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32

馮詩人通知我,今夜上墳山去,但條件是隻能有我一個人跟著他。這晚本是我和啞巴巡夜的,馮詩人連啞巴也要回避,一方麵說明他對他研製的靈視儀絕對保密,另一方麵說明他已把我看成知己。於是,天黑以後,我對啞巴說,今夜、你、睡覺、我、一個、上山。聽話。並且,不準、跟蹤、我。啞巴眨著眼睛,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他還是比劃著說,我、聽你的。

我和馮詩人是在半夜時分上墳山去的。馮詩人說,這個時候,靈視儀的效果最好。他背著一個脹鼓鼓的帆布挎包,頭發已長過衣領,那樣子,很像是一個以死亡為題材的攝影家。我們在墳叢中走著,天黑得兩步外就看不見人。馮詩人卻很興奮,他說別開電筒,要保持這種磁場不受幹擾。

我們在墳山深處站下來。看見馮詩人在打開他的挎包,我興奮起來。雖說我總認為他的靈視儀不可能成功,但事情已經臨頭,要是我用它一下子看見了另一空間的人,我擔心我會不會暈倒。這時,馮詩人已把一架儀器戴到我的頭上,我的眼睛被遮住了。我伸手摸了摸頭上,有金屬條從頭頂箍下來,我想我此時的樣子也許有點像無線電報務員。由於雙眼被嚴嚴實實地罩住,我有點心慌地問,怎麽什麽也沒看見呀?馮詩人低聲說,你急什麽急,我還沒給你開機呢。說完後,我感覺他的手在靠近我太陽穴的部位動著,也許儀器的開關或調試鈕在這個位置吧。

很快,不可思議的神奇景象在我眼前出現了。開始是一點藍光,那光點像最遠的星星那麽小,慢慢地,光點逐漸擴大,在這片幽暗的藍光中,我看見了樹,看見了墳堆和墓碑。然而,這些景象和我白天看見的不一樣,這些物體的邊緣都有明顯的線條,有點像X光照出的圖片。

我的心“咚咚”地跳著,無比興奮地轉著頭四麵看去,無數的墳堆和墓碑兀立著,可是,可是怎麽沒看見人呢?按理說,在靈視儀的觀望中,此刻墳中的人都會出來,男女老少,都還是他們生前的樣子。

聽見我的疑問,馮詩人不相信地說,你沒看見人嗎?笨蛋,這是怎麽回事?他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說,你往右邊看,那是芹芹的墳,看見了嗎?看見芹芹了嗎?我認真地朝馮詩人未婚妻的墳堆看去,墳上的小黃花開得密密匝匝的,可是沒看見有人從墳堆裏出來。

我始終看不見人,馮詩人急了,從我頭上取下儀器後說,怎麽搞的,我來試試看。他戴上了那儀器,我看著他鼓在眼上的兩上金屬的半圓,後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了我在墳山上遇見的眼球凸在外麵的鼓眼鬼。事情原來如此,想當初我真該迎著這鼓眼鬼走上去,再狠狠地捧上他一拳。

馮詩人戴上儀器後,不斷地調試著側麵的旋鈕,他說,你用過半導體收音機吧,調頻時一定要有耐心,尤其是調短波時,手指微微一動,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我這調頻,比半導體收音機的敏感上百倍,所以要有耐心,你以為穿透進另一個空間去那麽容易嗎?

聽他這一說,我有點誠惶誠恐,再不敢輕視這儀器了。我耐心地等著他調試,等著那藍色光亮穿過現有空間的那一瞬。

然而,馮詩人自己也一直沒有調試成功,。我失望地說,你這什麽玩意兒,頂多不過就是一架夜視儀嘛,紅外線什麽的,我懂。

馮詩人並不受打擊,一邊繼續調試一邊說,你懂過屁。夜視儀在我以前工作的公司早已是成熟產品,要用那東西我買一台過來就是,還用我花三年時間來研究嗎?告訴你,我這台儀器,是在夜視儀基礎上的創造。我本來用來結婚的錢都花在這研究上了。這裏麵一片小指頭大的玻璃都值幾千元。裏麵還有一種特殊的感應器和加速器,它讓人的眼睛的磁場、波段和外界的磁場、波段產生一種逆衝。哼,說這是夜視儀,隻說明你是個科盲。

聽他一說,我對這架儀器的兒戲心理完全消失了。它的光波或光速逆衝,如果在調試一萬次中有一個瞬間進入到另一個空間,這也是科學的曙光啊。於是我安慰他說,今晚在墳山上看不見人,也許是剛過了中元節的緣故吧,鬼都回去了,所以這墳山上冷清得很。

馮詩人已將儀器放回了挎包中。聽見我的話,他笑了笑說,說你是科盲,沒錯。這儀器與鬼不鬼一點關係都沒有。在另一個空間,凡存在過的人都存在著呢,什麽中元節不中元節的。今晚沒調試成功,也許與我們所處的位置、與氣候等等有關係。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後山上的那座大陰宅。於是對馮詩人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去試試,在那裏也許能看見人的。馮詩人問什麽地方,我說你隻管跟著我走就是。

按照馮詩人的要求,為了保證墳山上的磁場不受幹擾,我們仍然沒開手電。幸好這片地方已走得熟了,我們在摸黑行進中很快到了那陰宅的山丘下,在即將接近陰宅時,馮詩人卻停下來問道,你要去看那空墳嗎?我隻好實話對他說,我懷疑那裏麵有——人。我把已在嘴邊的“鬼”說成“人”。是因為馮詩人不喜歡說鬼。我對他說,我們翻牆進到裏邊去,再用你的儀器看看,也許能看見人的。

不料,馮詩人堅決拒絕了我的提議。他是一個守規矩的人,翻牆進院這種事,就算楊胡子不知道,他說他也不做。

我失望至之極,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後說,你把儀器拿出來,我們就在這裏望一望院牆院門,總可以吧。

我又戴上了那儀器,院牆和院門出現在幽暗的藍色畫麵中。我試著不斷調試側麵的旋鈕,僥幸地想著萬一能看見梅子出現,那就好了。可是,畫麵上除了冷清的院牆和院門,絕無人影的痕跡。在我又要嘲笑馮詩人,這不過就是一台夜視儀時,突然,畫麵中的院門開了,一個女子從裏麵走了出來。我的呼吸幾乎在這一個瞬間停止,我盯著那女子返身關上院門後,轉身向山丘下來了。盡管隔著一段距離,我看不太清那女子的臉,但在她抬頭往山丘下望的時候,我還是辨認出她就是葉子。我的心一下子發緊,深更半夜的,葉子怎麽會從陰宅裏出來呢?

我迅速取下這儀器,低聲對馮詩人說,我們回去吧。說完後我便快步往回走,馮詩人跟在後麵問,你剛才看見什麽了,怎麽像逃跑似的。我說,什麽也沒看見,我隻是覺得很困,想回去睡覺了。其實,我是不願在山丘下遇見葉子,不願讓她發現我看見了她的古怪行為;同時,我也不想讓她看見我和馮詩人在一起,不然解釋起來也很困難的。

我和馮詩人回到住地後,我返身關死了院門,然後上樓,坐在房間裏等著外麵傳來的敲門聲。我會慢慢地去開門,然後對站在門外的葉子問,你去哪兒了?我倒要聽聽她是怎樣解釋。

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並沒有敲門聲。我開始懷疑在儀器畫麵中出現的女子是不是葉子,如果我那一瞬的辨認有誤,那人不是葉子而是梅子的話,我可錯失寶貴的機會了。因為那人如果是梅子,我應該立即迎上前去,讓她帶我進院裏去看掩埋她的地方,那地方的白色茶花開得出奇的好。她會對我這偵察英雄講出死亡真相,從而揭示出一樁罪惡。

沒有敲門聲,這夜半的小樓裏一片死寂。我輕手輕腳地上了閣樓去察看。在我走上最後一級樓梯時,葉子門上的副窗還透著燈光,但就在這一瞬間,燈光滅了。這說明葉子已在屋裏,並且可能聽到了樓梯上的動靜,然後關燈回避。我站在她暗黑的門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敲了門。眼見為實,今晚我得見到她才行。同時,我也想觀察觀察她怎樣掩飾她的驚慌。

屋裏的燈亮了,葉子的聲音問道:誰呀?我說,是我。葉子來開了門,我吃了一驚,門開處站著的葉子穿著那件猩紅色的睡衣,她這是第一次在我的麵前穿出它來。這一瞬,我對她突然有很強的陌生感,這是我平常見慣了的葉子嗎?又像又不像。此刻的她麵無表情,很冷豔。因此,當她問有什麽事,進屋來說吧時,我反而後退了半步。在一陣思維遲鈍中,我幾乎是自語著說,也沒、什麽事,我剛才巡夜時聽見那陰宅中,好像有人在哭。葉子盯著我,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她說,你也快算是老守墓人了,夜鳥的叫聲,都聽不出來嗎?我喃喃地回答道,哦,是那種怪鳥。沒事了。說完便返身下樓,我聽見房門在我身後輕輕關上的聲音。

第二天,太陽很好。葉子在院子裏看見我時便笑吟吟地說,大許,你的胡子該刮一刮了,留那樣長幹什麽。我看著她,這又是我所熟悉的葉子了。我說,懶得刮胡子呢,這樣不更像一個守墓人嗎。她說,你想學馮詩人是不是,不過你的頭發還沒他的長。

葉子此時提到馮詩人讓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也許,昨夜在墳山上她已早發現了我和馮詩人,隻是她不明說罷了。不過,盡管馮詩人將那儀器的保密看得很重要,我卻認為沒那麽要緊,即使被葉子看見了,也沒什麽後果的。

早飯後,楊胡子帶著葉子又去村長家了。據說他們搞了山門的修建計劃,還要搞擴大墳山的征地計劃,葉子對我透露過,這些計劃的資料到最後會有一大堆。

院子裏很安靜,那隻黑貓在太陽下翻著肚子睡覺,據我的觀察,貓是動物裏最無憂無慮的一種了。由於幾乎沒有天敵,睡覺時也敢翻著肚子,對周圍的世界不作任何防範。啞巴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它,它也隻是懶懶地動著一隻爪子,和啞巴伸出的手一碰一碰地玩。在這裏,有心思逗黑貓玩的人也隻有啞巴,因為在這裏隻有啞巴和楊胡子沒有親人,但楊胡子現在已經有了父母,而啞巴仍然是孤身一人。

我把啞巴叫到堂屋前,第一次鄭重地比劃著問他,你的、家在哪裏?他比劃著回答我,不知道。我又問,還記得、父母嗎?他搖頭。我啟發式地又問道,你、十六歲,怎麽記得的?他答,這是聽、別人、這麽說的。

看來,在啞巴的記憶中,沒有任何親人的線索可尋找的。這原因的形成,有很多種可能。要麽他是在嬰兒時被遺棄,或是被拐賣,要麽是幼小時生過什麽病,這病導致了他的聾啞,也讓他失去了記憶。當然,除此之外還會有讓人難以想到的可能性,因為看似簡單的人生,其複雜性往往讓人歎為觀止。不過,我無端地相信啞巴是被親人遺棄的可能性不大,既然這樣,這世界上就會有一對父母,很多年來都在為兒子的去向不明而日夜痛苦著。

想到這裏,我對啞巴說,今天下午,我帶你、去鎮上,照相,好嗎?啞巴不解地比劃著,為什麽?我說,玩。啞巴笑了。

我已想好了這事,到鎮上後,先和白玫通電話,讓她把她的電子郵箱告訴我。並且說,等一會兒我會讓照相館把一個人的照片發給她,讓她在報上發一則尋親廣告。廣告文字我會在電話裏上告訴她。至於廣告費用嘛,由我回來後補上。

想好這事後我心情舒暢。看到啞巴又蹲到地上去逗那隻黑貓,我想要是啞巴尋到父母的話,我要建議楊胡子把這隻貓送給啞巴,讓他帶回去作為他少年時光的見證。

這時,堂屋裏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是刁師傅打來的。他說他回去後,老夢見有人敲房間的門,開門後是那個住在鎮上飯店的女人,她仍然是僵笑著說,明天早晨,樓下有早餐,是免費的。刁師傅在電話裏上說,這夢搞得他坐臥不寧,找了算命先生後,算命先生說他得用紅紙封一個碗送給這個女人,才能消災。他打電話給我,就是想問一下這女人的通信訊地址,他想把這個碗寄給她。

我說,刁師傅,你寄西河鎮郵電局,紫花收,就行了。郵局的人都認得她的。

放下電話後,我回想著那夜的情景。紫花敲門,說話,她臉上的笑是僵硬的嗎?我當時一點兒沒注意到。

33

葉子對我說,她丟失的胸罩找到了,是在村長家作規劃的資料時,在蓮子那裏意外發現的。

這消息讓我詫異。在這之前,我已經準備趁小弟上墳山擦洗墓碑時,讓啞巴開門進去搜一搜的,我一直相信在小弟的**或衣箱裏會找到這個東西。幸好我的魯莽行為還沒作做出,不然真有點對不起小弟了。

葉子說,蓮子那天來閣樓借書聊天時,趁機偷走了她的胸罩,這真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就在這天下午,也就是我帶著啞巴去西河鎮照相這段時間吧,葉子在村長家記錄整理資料,中途去廁所,經過臥室房間時不經意往裏探頭看了一眼,在半掩著的房裏,蓮子正在換衣服。這本沒什麽,但蓮子看見葉子探頭時驚叫了一聲,葉子便走進去問她怎麽了。此時蓮子的上身隻戴著胸罩,她用手捂著胸部,很驚慌的樣子。葉子便走過去掰開她捂在胸上的手說,你慌什麽,我們都是女人,看見你換衣服有什麽關係。戴在蓮子身上的胸罩已完全暴露出來,在葉子還沒注意到這就是自己丟失的胸罩時,蓮子卻突然捂著臉說,葉子姐,我對不起你,我偷了你這胸罩,但我沒有什麽壞意啊。

蓮子偷這胸罩的目的很簡單。因為都說葉子很迷男人,她戴上葉子的胸罩後,心想這樣和村長在一起時可能會懷上孩子。然而,事與願違,村長和她在一起時的狀態不但沒有變化,還幾次一把抓掉胸罩扔到床下說,你戴這個東西幹什麽,山裏的女子不這樣,梅子當初就沒戴這個。村長盡管隻在廚房裏摸過梅子一把,但和蓮子在一起時,總會提起這事。

蓮子對葉子講起這事的經過後,捂著臉哭了。她解下胸罩遞給葉子說,我還是還給你吧。葉子有點不知所措,她說,你喜歡,就留給你吧,我看你戴著它,又合身又好看的。蓮子卻堅決地說,不,還是還給你吧,我再戴著它,也許會出什麽禍事的。

葉子大惑不解,什麽禍事?

蓮子說,村長的兒子住在廠裏,偶爾回家一次。可自從她在衣服裏戴上這胸罩後,村長的兒子每天都回這裏來吃晚飯了。在飯桌上,他不斷地吸鼻子,蓮子開始以為他覺得菜香,後來發覺他吸鼻子做深呼吸時是轉頭向著她的。晚飯後,他也並不立即走,而是坐在堂屋裏,和她和他爸一起看電視。其間,他的臉不停地轉向蓮子坐的方向,並且吸著鼻子。村長一點兒沒察覺到什麽,隻是對兒子的歸順滿心歡喜。看著電視時,他還叫蓮子去廚房裏洗一些葡萄出來吃。蓮子去了廚房,他便跟過來了。蓮子本能地有點發慌,可是什麽事也沒有,他隻是站在蓮子身旁看著她洗葡萄,並且說,好香。蓮子說這葡萄很甜,但並沒香味的。他說,我不是說葡萄,這香從你身上出來的。蓮子說,不可能,我又沒用香水的。他說,也不是香水的香,是什麽香呢,我說不出來。這事讓蓮子感到蹊蹺,想來想去,想到了是不是這個胸罩的作用。於是,昨天晚上她就沒戴這個胸罩,結果讓她很震驚,村長的兒子昨晚回來吃晚飯時,坐在屋裏就無精打采的樣子,草草地吃了點飯,拔腿便走了。

因此,蓮子堅決地把胸罩還給了葉子。

葉子對我講這事,是在當天晚上。我們坐在她房外的露台上,七月半過後的月亮是下弦月,它掛在遠遠的天邊,好像不願意走到墳山上空來似的。我聽著葉子講述時,不知怎麽的就老望著這片墳地。這裏望不見後山,但我的眼前卻總出現那幅在儀器中看見的藍色畫麵,葉子正從陰宅的院門外走出來。奇怪的是,想到這情景時我已沒有一點兒怕意,隻是有些恍惚,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葉子說,蓮子遇到的事我覺得很奇怪,羅二哥怎麽可能隔著衣服嗅到什麽氣味?

我說,這事很簡單,你的胸罩上有香水嘛。

葉子說,絕對沒有,什麽氣味也沒有的。為了證明這點,葉子說完後便進屋去拿出那個胸罩,並遞給我說,你聞聞,有什麽特殊氣味嗎?

我接過這東西,手上感到純棉的柔軟,隆起部分有飽滿的彈性。我感到臉上有些發熱,已不敢用鼻子去靠近它,我勉強地做了個聞它的姿勢,果然有一種氣息飄向我,有一點像花香,但又不全是,頂多是摘了花後留在手上的那種氣味,但讓人恍惚,並且迷醉。

葉子追問我道,怎麽樣,什麽氣味也沒有吧?

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眼睛卻已在葉子的胸部停留了一下。她今晚穿著一件沒有紐扣的罩衫,很緊地的繃在身上,胸部很高,和葉子相處這麽久,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胸部。男人對女人的感覺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女人,你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麵容和身材,有的女人不是,你注意到她的是一種氣質,一種磁場。葉子屬於後者。這種女人,隻有在某種特殊的時刻,男人才會注意到她的身體。

我現在就遇上了特殊的時刻。盡管我的眼光掠過葉子的胸部後就不敢再回轉去,但我的眼前卻一直浮現著她那欲撐破衣衫的胸部的豐滿。我想起了蓮子敞開衣襟後露出的那對碩大而堅挺的**,她戴葉子的胸罩正合適,這說明葉子的衣衫後麵也有著那種雪峰聳立的景象。

一個偵察員的墮墜落由此開始,可我在那夜一點沒有這個意識。我坐在露台上變得前所未有的傻,直到聽見葉子在大聲問我,你究竟聞到什麽氣味沒有時,我才如夢醒來,於是趕緊回答說,這胸罩上,好像沒什麽氣味。

葉子說,那羅二哥圍著蓮子轉是怎麽回事,難道他長著狗鼻子嗎?

葉子的話使我想到了警犬,在破案現場,它嗅一嗅衣物之類的東西,到時是真能分辨出衣物的主人來的。於是我說,有極少數的人,也許嗅覺超常,這是有可能的。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羅二哥在村長的高壓下,已經不敢再來找你的麻煩了。

葉子鬆了口氣。夜已深了,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坐在凳子上仰臉看去,看她高聳的胸部,仿佛海底的魚看見了冰山浮動一樣。我今晚是中邪了,在葉子身上看見的,全是平常沒在意的地方。

葉子伸了伸懶腰後說,你回房睡覺去吧,已快到我和馮詩人巡夜的時間了。

這話讓我回到了墳山的現實。但今夜,我無論如何不能這麽快就和葉子分開,我說,我和你一起巡夜吧。我去對馮詩人講,讓他休息,他準會同意的。

葉子似乎已察覺到我的狀態有些異樣,因為她的眼中有羞怯的光閃了一下。她說,那你去告訴馮詩人一聲,然後我們就出發。

我和葉子上山時,下弦月已向墳山這邊靠近了許多。淡淡的月光照在墳叢中,也照在葉子身上,她的身影是輕盈的,有類似蘭草或百合的氣息從她的身影中散發出來。那個胸部高聳的葉子已不複存在,此刻走在我身邊的女子更像是一個幻影。美麗的幻影因墳山背景而更加迷人。我突然發覺我已愛上了這片墳地,那麽多死去的人安靜地長眠在這裏,那麽多墓碑上刻著他們經過的歲月,而我身邊的女子就每天從他們身邊走過,將死亡的氣息浸染成蘭草或百合的氣息。

我叫了一聲,葉子。她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後也沒有說話,就低下了頭,我看見她的手在撚著衣服下擺,這不是一個鄰家女孩在羞怯時的狀態嗎?我說,我們坐一會兒吧,她沒吭聲,隻是聽話地在墳邊坐了下來。

坐下以後,周圍的墳堆和墓碑都變高了。月光照過來,墳和墓碑的側麵都有了陰影。葉子的臉上也是半明半暗的,我看見她看我時,眼中一閃的亮光比月光還亮許多。

人到此時,說什麽都覺得多餘。我伸出一隻手臂擁住了她的臂膀,她沒有動,但我聽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又過了一會兒,我發覺她的頭已傾斜過來,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用另一隻手捂住了她的手,我的手在她的手背和手腕上撫動,像撫著柔滑的絲綢一樣。

突然,她輕輕地說,你不會害我吧?

我有些驚惑。我說怎會有那種事呢。我會保護你的,你想那次舞會,我做得不錯吧。

她沒出聲。墳山上一片死寂,下弦月已被一片雲遮住了一部分,我們周圍便顯得更暗了一些。我發現她的手已變得冰涼,並且在不停地發顫。我立即握緊她的手,表示我有的是力量給予她。然而,我卻聽見她哭了,並且叫出聲來說,我怕,我怕……

我立即緊緊地擁住她說,別怕,你來墓園這樣久了,還怕什麽呢,這裏沒有鬼的。

她哭叫了幾聲後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你誤解了,我最不怕的就是鬼了。

聽見她的語氣變得平靜,我心裏也安定了許多。是的,葉子不怕鬼是事實,並且,我們這裏的人,除了楊胡子怕小鬼外,大家都是不怕鬼的人。

我想說點別的,便問她道,出來這樣久了,想你的爸媽嗎?不料,我這一問,她又哭了,並且無論我怎樣拍她的肩撫她的頭勸慰她,她一直不停地哭。自到墓園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她是個眼淚多多的女孩。但是,哭過之後,她並不說什麽,仿佛哭過之後事情就完結了。又過了一會兒,她還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一下。

我一直不知所措,為了擺脫這窘境,於是我說,我們再走一走吧,你看月亮又鑽出來雲來了,正好給我們照路。

我們重新走在墳叢中,但葉子卻一直有點心神不寧,甚至不小心被一塊墓碑絆了一下。我想,這就是一個女孩進入愛情的狀態嗎?又像又不像。我突然驚駭地想到,也許,她真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女子的魂魄顯形。她現在已經愛上了我,但想到人鬼終難圓滿,因此怕、因此哭、因此心神不寧進退兩難。

世界上真有這種事嗎?除了書中所寫,現實中幾乎沒有。但是,我和她是在墓園相遇的人,這太特殊了,就說我和她剛才的相擁而坐吧,世界上有哪對男女是坐在墳邊背靠墓碑談情說愛的?

其實,從進入墓園的那天起,葉子的真實性就一直困惑著我。今夜,當我真正和她以心靠近時,我再次肯定了我曾有過的想法,這就是,不論葉子是人是鬼,我都愛她。此刻,我想把這決定明確告訴她,但我一邊走一邊鼓了好幾次勇氣,還是因無法說出那個“鬼”字而不好措辭詞。

此時,我們已進入了後山。我突然靈機一動地想到,說不出“如果你是鬼”這樣的話,那就說事情吧,在說事中表示出我對鬼能夠接受,這不也是一種表白嗎?

於是,我坦誠地對她講起了馮詩人那架儀器的事,並說我在儀器中看見她從陰宅的院門出來。我說我看見她夜半從那裏出來一點兒也不恐懼,我隻覺得她在藍色的畫麵中很美很可愛。

我為我找到這種形式的表白很高興,我想她這下該消除顧慮了吧。不料她並不領情地說,你在編故事吧。夜半三更,我怎麽會從那裏出來呢?一定是馮詩人搞的那破玩意兒騙了你的眼睛。

我糊塗了。但此時我更願意相信葉子的話。她愛我,她不會騙我什麽的。馮詩人那儀器技術不過關,就像電視機出現雪花一樣,那儀器調試著調試著就出現一個人影,這情形完全可能。

於是我說,事情原來如此。要是我不對你說起這事的話,我還把那當真了。馮詩人那儀器,技術上還真是沒有過關的。

真誠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也許是我的坦誠和信任感染了葉子吧,她竟主動提出,你不是一直想再進那陰宅裏去嗎,我現在就帶你進去看看。

我大喜過望。我們向那座山丘登去。有一段路很陡,我幾乎是摟著了她。我的手觸到了她胸部隆起部分的下沿,一種溫熱和飽滿的彈性讓我的手有觸電的感覺。我想到了人們愛用的“魔鬼身材”這個形容詞。葉子此時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用手將我的手往下壓了壓。我感到不好意思。不過手往下移後便是她柔軟的腰部,我覺得她的動作並不是要拒絕我的手。

我們就這樣到了陰宅的院門前。葉子拿出鑰匙,很快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院門。然後她站在門邊對我說,進去吧。我不知怎麽的竟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抬腿跨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