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叫白鐵漢,33歲,是個被通緝的劫匪、殺人犯。”白鐵漢眼神恍惚、麵無表情,開始自我介紹起來,“我這人從小就能打,長得也壯實,天不怕地不怕,就沒怵過誰。

“本來吧,我的人生夢想是做個職業拳手,在擂台上所向披靡。既能打架又能賺錢,多風光。誰知道幾年前有一次去酒吧,喝多了去泡妞,不小心跟人起了衝突。結果,一衝動把人打殘廢了,坐了一年牢。

“倒黴的是,被我打殘的那個人的家人不依不饒。我從監獄出來後,他們依然三天兩頭來找碴兒。有一次,他們把我惹怒了,我就拿了根棍子打死了兩個人。從此,我不得已走上了亡命天涯的道路。

“在我亡命天涯的途中,我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什麽都做過,警察我也殺過。我知道,我肯定沒有好下場,死對我來說反而是種解脫,我根本不怕。我一路逃啊逃,有一天,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劫匪白鐵漢眼神呆滯,開始幽幽地講述自己的經曆。

咖啡館的三個人都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心裏有種期待,想知道他遇到了什麽倒黴事。

一天夜裏,白鐵漢逃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

雖然身上帶了幾十萬元搶來的現金,卻沒地方用。白鐵漢決定在這裏找個地方埋一些錢,然後去村子裏買點兒吃的。

他發現荒山的半山腰有一個廢棄的木屋,門半開著,他就想晚上在木屋裏過夜。

木屋不大,裏麵空空如也。白鐵漢用打火機照了照,發現屋子裏出奇地幹淨,好像每天都有人來打掃一般。

他沒在意,拿根棍子閂上門,靠在一個角落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他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剛睜開眼,他就覺得眼前亮得驚人,眼睛刺痛得睜不開。

白鐵漢本能地拔出腰間的槍大喊:“誰?!不要亂動!我有槍!”

什麽聲音都沒有。過了一會兒,白鐵漢緩緩地睜開眼睛,不禁呆住了。

此刻,他正站在一間四麵白牆的明亮房間之中。房間不大,10平方米不到,然而牆體似乎自己會發亮,照得整個房間通透無比。

房間甚至沒有門,除了牆麵之外,空無一物。

“見鬼了。”白鐵漢揉了揉眼睛,又給了自己一拳,確認自己沒有在做夢。

“莫非我已經被警察抓了?這裏是什麽新型監獄嗎?”

白鐵漢小心翼翼地四處走動,看看有沒有攝像頭或出入口。

什麽都沒有,除了發光的牆麵,一無所有。

“有人嗎?出來呀!”白鐵漢舉起槍朝牆麵開了三槍,牆麵上留下了三個彈孔。然而,彈孔很快就如同波紋一樣快速消失了,牆麵好像海綿一般。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有種來個人呀!”

任憑白鐵漢在裏麵怎麽大叫大鬧,還是什麽人都沒有出現,什麽聲音都沒有,安靜得匪夷所思。

他開始用力地撞擊牆麵,抬腿踹,拿頭撞,用拳頭擊打。沒用,什麽反應都沒有。

他不停地罵著髒話,試圖把始作俑者喊出來,不過都白搭。漸漸地,他感覺筋疲力盡,肚子也開始餓了。

白鐵漢抱頭蹲在角落,陷入了混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焦慮不安的白鐵漢已經又累又餓,頹喪地躺在地上看著天花板。

全是雪白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關進了一個純白的積木當中。

他試著脫下外套蓋在頭上睡覺,可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隻覺得黑眼圈越來越深。

好餓。好悶。好困。好難受。

白鐵漢活這麽大,從來沒有感覺這麽憋屈過。他覺得心裏有滿腔的怒火,卻無處發泄。

想睡,怎麽也睡不著;想吃,什麽食物都沒有。他甚至覺得呼吸都變得很短促,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越來越沉重與壓抑。

又過了好久,好久。在這一無所有的地方,時間變得毫無意義。白鐵漢身上也沒有手表和手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隻覺得在外麵的一輩子都沒在房間裏這段時間這麽長。

他終於受不了了,用盡最後的力氣吼道:“不管你是誰,算你牛!老子這條命,給你!”

說完,他拔出槍給自己的腦袋來了一槍。

“砰。”

眼前一黑,他露出了解脫的笑容。

無盡的黑暗中,他的意識逐漸恢複,隻覺得在不遠處有光亮出現。似乎有吸力一般,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他一睜眼,發現自己還是在那個四麵白牆的房間裏。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房間裏出現了兩扇門——兩扇相對著的門。

他摸摸自己的臉,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我剛才已經死了,怎麽會?”他緩緩地站起來,有些忐忑地打開了其中一扇門。

門的那一側,是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四麵白牆,兩扇對著的門。

他走入那個房間,那個房間的角落裏也有一件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夾克外套。

他盯著那件夾克外套,拿起來一摸,裏麵有著一模一樣的煙盒和打火機。很明顯,這些就是自己的。

“怎麽回事?”白鐵漢雙眉緊鎖,想不明白。

他試著點了一根煙,抽了沒幾口便將煙熄滅,扔在了地上。

他立即轉身回到原來的房間,隻見地麵上果然有一個正在冒煙的新煙頭。

“這兩個房間,莫非是一個房間?”白鐵漢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己鬼撞牆了。

“鬼撞牆,我遇到鬼撞牆了!”

一想到這兒,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匪也覺得害怕起來。

“完了,我出不去了。”白鐵漢悲哀地喃喃自語。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這個空空如也之地隻剩下一個絕對孤獨的自己。

“無論誰都好,來個人陪陪我吧!”白鐵漢想,就算來個鬼能說說話也好。

這時候,門開了。

走進來一個滿臉驚詫的壯漢,長了一張跟白鐵漢一模一樣的臉。

兩個白鐵漢麵麵相覷,忽然其中一個怒吼:“你他媽是人是鬼?”

“老子還想問你呢,是你整我的嗎?”

話不投機,兩個白鐵漢二話不說舉起槍對射了起來,他們分別倒地。

又一陣黑暗的光景,白鐵漢的意識逐漸恢複,如同之前一樣,他看到遠方有光亮,就迷迷糊糊地走了過去。

“哢嚓——”開門的聲音。

白鐵漢看到房間裏有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壯漢,穿著一樣的破夾克。

扭打的兩個人看到門開了,同時望向白鐵漢,三個人皆是一驚。

三張一模一樣的臉。

“你們是誰?!”白鐵漢驚恐地問道。

“你又是誰?怎麽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兩個大漢麵麵相覷,又是惶恐又是驚奇。

“老子叫白鐵漢!”

“老子也叫白鐵漢!”

“這世上隻有一個白鐵漢,你們都是假冒的。”其中一個滿臉烏青地怒吼。

三個暴脾氣,誰都不服誰,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也不知哪個白鐵漢先開的槍,瞬間血肉橫飛,大家再次死去。

這次複活之後,白鐵漢開始思考,自己似乎進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重複自己殺自己,真是永遠沒有盡頭。

他打開房間,果然,這個房間裏有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管他是什麽呢,不能再自相殘殺了。”白鐵漢心想。

他勉強自己露出難看的笑容,對那個“白鐵漢”說:“兄弟,你先別慌,我們靜下來好好聊會兒。”

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聽到兩聲槍響。一陣刺痛之後,白鐵漢低頭發現自己的兩條大腿被對方射穿了兩個窟窿。

房間裏的白鐵漢2號(我們暫時稱為2號好了)拿著槍獰笑著走到白鐵漢麵前,惡狠狠地說道:“什麽鬼東西?竟敢冒充老子,是你把老子關到這裏來的?”

“不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還沒明白嗎?”

“少廢話,快放我出去!”2號對著白鐵漢的傷口又是狠狠一腳,“不然,老子有的是方法折磨你。”

白鐵漢咬著牙,感到刺痛無比,他說不出話來,隻能無奈地麵對2號的暴力。

2號顯然認定白鐵漢是始作俑者,用盡殘暴的方式虐待他,逼他說出逃生的方法。

一段時間後,白鐵漢已經毫無人樣,全身上下都是血跡,關節被扭曲,骨頭被砸斷,沒有一處好地方。奄奄一息之際,他憋出一句話:“你趕緊殺了我,我不會放過你的。”

“想死,沒那麽容易。”2號露出猙獰的目光,說出了一句讓白鐵漢毛骨悚然的話,“我已經餓得快瘋了,我要生吃了你!”

白鐵漢驚恐至極,竟然休克了過去。

又一次複活,此刻的白鐵漢隻有滿腔的怒火,他要找那個虐殺自己的渾蛋報仇。開門之前,他就已經準備好了槍。開門的瞬間,還沒等房間裏的人反應過來,他就給對方來了個爆頭。

他打開另一麵的房間門,裏麵有兩個白鐵漢在搏鬥。他二話不說,一槍一個解決了他們,並拿走了他們的槍。繼續打開房門,裏麵有三個白鐵漢在互相持槍對峙,他一腳踹翻一個,連開兩槍。正準備解決第三個的時候,房門開了,又進來一個自己。二話沒說,直接給了他一槍。

無盡的循環,數不清的死亡與複活。每一個白鐵漢都被憤怒與戾氣所包圍,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裏與無數個自己殊死搏殺。

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殺自己,為什麽大家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為什麽白鐵漢是個這麽恐怖又愚蠢的王八蛋。

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些被自己所殺害之人的心情。

“地獄,這裏就是地獄。我終於明白了。”經曆過不計其數次死亡之後,他終於領悟到,自己可能早就死了,這個地方就是上天懲罰自己的地獄。

已經太晚了,每一次死亡之後,都會產生又一個自己。如今的情況是,他不殺人,人就要殺他。果然應了那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最可笑的是,那些殺與被殺的,其實都是自己。

命運的惡業,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了第一張,後麵的牌就由不得你控製了。

也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忽然有一次,他再度回到了最初的房間,四麵白牆,沒有門窗。除了一身衣服和手裏的槍,他什麽也沒有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

在這空無一物的房間裏,他隻是躺著,不再想死,也不對逃生有幻想,隻想讓自己什麽都不想,安安靜靜地待著。

饑餓、困倦、無數殺戮帶來的驚恐回憶纏繞著他,他不停地拍著自己的腦袋,希望所有念頭都消失。

沒用。

創造這個房間的未知存在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緒,就算他哭、他叫喊、他跪地求饒,也永遠得不到任何回應。

在感覺上,他好像過了上千年、上萬年,甚至可能更久。

身體無力,精神崩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意識逐漸模糊、消失,他感覺到身體和念頭都在逐漸消失,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母親的肚子裏,混沌無知……

等他再次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條幽深的小巷裏。小巷的盡頭是一家燈火溫暖的咖啡館。

他不禁流出了熱淚,心想不管是幻覺也好,是做夢也好,終於離開了那個一無所有的鬼地方。

小心翼翼地走近咖啡館,他透過窗戶看到了裏麵的三個人:一個滿頭亂發,斜躺在沙發上睡覺;吧台有個人高馬大的英俊青年,對著電腦或哭或笑;一個梳著馬尾的嬌俏少女在角落裏安靜地看書。

白鐵漢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應該自然地進去點些吃的,這些人怎麽看也沒什麽攻擊性。可是轉念一想,這些人多半可能是什麽妖魔鬼怪,這裏的一切都好像《聊齋》裏描述的一樣不可思議。

推門的手,遲遲沒有動,腰間的槍,牢牢握在手上。

此刻的他,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店內的莊非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大門,目光複雜。

“嗡——”

午夜的鍾聲敲響了六下後,莊非終於緩緩地起身。

“奇怪,都過零點了,今天怎麽沒有客人來?”

白鐵漢的神經隨著每一次鍾聲的敲響而緊張一分,他忽然有種感覺,裏麵的人可能就是閻羅王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麵。

不管了,神來殺神,鬼來斬鬼。

這最後的一念起後,惡向膽邊生,他猛地拔槍,一腳踹開了門,麵目猙獰地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白鐵漢的故事講到這兒,莊非露出了難得的嚴肅表情,直視著白鐵漢,冷若冰霜地說:

“你知不知道,就在你進門的前一刻,你本來有逃離那個地方的機會的,可是……”

白鐵漢的眼神終於恢複了正常,兩眼已經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

“我知錯了,求求你別讓我回去,讓我做什麽都可以。真的,神仙,你大慈大悲救救我。”

“我不是神仙,我也救不了你,隻有你能救你自己。”莊非默默起身,背對著白鐵漢。

白鐵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求饒,喊著“救救我”,如同孩子般痛哭流涕。

“自作孽,不可活。青軒,動手吧。”莊非緩緩地走開。青軒點頭,挽起了袖子。

就在那一瞬間,白鐵漢委屈的眼神再次變得凶狠,心裏的殺氣湧上心頭。

就在他準備起身做最後反抗的時候,莊非忽然說:“等等。”

白鐵漢愣住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像被什麽捆住了一般。

莊非轉過身,眼裏是深深的悲哀:

“白鐵漢,這次,你是真的失去最後的機會了。”

鹿蝶一臉驚恐地躲在角落裏,看到莊非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青軒在白鐵漢脖子上一個重擊,白鐵漢轟然倒地。青軒拎著白鐵漢的衣領,毫不費力地把他拖往倉庫。

倉庫的門打開後,裏麵是無盡的黑暗,如同黑洞一般深邃。

“咻”的一下,白鐵漢被扔入了黑暗中。這次,他是真的無處可逃了。

青軒回到莊非身邊,莊非已經恢複了懶洋洋的神情,斜躺在沙發上,盯著手中的黑色芥子出神。

“店長,像這種人你還想著救他,何必呢?”青軒說。

“我始終相信,人總會有一點兒善根存在。隻要還有善根,就有救了,原來真的有人起心動念、言語造作,無不是邪惡。這次,我終於看到,原來一闡提真的存在,還是如此冥頑不靈。”

“什麽是‘一闡提’啊?”鹿蝶問莊非。

“就是我執太重,自己就是自己的地獄,永遠逃不離。”

莊非長歎了一口氣,點燃一根煙,對兩位店員喊道:

“下班吧!”

我執太重,自己就是自己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