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諜中之諜

半個小時之後,當李土芝跟著韓旌再次爬上空中密室,看到那口棺材的時候,不禁驚歎不已。

那是一口金絲楠木雕刻的棺材,外表擦拭幹淨以後,楠木上的紋路閃閃發光。

棺材的正中鑲嵌著一座巨大的鍾表,鍾表上的計時已然停了,但從表麵的時刻來看,也已走過數千小時。

棺木被釘得很緊,李土芝和韓旌費了很大力氣才打開。

棺木中不出所料是一具屍體,穿著西裝,衣著完整,屍體已經臘化,但是麵目看來還很清晰,是一個年輕人,一頭半長不短的亂發,發梢還稍微有些發紅。但在這具屍體之下,棺材的底部還有一個巨大的鐵盒,幾乎占據了整個棺木的一半。

李土芝給邱添虎打電話,韓旌不敢輕易移動屍體,便彎下身仔細查看這具屍體。

和原先猜測的“林靜海死於變種紅火蟻”的想法不同,這具屍體很完整,不像被眾多螞蟻啃咬過。韓旌戴上手套,輕輕拉起屍體胸口幹癟的衣物,這屍體衣著看似整潔,外衣之下一片漆黑,竟是一層血衣,當年的鮮血浸透整件上衣,凝固之後衣服都變成了一層硬殼。

雖然看不見傷口,韓旌估算是主動脈破損引起的大出血。

螞蟻不可能造成這樣的傷害,這個人死於凶殺。

韓旌收起手套,麵無表情地說:“這個人是林靜海。”

“你怎麽知道?”李土芝趕忙去看屍體,生怕少看了一眼而讓韓旌看出更多自己沒看出來的東西,“這都成幹屍了,還能認得出來他是林靜海?”

“他的手上有繭。”韓旌說,“頭發上有油彩。”

李土芝看了屍體幾眼:“他死了以後,凶手和幫凶隻匆匆忙忙幫他穿上一件衣服,沒有清理屍體,說不定在他身上會有線索。”

距今七十五年的凶殺案,凶手早已故去,還能在受害者身上找到線索嗎?

兩個小時後,邱添虎帶著一大隊和二大隊趕到現場,一起前來的還有軍部兩組特戰隊員。他先指著李土芝和韓旌的鼻子大罵了一頓,這兩人一個停職、一個調離崗位,早就沒有查案的資格,居然還敢接著調查!視規章製度於無物!

李土芝一本正經地辯駁他忘了自己在停職,至於韓旌,一張臉冷冰冰的,根本看不出有沒有在反省。

一大隊的胡酪懶得理會他那不靠譜的隊長,翻了翻屍體的血衣,從衣服內袋裏小心翼翼地夾出一張紙片來。大家頓時圍了上去。

那又是一封書信,奇了怪了,這古宅裏的人似乎不喜歡麵對麵交流,就喜歡給人家寫信和留便簽,神神秘秘,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一張被血浸透大半的白紙,上麵是熟悉的繁體鉛筆字。

寄信人寫道:該事已完成大半,聞峰心意已決,無可挽回,我亦無可奈何,你既已知,務必小心。

這張留言沒有落款,“聞峰”是林靜蒼的字。

眾人麵麵相覷,從這寥寥幾字當中竟看出一股寒意來——這個人稱呼“林靜蒼”為“聞峰”,稱呼“林靜海”為“敘濤”,和兩人都非常親近,一邊提醒林靜海留心林靜蒼,一邊又提醒林靜蒼說林靜海要對他不利。

挑撥離間之心昭然若揭。

但若沒有看過其他字條,留言人卻是情真意切,點到即止。

這個人究竟是誰?林靜海如此怨恨林靜蒼,這對兄弟之間的恩怨是不是受人挑撥而起?

“你說這個人所說的‘該事’……”李土芝突然說,“會不會指的是那枚導彈?”

“林靜海知道林靜蒼在秘密搞導彈,去阻止他,然後被林靜蒼殺了?”邱添虎眯起眼睛,“現在最重要的已經不是那個導彈,而是這個寫信的人究竟是誰?林家滅門慘案一定和這個人有莫大關係!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

“不,導彈、螞蟻……書信……”韓旌喃喃自語,“這些非常重要!這些東西……這些信之間存在一個悖論。”

“哈?”大家突然聽見他用到“悖論”這麽個詞,各自傻眼,這位是去密碼組特訓訓傻了嗎?這時候可不是在上邏輯理論課!

“螞蟻。”韓旌抬起頭來看著屋頂,“螞蟻是什麽時候出現的?究竟是林靜蒼在製作導彈的時候就存在了,還是‘歐文’為林靜海寄來的?要知道,這些書信告訴我們——林靜蒼製作生物導彈在前,而林靜海受人挑撥,對林靜蒼起殺心在後。如果螞蟻是‘歐文’寄來的,林靜蒼怎能在‘歐文’寄來螞蟻之前就開始製作螞蟻導彈?這是一個悖論。”他目光炯炯,看著邱添虎,“螞蟻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眾人一片沉默,這的確是一個悖論,根據手頭上所得到的資料記載,螞蟻是“歐文”在1939年寄來的。但那枚導彈的構造複雜精細,有諸多專為投放螞蟻蟻群設計的細節,是在設計圖紙的時候就已經充分考慮了螞蟻的存在,絕非臨時起意。所以林靜蒼早在1939年之前就已經接觸到了這種螞蟻。

“螞蟻穿越時空……”李土芝幹笑了一聲,“這事情太奇怪了。”

“這個悖論——有一個解釋。”韓旌一字一頓地說,“‘歐文’的‘詛咒’,信件雖然是用英文書寫的,但它並非來自‘英國’或者其他遙遠的異鄉,他從林靜蒼那裏得到螞蟻,轉手寄給了林靜海。變種紅火蟻自始至終都是林靜蒼的研究成果,所以他才會在自家古宅周圍早早種下大片樟樹林來預防螞蟻泛濫,才能秘密研究生物導彈。”

邱添虎聞之色變,按照這種說法那個“歐文”並不在英國,他就潛伏在林家古宅裏挑撥離間,令林家兄弟自相殘殺。最終生物導彈的工程戛然而止,林家被滅門,這與“歐文”的存在估計脫不了幹係。

“那麽這個林靜海十分信賴的‘歐文’,其實就在他身邊,說不定……”李土芝打開手機,將自己拍到的字條的照片擺在胡酪用鑷子夾著的血色紙條旁邊,“這就是‘歐文’。”

這個給林家兄弟分別留下字條,言語親密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歐文”。

“你想想,林靜蒼在秘密製作那種駭人聽聞的東西,一旦消息走漏就是殺身之禍,說不定會殃及全家。而有個他非常親密的人提醒他說林靜海有問題,然後林靜海突然攜帶了隻有他才有的殺人螞蟻去謀害他,他怎能不心驚肉跳?螞蟻就是證據,林靜海知道了他正在進行的一切,而如果要繼續進行下去,就必須讓林靜海閉嘴,但林靜海顯然是不可能乖乖閉嘴的。”李土芝說,“這可能就是兄弟鬩牆、直至殺人滅口的原因,表麵上看起來是三觀不合,實際上林靜海是死於‘歐文’之手,林靜蒼隻是一把殺人之刀。”

是誰既能獲得林家兄弟的信任,又能接觸到林靜蒼的螞蟻呢?

“這個人處心積慮,為了什麽?”胡酪大惑不解,“如果和林家有深仇大恨,林家人這麽信任他,直接放毒藥把全家都毒死了,犯得著這麽鉤心鬥角嗎?”

“那麽林靜蒼以林家多年積蓄的財富和全家的性命作賭,秘密製作生物導彈又是為了什麽?”韓旌慢慢地說,“知道了這枚導彈所指的對象,就知道陰謀從何而來。”

他的目光移向林靜海的棺材。

棺材裏有一個巨大的鐵盒。

胡酪和王偉小心翼翼地抬走林靜海的屍體,鐵盒像是後來放入的,上麵完全沒有屍體腐爛的痕跡。巨大的盒子上留著一排八個數字的滾輪鈕,這居然是一個機械密碼箱。

八個數字滾輪,分為四組,兩個數字一組。有兩個滾輪是紅色的,另兩個滾輪是黑色的。

這個東西不是電子密碼,無法通過解碼器進行嚐試,如果強行拆解,不知道會不會對其中的遺物造成破壞。

正當其他人發愁的時候,隻見韓旌想了一想,將兩個紅色滾輪分別轉到數字“06”“11”,將兩個黑色滾輪分別轉到數字“05”“12”。

咯啦一聲,密碼箱中有齒輪運轉,打開了一條縫隙,但並沒有真正打開。

韓旌將四個數字調換了幾次,密碼箱很快就打開了。

李土芝驚奇地看著韓旌,看他隻用這四個數字嚐試,就知道他算定了密碼就是這四個數字的組合,但這是為什麽?

“二隊長,你怎麽知道的密碼?”胡酪崇拜地看著他,“哪裏有提示?”

“油畫。”韓旌回答,“密碼箱上有四組數字,我們找到了四幅背後藏有秘密的油畫,林靜海畫了很多畫,為什麽最後留下來的那個人選擇了那四幅?一幅是手持巨劍的西洋騎士,一幅是頭戴華冠、手持玫瑰和短劍的西洋貴婦,一幅是六個桃子寫生,一幅是水墨梅花。林靜海癡迷橋牌,手持玫瑰和短劍的貴婦在撲克牌中一般象征雅典娜,即為黑桃Q,所以我認為這四幅畫代表的是四張撲克牌——方塊J、黑桃Q、紅桃6,梅花5。”

這就是為什麽他堅持用這幾個數字來嚐試解密。

事實證明韓旌的思路是對的。

巨大的鐵盒打開,撲麵而來的是一股腐朽的氣味,暴露在眾人眼前的,是一把鏽跡斑斑的斧頭和一個猙獰扭曲的人頭。

在驚人的實物下麵,整齊地堆疊著厚厚的牛皮紙封,足有十幾厘米高。胡酪和王偉將斧頭與人頭挪出,分別收入證物箱。邱添虎戴上手套,拿起了第一個紙封。

打開紙封,他頓時變了臉色——那是一份德文的圖紙,雖然是複製品且殘缺不全,但的確是關於導彈的圖紙。打開第二個紙封,裏麵是一份非常詳盡的英文資料——關於自主式導航的一種理論。接連十幾個紙封,都是收集的關於導彈的資料,異常珍貴。

第十三個紙封裏,抽出來的卻不是資料,是一張婚書。

上書:“林靜蒼,天津人,某年某月某日生,二十九歲。

張文娟,西洋孤女,某年某月某日生,十九歲。

今於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三日在林竹軒舉辦結婚典禮。

恭請林太公先生證婚。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婚書被一撕為二。

李土芝和韓旌相視一眼,撕毀的婚書,林靜蒼給妻子留下的離開的字條,張文娟卻並沒有離開,為什麽?她是“西洋孤女”,也就是說“張”姓並非她的本姓,她必定通曉英文——難道——

難道說在林家潛伏的那位“歐文”——那位深得林家兄弟倆信任的“歐文”,不是別人,而是林靜蒼的妻子張文娟?

“也許……OWEN的‘WEN’,即是‘文娟’的簡稱。”韓旌輕聲說,“隻是誰也沒有想到……”

誰也沒有想到,那些駭人聽聞的算計,居然可能出自於這樣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女人之手。

就在這時,邱添虎打開了最後一個紙封。

紙封裏是一封遺書。

“能開此盒者,必已深知我林家恩怨舊事,我已將死,數言在喉,仍不吐不快。今家國危難,匹夫有責,我林靜蒼與前線同誌同敵同死,為謀滅倭,肝腦塗地,半生所為俯仰於心,縱手刃親弟尤不悔!然毒婦森口文假扮西洋孤女,盜我圖紙、殺我父母,更將日本奸細遍布我林府,我之所愛已死,世上本無張文娟此人,誰人謂我不念舊情?今將森口文頭顱送上,慰我林家冤魂!”

寥寥幾行字,卻是觸目驚心。

“張文娟”不僅密謀害死了林靜海,還害死了林家老夫妻?

大家看過遺書,前往林芝會馬仔“三條”住處搜查的警員拿到了藏匿在其餘油畫背後的文件,從電腦上發了過來,終於拚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當年深山大宅之中竟上演了一場諜中諜的驚心動魄的往事。林靜蒼秘製生物導彈,竟是為了消滅日本人,他少年時通過英國間諜的身份,以交易或盜竊的方式取得了部分研製導彈的材料。在親眼目睹日本侵華軍的殘暴之後,林靜蒼大腦中抗日救亡的想法根深蒂固,幾乎主宰了他的整個靈魂。眼見當時裝有炸藥的導彈威力並不大,而自己也沒有足夠的實力為抗日前線捐贈取之不盡的武器裝備,想到手頭上獲得的資料,林靜蒼萌生了製作一枚能徹底消滅日本人的終極導彈的想法。

他開始為這個想法奔走,隨著接觸的人多了,有些消息泄露了出去,當他建立起一支當真有可能製作出導彈的親信隊伍的時候,日本間諜也已經獲知了這個消息。他們對林靜蒼手中的導彈資料非常感興趣,派遣了當時日本軍方特訓過的女間諜森口文接近林靜蒼。

專心終極導彈的林靜蒼毫無戒備,娶了森口文為妻。

關於導彈,林靜蒼隱瞞得太緊,即使是妻子也無法探知詳情,隻偶然從林靜蒼那裏得到了幾隻螞蟻,於是森口文挑撥起丈夫與弟弟之間的關係,讓林靜蒼誤會林靜海知道了他的導彈計劃。

結果林靜蒼居然殺了林靜海,為了隱瞞殺人之事,他將林靜海的屍體藏匿在高閣之中。變種紅火蟻從密室裏泄漏了出去,林家變得異常危險,林靜蒼要她帶著孩子離開這裏。

螞蟻泄漏了,導彈製作也遇到瓶頸而無法再繼續,林靜蒼希望自己一個人留下來解決一切。但森口文還沒能完整取得關於那枚導彈的材料,她找借口留了下來,卻露出了馬腳。林靜蒼是從事情報工作的專家,他立刻發現了森口文身上的疑點,同時意識到在父母死後,家裏的仆人都被森口文換了一遍。

而他們都是受過特訓的日本間諜,是森口文的助手。

林靜蒼為人剛硬,性格偏執,在他查明真相的那天,他拿起斧頭,砍死了自己的妻子張文娟,也砍死了日本女間諜森口文,然後將家裏二三十號傭仆全部殺死,取了森口文的頭顱放入林靜海的棺木中,留下了遺書和絕密資料。

他將調查到的“張文娟”的所有罪證分成四份,分別藏在林靜海的四幅油畫背後。隻有找到那四幅油畫的人才有可能打開密碼箱,而能找到四幅油畫的人,一定對他林家的曆史了如指掌。

他曾為這個國家嘔心瀝血、付出一切,雖然沒有成功,卻也希望後來者能知道他曾努力過的所有。

留下遺書之後他決意自殺,至於為什麽沒有死成,又為什麽在1944年以林靜海的身份成立了林芝會,近百年來以守護林家古宅為宗旨,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望著麵前林靜海的棺木,森口文的頭顱和血跡斑斑的斧頭,想起密布在導彈內部的層層螞蟻,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死寂當中。

戰爭。

侵略。

殺害。

欺騙。

死亡。

國與國。

最好的生命,應當開放在最好的地方。

李土芝想,沒有人會認為林靜蒼做的事百分之百都是對的,也許有些人會說他是鬥士,也許有些人會說他是惡魔。

但毋庸置疑,戰爭時代的人們,那些最好的生命,就像蒲公英的飛絮,掙紮著、掙紮著……到處都是最壞的地方。

整個案件結束了,林家古宅的秘密被徹底揭穿,參與案件的人沒有一個麵帶笑容,他們離開樹林的時候,腳步比來時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