樣一腳踩下去的,所以在蠍子被踩扁之前,肯定有人已經拔走了針——不,應該就是拔針的人踩碎了蠍子——到底是誰呢?那個人為什麽要救她?怎麽會那麽巧剛好出現在那裏?那人又為什麽要毀掉蠍子呢?是碰巧,還是刻意?柳餘樂正在沉思,柳斌一瘸一拐地提著保溫飯盒從病房門口走了進來。

“給你做了點吃的。”柳斌把保溫飯盒一個個拿出來放在床頭櫃上。

秦蘇向柳斌打了個招呼:“好香啊!沒有動物內髒吧?血透之後要限製攝入脂肪和磷哦!”

“該有的都有,忌諱的一樣都沒有。”柳斌笑嗬嗬地說道,“秦大夫你就放心吧!”

“小柳啊,你真是幸福啊!有個這麽好的老爸!”秦蘇感歎著,“那你們父女慢慢聊,我就先出去了,有事叫我一聲就行。”

等到屋裏的醫生、護士悉數離開病房,柳斌立刻關上了病房門。為了保密,醫院特地給柳餘樂安排了一間單人病房,於是此刻病房裏隻剩下了柳氏父女二人。柳餘樂把事發經過和她調查到的情況都告訴了柳斌。柳斌掏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對著標本看了半天,臉色十分難看:“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煩!”

“就不知道它是天生不怕,還是有人刻意培育出來的。”

“但願隻是巧合。我去看看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柳斌站起身來便朝門外走去,看著養父一瘸一拐的背影,柳餘樂心髒的位置不由得狠痛了一下。

柳餘樂拿起床頭櫃上的飯盒,將飯菜一勺一勺送進嘴裏。他沒有安慰她,也從來不說安慰的話。他隻會跟她說:沒本事的人,沒資格活。他對她隻有嚴苛、嚴苛以及更嚴苛,但如果沒有他的嚴苛,她早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她第一次抓蛇,隻有六歲。

她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柳斌把一隻麻袋解開,抖出了裏麵一條大約半米長的綠色小蛇,他快速地用一隻手捉住了綠蛇的蛇頸,將蛇提了起來,重新放回了麻袋。他隻做了一次示範,便讓柳餘樂照做。那個時候的柳餘樂並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竹葉青,但是本能的恐懼讓她嚇得眼淚直流,她不斷哀求柳斌,求他別讓自己去,求他把那條蛇拿走。

“你不是很想和別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學嗎?抓住它,你就可以去上學。”

於是她戰戰兢兢地彎下腰,但還沒等到她的手接觸到蛇頸,蛇口已經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爸爸,救我!”她哭著叫。

柳斌沒有動,他冷冷地看著她。

“我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也不可能隨時隨地都在你身邊,所以你必須學會自己保護自己。沒本事的人,沒資格活。”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本能地用另一隻手抓住蛇的頸:滑膩的,冰冷的,觸覺是驚心動魄的。蛇放開了她的手背,她也迫不及待地放開了蛇頭——那蛇再次一口咬下去。

“看見了嗎?你放過它,可是它不會放過你,你越害怕它,它就越會傷害你!”柳斌不為所動,“再抓!”

柳餘樂號哭,但知道他不會來幫自己,一切隻能靠她自己,她忍住痛掐住蛇的脖子,掐到後者不得不鬆口,它掙紮著,但是這一次柳餘樂沒有再放開它。柳斌把麻袋口打開,柳餘樂把蛇扔進了麻袋,柳斌把麻袋口紮好之後,用早已準備好的火罐拔出她傷口裏的血,敷上蛇藥,又給她注射了血清。

這個時候他終於問:“痛嗎?”

柳餘樂點頭。

“如果你不能抓住它,你不但會痛,你還會死。”柳斌說。

柳餘樂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其實直到現在她還是很怕蛇——雖然它們大多數都不再是她的對手。越是害怕,越要往前——她的命運就像那些蛇,隻有扼住命運的咽喉,才有一線生機。

7

“你剛暈倒,一下子就衝進來一群人,起碼八九個,就顧著把你往外抬了,我還嚇得腿發軟呢,哪裏想那麽多?”羅海萍皺著眉頭使勁回憶,“真是怪,我跟他們指那隻蠍子的時候,針已經不見了,蠍子也被踩爛了。”

當時的場麵十分混亂,羅海萍無法確認秦蘇是否也在那一群人之中,還有一件更蹊蹺的事是當日NICU裏的監控錄像被人偷走了。

“主任說要調錄像來看的時候,才發現錄像帶不見了。我懷疑是那個救你的人幹的,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唄。肯定是醫院裏的人幹的。”羅海萍陷入遐想,“想不到咱們醫院還是藏龍臥虎的地方呢——不過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柳餘樂打了個寒戰,羅海萍的話讓她不太舒服。

“你記得幾個人?寫一張名單給我吧,等出院了我請你們吃飯。”柳餘樂想了想之後說道,“你再幫我問問別人,看看還有誰,不管怎麽樣,你們都是救我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