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這本書柳餘樂完全沒法看,因為上麵全是彝文。

萬俟南似乎也沒有翻譯漢文版,他隻是口述故事:

“這位老人說,大約在一百多年前,村裏有個女孩得了怪病,全身長滿了紅斑,頭發也全掉光了,身上奇臭無比,大家擔心是一種會傳染的惡疾,便按照巫師的話將她扔進老林深處,料定她活不過一夜,但是一個月之後,那女孩竟然平安健康地回到了村子,病也全好了,她說是住在老林裏的一位隱士救了她,給她吃了一種神奇的藥,她就好了。大概在三年之後,這個村子裏的頭人也得了同樣的怪病,讓那女孩帶路去尋找隱士,女孩不肯,因為她答應過隱士,不能將恩人所住的地方告訴別人。頭人便對女孩用了酷刑,女孩受盡折磨,但還是信守承諾沒有說,在用刑的第二天,那個隱士就來到了村子,大家都沒想到,這個隱士的長相很奇怪,他是個年輕的男子,黃色的長頭發,皮膚像雪一樣白,和他們的頭人一樣,這個隱士的眼睛也是藍色的,他願意用那種神奇的藥給頭人治病,條件是他們必須放了女孩。頭人答應了,那隱士便從他的包裹裏拿出一個青銅圓筒,用銀筷子從裏麵夾出一些冰塊,最後夾出一條白色的蟲子,放在頭人的胳膊上,那蟲子立刻就鑽進了頭人的皮膚,大概半個月之後,那個頭人的病就全好了,隱士就帶著那個女孩子離開了村子。”

“後來呢?”

柳餘樂注意到萬俟南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淡淡地說道:“從此再沒有人看見過他們。沒有了,沒有後來。”

紅疹和脫發,倒是蠻符合一些免疫係統疾病的症狀。另外,白色的蟲子,鑽入體膚,這與竹簡上的記載倒是十分相似,尤其是將蟲子裝在金屬筒裏以及冰塊的情節,就不該隻是巧合這樣簡單了。直覺告訴柳餘樂,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信息。

藍色的眼睛讓柳餘樂覺得很蹊蹺,這個隱士和這個頭人,莫非不是亞洲人種?

書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萬俟南猶豫了一下,沒有接,但是電話不停地響著,他臉色難看地拿起電話:“誰?我說過,不要打到這裏來。下不為例。”他放下電話,繼續和柳餘樂說話:“還有一些記載,以後你可以慢慢看。”很明顯,有些東西在讓萬俟南心煩意亂,他看上去不太耐煩,但他竭力壓抑著:“怎麽樣?有沒有興趣?這裏有最好的團隊和最好的設備,錢的問題,你也根本不用擔心。如果成功的話,這裏的研究成果,不止是我母親一個人受益,很多人都會得到好處,你可以不把它看作是我一個人的事,這樣你就會覺得它是有意義的。”

“我相信,但恐怕你找錯對象了。”柳餘樂說道,“我的專業是毒理,我擅長的隻是解毒,恐怕幫不了你母親什麽。”

“在捉到魑騏之前,沒有人了解這種東西,所以大家都是新手。”萬俟南說道,“你可以做不同的研究,就像你研究那些有毒的家夥一樣,你是有這方麵經驗的,而且你的思維方式會和他們不同,你的生活經曆注定了你和他們不同,要想有突破,我需要很多種類型的頭腦。”

他直直地盯著柳餘樂,柳餘樂感到一陣恐懼,是一隻穴居動物被發現了巢穴的恐懼,他對她了如指掌,她一直苦心隱藏的秘密原來全在對方的眼裏,他的了解直接就是一種武器。

“我可以給你一個獨立的實驗室,給你所需要的一切,”萬俟南繼續說道,“我還可以答應你,在這一切結束之後,我還會繼續提供給你這一切,甚至是我所有的資源,你可以去研究你最想研究的,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也許重新成為一個正常人,並不是一件不可能實現的事。”

柳餘樂被最後一句話擊中了,說實話,它不太像是一個希望,更像是一條隧道,它在完整得令人窒息的天幕裏撕開了一條縫隙,那個入口在召喚它,她隱隱地感覺到,她看不見的那個出口也在召喚她。出口處的亮光讓她忍不住要屏住呼吸。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柳餘樂把那個召喚聲從腦子裏驅逐出去,“你有很多人,你有錢可以請到最好的,我不是最好的,你沒有必要跟我做這種交易,不劃算的。”

“你現在不是,以後一定是。我相信我的眼光,”萬俟南說道,“而且,對我來說,我更需要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我隻信得過一種人:這種人有一個非實現不可的目標,除了我之外,找不到別人幫他,沒有選擇的人最忠誠,也就最信得過!在這裏的都是這種人。”

“可問題是我怎麽相信你呢?”柳餘樂說,“你答應我的那件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兌現。”

9

趙一飛走出警察局。他臉色陰鬱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是那種陰鬱而不是他一臉邋遢的胡楂子讓柳餘樂感到陌生,她知道,在經曆了這樣一件事之後,他心裏的某些東西死去了,但那不是成長,或許也永遠無法寬恕。她坐在車裏,遠遠地看著他。他把目光投向另一個向他小跑而去的女人。那是護士孫美美,她將一條圍巾圍在趙一飛的脖子上。後者布滿陰霾的眼睛裏便有了一絲溫柔,柳餘樂的心裏刺痛了一下,她知道孫美美早就對趙一飛有意思,估計在趙一飛出事的這段時間,她應該為他做了不少事吧。患難中的情誼,很難不讓人動容。

“現在你相信了吧?”坐在柳餘樂身邊的男子說,他是萬俟南的下屬,專程陪她來親眼見證“諾言是如何兌現的”。

柳餘樂控製住自己的表情,她知道身邊的人正在琢磨她的心思,她不想讓人看出她的難受,更不想因為被對方看穿這一點而讓趙一飛再次陷入困境,在有心人的眼中,你所在乎的就是你的軟肋,她不能再連累他一次,有些事情必須斬草除根。

也好。柳餘樂跟自己說,這樣也好。

她身邊的男子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為他差點丟了一條命,現在覺得不值了吧?要不要我們替你給他傳個話?”

柳餘樂麵無表情地看著趙一飛與孫美美肩並肩地走進孫美美那輛白色的力帆小車裏:“不用了。我本來也隻是對他愧疚。現在他出來了,也就扯平了。不欠他了,無所謂的事。走吧。”

她的要求沒有得到批準。

“不行,要再過一會兒才能走。”

“沒有異常。”

譚鐳聽著從耳麥裏傳出的聲音,皺著眉頭點燃了一支煙,他不甘心地掃視四周,視野裏並沒有可疑的人影或車影出現。他的同事正跟著趙一飛所乘坐的小車,十分鍾之後,會換一輛車跟蹤。

他不喜歡趙一飛,但也並不認為他真的殺了人,不過,他想,那家夥是有犯罪能力的。

這案子沒這麽簡單,那個視頻不可能是偶然拍到的——雖然它是真的,可正因為如此才令人毛骨悚然。駕駛座上的男子被證明是一個叫孫勝的潛逃多年的通緝犯,這樁案子不過是在他厚厚的檔案裏多加上一頁罷了。那家夥窮凶極惡,犯下多宗搶劫殺人案——這一宗是最特別的,他學會了栽贓嫁禍。

他們找不到匿名寄來包裹的人,大部分人都認為這是因為害怕被報複,當然,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同時,也不能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尤其當他想到柳餘樂與夏卡的失蹤案時,他無法不多心,假如孫勝的目的隻是脫身,那麽他應該在最短的時間裏離開這個城市,而不是監控趙一飛親友的動向,更不該冒險向一個私家偵探下手,這不像是孫勝過去的行事作風,但如果不是孫勝所為呢?或者,孫勝隻是這場陰謀中的一枚棋子。

譚鐳的手機鈴聲響起。打電話的是本市的一個偵探H,在譚鐳手機電話簿裏,來電對應的名字就叫“H”,他這樣做是不希望別人知道H的真名,他不想任何人知道他和一個偵探有來往。

在中國,私家偵探這個職業並不合法,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屬於灰色地帶,因此偵探們通常會注冊一個諸如“商務谘詢公司”的名目來打擦邊球,以谘詢的名義從事偵探業務,即便是這樣也有風險,因為隨時可能會因為其中的“跟蹤、偷拍、侵犯他人隱私或使用違禁儀器”等原因被勒令停業,甚至坐牢。作為執法人員的警察自然是不適宜與偵探有交集的,但事實上,有些警察與他們是經常有交集的,比如譚鐳這樣不大守規矩的警察。從事偵探行業的人多多少少有自己的關係網和工作方式,通常都是“上不了台麵的”——至少警察是不能借鑒的,可往往“上不了台麵的”比“上得了台麵的”適用麵更廣也更有效,尤其是在黑暗地帶,另外,偵探們也需要從警察那裏得到“內部消息”和某些庇護,所以二者漸漸形成了既對立又合作的奇怪關係。

盡管這是公開的秘密,但是譚鐳依然要謹慎,因為公開不代表它不是把柄。

半個小時之後,譚鐳和H在一家茶館的包間裏見麵了。

“夏卡接觸過一個叫大頭強的,這家夥在酒吧裏賣搖頭丸。”H說道,“夏卡失蹤後沒幾天,他就吸毒過量翹了,不過,我有線人跟我說,大頭強雖然賣這東西,但他自己是從來不吃的,他平時吃的全是假的,做樣子的。”

“被滅口了?”這是譚鐳的第一直覺。

“我也這麽看。”H說,“能綁夏卡的,不會是普通人,他曾經當過偵察兵,擒拿格鬥都是強項,十幾個人近不了身。”

這一點讓譚鐳有些吃驚:“他的檔案裏沒有這個記錄。”

“當然沒有記錄了,被刪掉了嘛!他因為違反軍紀被開除,後來又因為傷害他人身體進去蹲了兩個月。”H對自己找到的消息很滿意,“我有個朋友剛好跟他在一個連,他那個人最恨的就是規矩,他能在軍隊裏待上三年,誰都沒想到。這個人傲氣得很,就因為他老板說了句‘你拿我工資就得受我的氣’,他就把人打得滿地找牙,後來進了這行,客戶隻要對他有點不客氣,他就要發飆退訂金……”

“挺有意思。”

“都說這人八字很硬的,從來都是他克別人……說實話,我總覺得這事兒有些晦氣。”

“嘿!看不出來你還挺迷信!”譚鐳瞄著H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做這行,不管你信不信,還就得迷信!信則靈。”H掏出一張紙遞給譚鐳,上麵寫著幾個地址,其中一個地址讓譚鐳小小地吃了一驚,那是長安公墓,他記得容西醫院前段時間自殺死去的那個醫生董和,就葬在那裏。當時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從時間上看,柳餘樂正是在董和出事的第二天救下那個棄嬰的,而那之後就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先是小餘數失蹤,然後是柳餘樂在南部縣遇襲、被人設下圈套和賭局,之後是趙一飛被人陷害,夏卡失蹤,柳餘樂下落不明……董和自殺那件事,他也查了查,並沒有發現疑點,隻是那個關於他和柳餘樂有私情的流言倒有些蹊蹺,如果兩人真是情人,那麽董和的暴斃是不是也應該重新調查呢?容西醫院裏肯定有人是有問題的,可惜的是,他還沒有發現任何證據。

H指著兩個打了星號的地址說道:“這兩家人我都查了,家裏都有得了癌症的病人,而且都離家出走了,現在都還沒找到,一個失蹤了半年,一個失蹤了三個月,我想不出這跟夏卡的案子有什麽關係,這家姓馮的,也找了偵探在查,夏卡這麽做也不合規矩,但他沒理由搶這種案子,時機太不對了。”

10

“看見了嗎?你現在相信了嗎?”萬俟南透過碩大的玻璃地板俯視著下方。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柳餘樂感覺底下一層的那些人似乎是被自己踩在腳底的,她懷疑萬俟南故意這樣設計的,因為這隻是一個秘密基地,也不是什麽形象工程,采用這麽奢華的玻璃地板耗資不菲,萬一遇上什麽強烈地震或是其他什麽意外,這地板簡直就是催命符,柳餘樂向來認為這類除了顯擺沒有其他價值的東西就是人類愚蠢虛榮心的標簽。

萬俟南的眼神看上去像是有些傲慢,又似乎有些傷感。

柳餘樂看著“腳下”的那些人,他們在排隊登記作為人體實驗的誌願者,大約有三四十人,秩序井然,看不出有什麽東西在威脅他們這樣做,但威脅並不一定要擺在表麵,所以柳餘樂也就不完全相信這是自願行為。

“他們都是被醫生宣判了死刑的病人,”萬俟南說道,“但他們都還想活,拚命要活下去。有些人是沒錢治,家裏都被掏空了,有些人到處找偏方,隻要有一線希望都不放過,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一個人想要活下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柳餘樂想起了她以前的一個病人,那個女人被眼鏡蛇咬傷,送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用盡辦法也沒能救活她,她在臨死前死死抓住柳餘樂的手,指甲在柳餘樂的皮膚上摳出了兩道血痕,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用眼神乞求柳餘樂救她的命,後來那種眼神就變成了怨恨,她是帶著怨恨和不甘離開這個世界的。

她又想起了在神經內科住院部的一個病人,那是一個植物人,他已經在那裏躺了15年,他看上去好像全無知覺,他聽不見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對他來說都沒有了意義,可是這個病人卻一次又一次地從死亡邊緣回來,好幾次醫生都要宣布他的死亡了,他卻又奇跡般地恢複了心跳和呼吸。

有時候她會到那間病房裏去看他,他的母親一直在病房裏等他醒來,給他擦拭身體,剪掉褥瘡,她是唯一一個堅持每天都來的親人,他是她生活的全部內容,他活著,她也就活著。有時候柳餘樂會想,也許那個植物人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無論如何都拚命活著。

容西醫院曾經有一個尿毒症患者跳樓自殺,那是一個女人,隻有三十來歲,她有一個七歲的女兒,家裏為了給她治病把房子都賣了,她選擇了死,不是因為她不想活,而是因為她看不到希望,是因為她不想毀掉她親人的人生。

人類的求生或者求死,從來就不隻是生物本能那樣簡單。柳餘樂並不想糾正萬俟南,她沉默地看著樓下的人,他們想要活著的理由,不一定都是一樣的,也不一定都是為了自己。

柳餘樂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她幾乎驚叫起來,但她壓製住了,她快速地瞟了一眼萬俟南,後者並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那個人是夏卡,離奇失蹤的私家偵探。

“就算他們是自願的,但我還是不讚成做這件事,因為畢竟我們比他們知道的要多,”柳餘樂故作鎮靜地說。眼角餘光中,她看見夏卡抬頭朝他們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她不確定夏卡是否認出了她。

“李曼會說得比你還多,但那又怎麽樣?”萬俟南口裏數著數,嘴角輕笑,“34個。超過70%,我贏了。”

11

她與魑騏對視著。

它的眼睛很小,需要仔細看才能看見頭兩側有一對灰色的細點,像是鉛筆隨意畫上去的,讓人很容易質疑它是否具有視力。柳餘樂做過測試,當她把水、土、岩石等物質放進玻璃箱的時候,魑騏會很容易辨別出水盆的所在處並準確地找到位置,但對其他東西幾乎不會有反應,所以她現在無法肯定這東西是靠視覺還是靠嗅覺來做出判斷。

它的行動確實很快,一米長的玻璃箱,從一頭爬到另一頭,隻需要三秒鍾,相比於它不到一公分的體長而言,這個速度十分驚人。

魑騏,像馬一樣的幽靈?騎著馬的幽靈?柳餘樂忍不住想,古人給它起的名字還真是有趣而貼切。萬俟南給她的古籍中還有另一種更為直白的別稱:鬼白。

等到魑騏爬到左側,柳餘樂按下玻璃箱上的一個藍色按鈕,一道鋼板便從箱頂翻下來,將箱內空間隔成對稱的兩半,柳餘樂打開右側箱門,將一隻蜱蟲放了進去,後者與前者大小差距不大,因此魑騏不可能將對方當作宿主,她很想看看病毒倉庫與神秘生物相遇,會發生什麽。

鋼板重新升到了玻璃箱頂,這種玻璃箱是為研究魑騏專門設計的,雖然實驗證明魑騏最多能把自己的身體壓縮到0.5毫米左右,但為了保險起見,玻璃箱四麵嵌合都要求小於0.01毫米,誰知道那玩意兒的能力究竟是不是與他們所看見的一樣,古人采用金屬製造的圓筒“關押”魑騏是有一定道理的,金屬的縫隙可以通過熔化金銀填補,密合度也很高,如果匠人的手藝夠好,是可以滿足要求的。

除此之外,可以確定魑騏有很強的親水行為,差不多每天都會在水盆裏泡上兩三個小時,但不會24小時都待在水裏,如果放進去的是冰塊,它也會趴在冰塊上,但時間最多一個小時。柳餘樂發現與冰塊接觸後的魑騏會變得有些遲鈍,爬行的速度明顯減慢,如果把水和冰塊同時放進玻璃箱,那麽它是不會靠近冰塊的。

不管是古籍,還是那個石室,古人都采用了冰塊來限製魑騏的行動力,現在還沒發現魑騏對任何食物感興趣,這些東西被封在石室裏的冰球中不知道有多久了,它們至今仍然活著,所以可以暫時認為它的生命給養來自於水中,它有六個口器,可以觀察到它通過這些口器在吸水,在水裏的生物有很多:魚、水蛭、水母、浮遊生物、微生物、細菌。水裏有完整的食物鏈,生命本來就來自水中,魑騏的食物可能是某種細菌或微生物,柳餘樂想,可以嚐試將一些完全淨化過的純水放進玻璃箱試一試。

蜱蟲率先發現了目標,它迅速向魑騏靠近,而後者沒有什麽反應,不知道是感覺器官沒有發覺還是根本不感興趣,總之那家夥一動不動,蜱蟲圍著魑騏轉了一圈,看起來它也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新生物,它猶豫了好一陣,才正式貼了上去,魑騏仍然一動不動,像是心甘情願地做後者的養料庫。

柳餘樂有些驚訝,每個物種幾乎都有固定的食譜,選定的食物對它們來說是安全的,而且作為一種記憶儲存下來,相關經驗可以通過身教傳遞給後代,但有些沒有得到父母傳授的生物也會具有一種本能,能夠準確地躲避天敵和尋找食物,不會違反食物鏈的規律,除非是資源極度匱乏,否則它們不會輕易選擇固定食譜之外的食物。因此,這隻蜱蟲的輕率行為便顯得有些古怪了。

病理組提供的化驗報告表明,魑騏的體液裏含有大量的蛋白質、磷酸和核苷酸,還有一些化學物質,比如多巴胺、血清素和γ-氨基丁酸(GABA)等,但是還有大量成分無法確定,它們在現有的知識範圍之外。

柳餘樂盯著這兩個家夥,但它們像是凝固了。柳餘樂想起在那石室中,新破繭的魑騏具有極強的攻擊性,它們對人可沒這麽客氣,簡直就是猙獰地撲向任何一個它們所能接觸到的人體。那時它們並沒有選擇石室內的其他生物。

人體裏的**成分占到70%。它們對人體是否有著某種記憶?就像蛇對青蛙的記憶,狼對羊的記憶?人類的身體,是不是早就存在於它們的固定食譜中?箱子裏的兩個東西還沒有動靜,柳餘樂走開,玻璃箱裏有攝像機,她讓它代替她進行枯燥的工作,她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在上麵記錄下她剛剛觀察到和想到的東西。

萬俟南走進來,他對柳餘樂正在進行的實驗感到好奇:“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想找它的天敵,”柳餘樂回答說,“研究一個物種的天敵,是一條捷徑,可以很快找到這種物種的弱點。你有很多研究員在研究它的作用,不多我這一個,我隻研究如何控製它,不可控的東西不可用。”

“不可控的東西不可用,”萬俟南重複著這句話,“很好。”

蜱蟲從魑騏的背上跌了下來,似乎是死了,柳餘樂看了看時間:剛好25分鍾。魑騏又開始移動,它爬進玻璃箱裏的水盆裏去了。

柳餘樂放下隔板,將死掉的蜱蟲取了出來,放進密封的玻璃盒:“這個交給病理組化驗,估計會有收獲的。”

萬俟南點點頭:“我會再給你配兩個助手。”

“還有,我需要一個更大的玻璃箱子,我還需要兩條蟒蛇,黃金蟒,一雌一雄,”柳餘樂一麵提要求一麵解釋,“在那個石室內,魑騏是通過那兩條蟒蛇完成破繭的,我想知道蛇的體液對它們是不是有什麽特殊作用。”

“好。”

“我還想要知道它們為什麽對人體感興趣,”柳餘樂問,“我可以親自去問誌願者一些問題嗎?”

“當然,”萬俟南很高興,“你終於開竅了,從現在起,病理組所有的研究數據都會給你一份,你要做什麽實驗也可以直接跟他們合作。”

12

被植入活體魑騏的誌願者現在也都住在玻璃房間裏,或者更準確地說,玻璃罐子。

雙層鋼化玻璃,沒有窗戶,門是封死的,實驗結束之前不會打開,空氣通過換氣設備輸入,過濾網的孔隙小於0.1毫米,食物通過天花板上的輸送管進入房間,三天一次,每個房間都配備了保存食物的冰箱和加熱食物的微波爐,生活用水管道全是專用專鋪,輸入口和輸出口都有專人監視。

房間裏裝有體征測試儀、采血器、采尿器、微型CT,經過培訓的實驗對象要事先學會如何使用這些儀器,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自我測試、記錄身體的變化。儀器都與電腦相連,所有的數據都能在第一時間共享到各個實驗部門。除此之外,觀察者可以通過攝像頭和通話擴音器24小時監控實驗對象及與實驗對象對話。

沒有任何隱私。34人報名,10人入選。人形的白老鼠們並不為此感到羞恥或是焦慮。他們在眼睛們的注視下進行所有的私人活動,暴露出所有的隱私部位。這是柳餘樂曾經設想過的最可怕的生活,可是對這些人來說,仿佛和其他的生活並沒有什麽不同,尊嚴在生死關前成了一件可笑的裝飾品,這些人毫不吝惜地打碎它。隻有柳餘樂一個人覺得毛骨悚然。

“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嗎?”

“不能。”

“你的睡眠狀況好嗎?”

“不太好。每天晚上要醒來好幾次,你們看監控錄像就可以看見。”

“你做夢了嗎?”

“好像是做了。”

“夢見什麽了?”

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不是柳餘樂,她雖然得到了許可,但還是得排隊。問話的是心理組的專家顧濤,這個問題直接把監視伸到了潛意識,柳餘樂十分反感,甚至有些惡心。

“我記得不太清了,有好多個夢。”

“仔細回憶一下,告訴我印象最深刻的那一個。”

“好像是海洋,我在水裏遊泳,但是手腳總是打不開,我很害怕自己會往下沉,但我沒有沉下去,還是在海麵上漂著。”

“什麽樣的姿勢?能做給我看看嗎?”

被問到的女子便坐在地上,像個嬰兒一樣蜷縮起來,弓著背,膝蓋一直抵住胸口,手抱著腿。這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的姿勢。柳餘樂想,她並不信任這個實驗。盡管不信任她還是做了誌願者,有時候人會這麽幹,放棄直覺的力量,抓住一根並不值得信任的稻草,隻是為了把自己交出去,這樣簡單一些。顧濤對她不感興趣了,他停止了問話,走向下一位。

下一個是夏卡,他是十個中的一個。夏卡打量著站在玻璃另一側的問話者們,他的目光掃過柳餘樂,就像掃過一個陌生人,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的神色。顧濤也問了他與做夢有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