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將計就計

軍事上最窩囊的事,莫過於當你勞師遠征,寸功未立歸來之時,你的老窩被人端了。

端我老窩者,呂布是也。

前來迎接大軍的曹仁一見我便叩頭哭喪道:“主公!曹仁罪該萬死,沒把家看好……把家丟了!呂布勢大,加上陳宮輔佐,兗州、濮陽已失,其甄城、東阿、範縣三處,有賴荀彧、程昱二人設計相連,死守城郭。”

“陳宮?是我舊部陳宮?”

“是。”

我聽罷真是恨得牙癢癢,嘴上卻道:“家丟了算什麽?再奪回來便是!呂布小兒,有勇無謀,何足懼哉?我必令其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全軍將士聽令:各部就地安營紮寨,好生休整,不日奪我兗州!”——兵敗抑或受挫之時,全軍將士都在看著主帥,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們全都看在眼裏,在這方麵我曹操的表現從未令他們失望過,因為我的個性便是如此:永不服輸,愈挫愈奮。

兩日後進兵,已過騰縣,行至泰山險路,郭嘉道:“主公,不可冒進,此處恐有伏兵。”我嗬嗬笑道:“呂布果然有勇無謀,他叫薛蘭守兗州,自己前往濮陽,此處怎麽可能有埋伏?曹仁聽令:兗州是你丟掉的,如今正可以立功贖罪,你部前往兗州,將兗州團團圍住,圍而不打。其餘人馬隨我前往濮陽,速攻呂布!”

卻說我軍行至濮陽城外,在開闊之地安營紮寨。次日,引眾將出,陳兵於野。我立馬於軍旗下,遙望呂布大軍至。兩陣對圓處,呂布當先出馬,兩端排開八員健將。布軍五萬,兩倍於我,旌旗招展,鼓聲震天,煞有氣勢。

我打馬於前,手執馬鞭一指呂布:“呂布小兒,卑鄙小人!你我此前雖有交鋒,不過各為其主,並無私仇,你何故乘我報父母血海深仇之機奪我州郡端我老窩?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純屬小人之舉,你知恥否?”

呂布回話道:“曹操!天下有人把你視為英雄,不料你卻以家長裏短觀天下大事,婦人之見爾!這天下的州郡,乃漢家的州郡;這天下的城池,乃漢家的城池;既是漢家的州郡城池,人皆有份,憑什麽讓你一人得了?我呂布大丈夫也,偏不信這個邪!”說罷,便命其部將臧霸出馬挑戰。

我見狀速命樂進出擊迎戰。兩馬相交,雙槍齊舉。戰至三十餘回合,不分勝負。

我大將夏侯惇拍馬而出前去助戰,布大將張遼出擊截住,廝殺一氣。

呂布目睹此景,殺心頓起,挺戟驟馬,衝出陣來,形成三打二之勢。

夏侯惇、樂進哪裏是呂布對手,很快招架不住,打馬回頭,望風而逃。

布軍乘勝追擊,掩殺過來,人多勢眾,勢不可擋,我軍硬拚不過,隻好敗走,後退三四十裏,布軍方才收兵。

先輸一陣,回營與眾將商議。

於禁說:“主公,我有一計。”

我道:“快講。”

於禁說:“濮陽城西有一寨,呂布駐軍不多,可以偷襲,若得此寨,布軍必亂。”

我大腿一拍:“好計!依計而行!”

便從其言,領曹洪、李典、毛玠、呂虔、於禁、典韋六將,選馬步兵兩萬人,連夜從小路出發。

我軍於次日下午到達濮陽城外,埋伏下來。待到黃昏時分,從四麵向布軍駐紮的西寨發起猛攻,果然如於禁所察,此寨駐軍不多,見我軍殺來便丟盔棄甲四散而逃,令我軍輕易奪下此寨,在此安營。

這一下就像捅了馬蜂窩!

當晚,睡夢之中,我被叫醒:“布將高順引軍殺來!”我衝出帳外,親率兵馬迎擊,與那高順撞個正著,從四更一直殺到黎明,東方吐露魚肚白,西方鼓聲大震馬蹄急,線報:“呂布自引救兵來!”

我見黃塵滾滾,其來勢洶洶,鋒芒畢露,不想重蹈覆轍,便命全軍棄寨而走。

後有高順追兵,前有呂布救兵,於禁、樂進兩將衝在前麵,卻不敵呂布一人,我隻好望北而逃。

山後殺出一彪人馬:左有張遼,右有臧霸,虎視眈眈。呂虔、曹洪戰之不利,我隻好望西而逃。

忽又喊聲大震,一彪人馬殺到,攔住我等去路。眾將拚死一搏,我亦衝鋒在前。梆子響處,箭如雨下,無法抬頭,無計可脫,偷眼一窺,我見箭雨遮天蔽日——遮蔽了正在冉冉升起的旭日,看見初升的太陽仿佛表情詭譎的死神。當此之時,我感到這命已不在自己手上,便聲不由己脫口而出:“誰來救我?”

“主公勿憂!”——我這邊話音未落,那邊傳來一聲大叫,隻見騎兵隊裏一將躍出,手挺雙鐵戟,大聲叫道:“典韋在此!”繼而飛身下馬,插住雙戟,取短戟十數支,挾在手中,回頭對隨從道:“賊兵近到十步,喊我!”遂迎著箭雨大步向前,真是不要命了!布軍數十騎追至,隨從大叫:“十步了!”典韋叫道:“五步再喊!”隨從又叫:“五步了!”——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典韋反過身來,飛戟而刺,一戟一個,刺下馬來,戟無虛發,立殺十數人。見此情形,敵兵驚懼,狼狽逃竄。好個典韋,又飛身上馬,挺一雙大鐵戟,衝殺入敵陣中,令敵將招架不住,四散而逃,這才將我救出重圍。

我眾將隨後殺到,集合一處,尋路回營。

行進之中,身後喊殺聲又起,隻聽得一聲大叫:“操賊休走!吃我一戟!”回頭一望,呂布打馬提戟而來,驚出我一頭冷汗,我命左右道:“勿理這廝,快走!”

我等一行正在逃命,迎頭撞上一彪軍,抬頭一望,心中大喜!“夏侯”軍旗招展,夏侯惇領兵來救,正好將呂布軍截住,一場惡戰在所難免。雙方一直戰至黃昏時分,老天爺看得不耐煩了,順手抄起葫蘆瓢,從天河中舀起一瓢涼水,兜頭澆下,大雨如注,戰場變成泥潭,戰士鬥成泥人,麵麵相覷,狼狽不堪,實不好看,幹脆收兵,休戰了事。

回到營中,初戰不利,我胸中鬱悶,卻無良策。

夜半,忽報濮陽巨富田氏差下人送來一封密信,趕緊拆開來讀:

呂溫侯殘暴不仁,民心大怨,今移兵黎陽,唯留高順在城內,城中空虛。可連夜進兵,萬望速來,我當為內應。城中插白旗,大書“義”字,便是暗號。

我反複讀之三遍,難以斷其真偽,便將信移交劉曄看,他隻看一眼便叫道:“主公,此中有詐,不可不防。布雖無謀,陳宮多計。”

“那就……不去了?”

“六成有詐,不去為好。”

“六成有詐,四成為真,在我看來便值得一試。我曹操本不是謹小慎微之輩,既然濮陽強奪不來,那便隻好智取,機會送上門來,豈可不去一試?”

“曄知主公脾氣,若叫主公不去,定然輾轉反側夜不成寐。主公一定要去,當分三軍為三隊,兩隊埋伏在城外接應,一隊入城,方可。”

“依計行事,集合三軍!”

次日,待我軍分三隊,來到濮陽城下,果然得見西門城樓上遍豎旗幡,中有一杆“義”字白旗。眼前實景,令我更加信以為真,四成可信度瞬間變成了八成!

正午時分,城門洞開,兩員戰將率兵出戰:前軍侯成,後軍高順。

我派新立大功剛剛加為領軍都尉的典韋出馬,直取侯成,一擊即潰,令其逃回城中。

典韋又衝到吊橋邊,與高順交鋒,一擊即潰,令其逃回城中。

明眼人當能看出這明顯是詐,我卻全然不見,渾然不覺,以為是典韋善戰所致。

交戰中有敵方士兵混過陣來,自稱田氏密使,要親手向我呈上密信,便接了,信中雲:

今夜初更時分,城上鳴鑼為號,便可進兵。某當獻門。

此信閱畢,我心中狂喜,此事的可信度已經達到了十成!

我即刻命令夏侯惇領兵在左、曹洪領兵在右,準備親率夏侯淵、李典、樂進、典韋四將及大部隊攻入城去。

李典道:“主公,我感覺不對勁……”

我問道:“有何不對?”

“就是感覺不對勁……主公且在城外等候,不必親自前往,容我等先入城去探明虛實再說。”

我腦子發熱,頗不耐煩,厲聲喝道:“我不自往,誰肯向前!”

無人敢於再勸。

初更時分,月光未照,西門樓上鳴鑼吹號,喊聲驟起,火把繚繞,吊橋放落,城門洞開,我心中喜不自禁,此事的可信度已經達到了十二成!率先拍馬而上,搶先衝入城門,一路空曠無人,一片死寂,叫人不安,直到州衙,我才恍然悔悟:中計了!調轉馬頭,高聲大吼:“快撤!我軍中計,退回西門!”

話音未落,州衙中響起一聲巨炮,金鼓齊鳴,殺聲四起。

東巷殺出張遼,西巷殺出臧霸,夾攻而來。

我率兵衝向北門,殺出郝萌、曹性。

我走南門,殺出高順、侯成。

典韋能戰,衝殺出去,引走高順、侯成。

我眼睜睜看著典韋殺出去了,卻被敵兵截斷,望南門而不得出,再轉向北門,奔命之中借著火光見一白衣戰士挺戟躍馬而來。我心下驚呼道:“呂布!真是冤家路窄!我命今日休矣!”急中生智,緊貼馬頭,不讓對方看清我臉,加鞭打馬,迎麵而過。剛鬆了口氣暗自慶幸的當兒,身後馬蹄聲又回來了,果然還是呂布,將戟於我頭盔上一擊問道:“你急著跑什麽?曹操現在何處?”

我變聲作答:“追殺曹操!就在前麵!”

“哪一個?”

“騎黃馬者!”

“交給我了!你往別處!”

“諾!”

以上對話,何其經典,這不是兩個人在對話,而是兩條命在對話!其結果是:呂布打馬向前去追趕一個子虛烏有的騎黃馬者,曹操本人調轉馬頭,望東門而走,與典韋重逢。

嗚呼!人命在天!此為老天爺安排的!

接下來的一幕是:典韋與我合股一處,打馬向前,戮力拚殺,殺出一條血路,終於殺至東城門邊。那裏大火熊熊,敵兵從城樓上不斷推下柴草捆子,以助長火勢,令我等身處於一片火海之中。典韋以戟撥開柴火,縱馬穿過濃煙突了出去,我緊隨其後亦突出去。剛到門洞邊,城門上突然落下一根燃燒的房梁,我閃躲不及,正重重砸在我戰馬的頭上,我之愛馬替我挨了這致命的一下,頹然倒地,一命嗚呼!隨之墜地的我本能地以雙手將那火梁從被其砸爛的馬頭上移開,使勁推在一旁,造成兩條手臂大麵積燒傷,男兒的須發也被燒掉了一大把。我來不及祭奠為我犧牲的愛馬,已被正好殺到的夏侯淵一把拉上他的戰馬,當此時,典韋已**盡城門洞中的敵兵,令我等衝出城去。

回到營中,天已大亮。

我雙臂灼傷,火燒火燎,苦不堪言。眾將前來探望,我高舉傷臂強顏歡笑道:“中計了!中計了!此仗失利,全部責任盡在本帥,劉曄、李典好言相勸,我偏聽不進去,皆因奪回濮陽心切所致。今誤中匹夫之計,我曹操必當報之!”

郭嘉道:“主公有何妙計?有計可以速發!”

我壓低聲音道:“諸位愛將馬上回去傳令士卒,就說我身受灼傷,傷勢過重,不治而亡——讓他們四處說去。對,幹脆令全軍將士披麻戴孝,兵營內盡掛白幡。呂布聞訊,必領兵前來攻我。我伏兵於馬陵山中,突然發動猛攻,必當生擒呂布!”

“妙計!妙計!主公真乃神人也!”郭嘉讚歎道。

依計而行。

呂布果然中計,殺奔馬陵山來。

我帶著臂傷親率大軍擊之。

呂布險遭生擒,死戰得脫,兵馬損失大半,逃回濮陽,堅守不出。

繼而蝗災忽起,食盡禾稻。關東一境,人民相食。我軍因營中糧盡,移往鄄城,呂布亦率兵出屯山陽,該年的戰事休止於小小的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