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

死亡是你的領域。

“是的。”

柳斌對自己腦子裏冒出的這句話說,然後舉起酒瓶,朝自己的喉嚨裏猛灌了一口。

這是個相當精確的評價,他很讚同,但不記得是誰對他說的。烈酒像一團火燒過去,剛從記憶裏鑽出來的一些東西被燒了個精光,他的腦子就更像是一片荒漠了。

他用已經開始模糊的視線看著房間裏的幾具屍體,他們被放置在白色的醫用推**,大腳趾頭上掛著標示吊牌,上麵寫著姓名、年齡、編號,他們很安靜,等待著他開始工作。

死亡是他的領域。

接收、登記、清潔、儲存、看守……

這個工作其實有些像圖書管理員,隻不過要求某種特殊的敬業精神,酒是他的好助手。

他戴上口罩、帽子和橡膠手套,脫掉其中一具屍體的衣服。這是一個在手術中死去的人,和他一樣,都是三十歲,隻是看上去比他年輕許多。柳斌曾在藏區待了七年,強烈的日照使得他的皮膚黑而粗糙,加上蓄了一臉絡腮胡子,十分老相,人們隻能從他渾圓壯實的胳膊上辨認出他的真實年齡。

死者腹部的縫合線都是新的,可以看出生前被很好地照顧過,連隱私部位都很幹淨,不需要花費他很多時間。

“現在是1988年1月12日下午1點14分。不要覺得劃不來,你要想著你已經活夠本了,好多人剛出生就死了,連自己長什麽樣子都還沒看過呢……”除了自言自語,他也常常跟屍體說話,跟他們說些好話,這一行的老人說,你得好好跟他們說話,也許剛好哪一句話就讓他們想通了,你是被安排跟他們說最後一句話的人,你得說好話。除了說好話之外,柳斌還會告訴他們時間,他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對於這些離開的人來說,知道最後的時間也是件很重要的事。

門外的走廊上傳來推車聲和腳步聲。這說明他有了新的任務。

嬰兒的屍體隻占據推車的五分之一不到,繈褓散開著,身體暴露出來,她應該剛出生不久,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以至於沒有人想到需要顧及什麽尊嚴。

她的右肩上有三個針尖大的小洞,呈“品”字形排列,血已經凝固了,傷口周圍微微浮腫發黑。

“被蛇咬死的?!”柳斌皺了皺眉頭,同時撥開了小女嬰的眼皮,後者的瞳孔已經放大了。

“嗯。”送屍體的小護士點點頭,眼神裏充滿同情,“送過來的時候就沒氣了。奇怪得很,這大冷天的還有蛇!不是說蛇會冬眠的嗎?”

柳斌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今年冬天來得早,月初的氣溫就已經降到零度以下,按理說蛇在兩三度的時候就會進入麻痹狀態。

“什麽樣的蛇?”

“我哪兒知道?!”小護士白了柳斌一眼,“毒蛇唄。還有一個傷員在昏迷呢,特奇怪,都沒有被咬到,說隻是碰了碰蛇身,那手指頭黑得像臘肉一樣,放了好多淤血出來。”

“她爸媽呢?”柳斌往走廊上看,並沒有發現其他人。

“不知道。是別人從大街上撿來的,現在的人哪……”小護士撇撇嘴,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她很不喜歡柳斌身上的二鍋頭味,伸出手誇張地扇動著,“老柳!你又喝酒了?哪有你這樣的,三十來歲就成酒鬼了,這兒是醫院!你也是代表醫院形象的,人家家屬來看見你這樣會怎麽想?有點責任心好不好啦?!”她一邊說著一邊一臉嫌棄地離開了。

柳斌看著推車上的女嬰。她閉著眼,但卻像是在與他對視,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身體裏仍然還有力量,在虛弱地掙紮著,隻不過這種掙紮無法被肉眼看見。但醫生自然是不會胡亂做出死亡判定的:她沒有呼吸,心跳已經停止,頸動脈也沒有搏動。柳斌看看屋子裏的其他屍體,又看看女嬰,他就是感覺不能把她和他們放在一起。

柳斌又喝了一大口酒,烈酒沒有壓下他心裏的焦躁感,像是有一隻與定時炸彈綁在一起的鬧鍾在他身體的某個地方滴滴答答地走,但他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響。很多人,尤其是一些敏感的人會對某件必須要做的事產生這種感覺——比如一個必須馬上離開的地方,一輛必須趕上的車,一個必須打出的電話……事實證明這些預感總是不無道理。有時候人們因此躲過了一場可怕的泥石流,避免了一次車禍,或者抓住了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柳斌繼續之前未完成的洗屍工作,但他無法專心,總是忍不住要望向那具小小的屍體,每多看一眼,他的焦躁感就會變得更加強烈。

終於,柳斌把橡膠手套脫下來了。他走到推車前,伸手摸了摸女嬰的腋下,竟然還沒有完全變冷。柳斌喘了口氣,急忙反鎖了太平間的大門,戴上一雙新的橡膠手套,小心地從女嬰肩膀上的傷口裏擠出一滴黑色的漿液,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接著,他跑到值班室拿出兩個白瓷酒杯、一瓶白酒,將棉簽放進白酒裏蘸了蘸,點著,伸到酒杯裏轉了兩圈,最後把酒杯扣在了女嬰的傷口上,停了一會兒拔下。

這時候酒杯裏已全是黑色的漿液,柳斌將女嬰肩膀上的黑色**擦幹淨以後,又把第二個酒杯當拔罐器扣了上去,如此反複數次,直到酒杯裏的黑色**全部變為紅色,柳斌才停下來,從抽屜裏扒拉出一個紅色的瓷瓶,自裏麵倒出兩顆黑色的小藥丸,放到白色的搪瓷水杯裏用開水慢慢化開,他用一把鐵勺撬開女嬰的嘴,把這黑色的藥水灌了進去,但大部分的藥水都從嘴角流了出來。柳斌便又化開兩粒藥,再次灌服,女嬰仍然沒有反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覺得自己是在發瘋,跌坐在地上,這瘋狂終於令他感到筋疲力盡。

“對不起,我盡力了。”柳斌歎了口氣,他想跟她說幾句好話,但是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說不出來,他能跟她說什麽呢?她大概連自己長什麽樣子都還沒看過。

“今天是1988年1月12日,下午3點……”他突然憤怒起來,拽過離他最近的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到了太平間的大門上,門上的玻璃嘩啦啦地碎落下來,有幾片濺起,劃傷了他的胳膊。

“咳……”

柳斌詫異地轉過頭,看著女嬰——她微微張開嘴,咳嗽聲就是從她嘴裏發出來的,她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柳斌連忙伸了一根食指到那小手中,那小手便緩慢地握住了他,軟軟的、柔柔的,像是感謝,又像是祈求。

2

柳斌抱著繈褓走了半個小時,在一個偏僻而肮髒的小巷裏停下來,把她放在了一個路燈的下麵。

夜風穿過狹長的巷道,發出淒厲的呼號,像狼群一樣應和著遠遠近近的同類。柳斌蹲在不遠處的陰影裏,屏住呼吸。如果這時有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柳斌其實有一雙捕獵者的眼睛。

一團紅色正慢慢地靠近路燈下的繈褓,那是一隻足有拳頭大小的黑色蟾蜍!在它的斜對麵,一條至少十公分長的巨型紅頭蜈蚣也朝著同樣的目標小跑著。

柳斌跳了起來,蟾蜍和蜈蚣被兩把手術刀釘在了地上,柳斌用半瓶二鍋頭將那兩個正死命掙紮的家夥澆了個透,接下來包圍它們的便是烈火。

“噗、噗”兩聲,兩團漿液在火裏爆開。柳斌厭憎地看著它們的殘骸,他從懷裏拿出一包生石灰,撒在了那些醜陋的東西上,又倒了些清水。空氣裏彌漫著難聞的味道,石灰把一切都腐蝕掉了。

柳斌把繈褓抱起來,裏麵的小家夥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果然如此!”柳斌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