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六翼
宿舍樓下,雷昀蹲在台階上掏出那包回來的路上剛買的煙,楞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拆開。
“已到家,安。”陳曦的短信。
“安。”
他苦笑歎了口氣,刪除了已寫好的草稿,起身走進樓道。
腦子裏難得一見沒去想案子,然而卻感覺更累--案件隻是單選題,隻有一個答案;而有些事情卻是不止一個答案,沒有對錯,或者說無論哪個選項都是錯誤的。
“老大,散場了沒?”龐偉打來了電話。
“剛回宿舍,爬樓呢。”
“暈,我還想著過去打下半場呢,嘿嘿,被你猜著了,那孫子下線了......”
“得,別叨叨了,早點睡吧。”
“沒事,明天白天再補覺唄,那啥,估計驢頭這兩天沒空折騰咱們,為啥?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呀!”龐偉賤笑說著。
“是因為市局......”雷昀停下腳步,皺起眉頭。
“不是,主要不是市局批鬥會,嘿,給你八個卦啊,驢頭他老婆......跟他已經全麵開戰,不是跟你說過嘛,前陣子就冷戰,這下可好,幹脆要鬧離婚,知道不?今兒他老婆直接鬧到市局去,狗血不?省廳領導還開著會呢,她直接衝上了主席台,搶過麥克風大喊:呂振華你今天必須跟我把婚離了.......”
龐偉抑揚頓挫壞笑描述著,還拿捏腔調學起呂振華老婆的聲音。
“呂隊......”
雷昀轉過樓道拐角,剛要問一下“事件”的原因,抬頭一瞅發現呂振華正站在他宿舍門前敲門,頓時便愣住了。
“出去了?”
呂振華聽到雷昀“喊他”,轉頭看了過來。
“呂隊,您......有事?”
雷昀急忙掛了電話,上去打招呼。
“沒事,就是......你有創可貼麽?喔,那會低頭走路光顧著想案子了,一不小心被樹枝子劃了一下。”
呂振華臉色微紅,透著難以掩飾的尷尬,快速晃轉了一下腦袋又急忙扭回去,身體保持著別扭的側身造型。
“有有有......”
雷昀楞了幾秒才回過神來,急忙開門。
“這......哎!”他心裏一陣無語。
雖然是“驚鴻一瞥”,以他的眼力還是看清了呂振華的“傷勢”,而且頃刻間已經做完痕跡分析--呂振華左側額頭三道劃痕,中間一道較深較長、一直朝斜下方延伸到眼角位置,血跡還在滲出,從痕跡來看......確認為“九陰白骨爪”招數所留下的外傷。
他忍不住去腦補:呂隊這是回家PK慘敗不幸負傷?然後逃到宿舍來避難?那離婚的事呢?
“呂隊你拿著用吧,我還有。”
他把一盒創可貼遞給呂振華,刻意沒再去看他頭上的撓痕。
“改天還你。”呂振華接過創可貼,掉頭就往外走。
“呂隊,吃過了麽?”雷昀問道。
呂振華回過頭看向那隻打包回來的烤兔子,半晌擠出一句:“你呢?”
“沒太吃飽。”雷昀笑道。
他猛然覺得呂振華那既“垂涎”又“矜持”的囧狀很搞笑,其實他本想直接把這隻烤兔子遞過去,卻臨時改變了主意。
呂振華沒接著吭聲,似乎在考慮這句話的意思,又或者在思想鬥爭?
“一起吃點?喔,不夠的話我還有方便麵、火腿腸存貨。”雷昀又開口。
“喝點?那屋還有酒,我拿去。”呂振華扔下一句,快步離開。
幾分鍾後,他提著兩瓶二鍋頭過來,額頭已經包紮完畢--頭發像是特意蘸水整過造型,象征性地遮掩著創可貼。
“度數有點高......”
雷昀一瞅是56度的牛二,頓時直咧嘴。
“隨意。”
呂振華給他倒了半杯,而後自斟自飲--一口下去三分之一,嗆得咳嗽。
雷昀試探著抿了一口,酒味實在是太衝,好歹一咬牙一閉眼咽了下去。
“怎麽不吃?”
呂振華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顯得很拘謹,可能是覺得作為“客人”不應該先動筷子。
“您別客氣,我已經吃過一些了。”雷昀急忙說道。
“味道不錯。”
“嗯,還行。”
“喝口?”
“奧,好。”
“雙匯?”
“那便利店也沒別的牌子。”
兩人都不太擅長聊天,隻能問答模式尬聊,幾個回合下來已經沒有話題可聊。
雷昀像是個局外人、旁觀者:他很少吃,共同舉杯的時候也僅是蘸蘸嘴唇意思一下;而呂振華則是漸入佳境,呲溜呲溜抿著酒,有滋有味歡快地啃著烤兔子,似乎已經忽略掉雷昀的存在。
“這戰鬥力......”雷昀瞅著呂振華眼前那小山似的那堆骨頭,心裏暗自嘀咕。
而他不知道的是,其實呂振華已經一天沒吃飯了,那會“離家出走”避難又忘記帶錢包,結果連買創可貼的錢都沒有,好在他家離隊裏宿舍不遠,要不然真就徹底悲劇了。
雷昀猛然覺得眼前這個在隊裏說一不二的臭驢臉“很可憐”:隊裏“耀武揚威”家裏忍氣吞聲?破案一把好手而內戰一敗塗地?
案件不斷,又恰好是川海即將承辦國際會議的節骨眼上,壓力可想而知,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後院起火,呂振華此時應該也會有種無力、挫敗的感覺吧?
腦子累,心累,卻又沒有喘息的餘地,所以他今天才會顯得疲倦、反常?
“我......”雷昀又不由得地想到了自己。
像是同病相憐,卻又完全是兩種境地,但同樣會造成困擾,大腦的運算空間不可避免被部分占用。
他幾次想試探問一下,可話到嘴邊又沒能說出口,始終憋不出“嫂子”這兩個字。
呂振華沒有提及“家事”的意思,而按照男人之間的默契,他似乎也不該問。
問了又能怎樣?一個單身狗、新人出謀劃策去調和隊長的夫妻關係?
即便作死問了,也隻會讓氣氛更尷尬。
“呂隊,案子......”雷昀找不出別的話題,隻能扯到案子上麵。
“喝酒,明天再說。”
呂振華放下酒杯,擺擺手,掏出一支煙點上。
“好。”雷昀苦笑一下。
半支煙的時間後,呂振華猛然眯著眼沒頭沒腦問道:“當時為什麽報警校?”
雷昀微楞,而後聳聳肩:“不為什麽。”
他臉上閃過一絲警覺的表情,習慣性托起下巴頦、微皺起眉頭,像是在揣摩呂振華的用意。
“你倆的檔案我看過了,嗯,確實都很優秀,”呂振華點點頭,抿了口酒,像是品味地咂了下牙根,“以你高中的成績......考個985、211應該很簡單吧?為什麽要警察這一行呢?是因為你父親......”
“不是,是,確實我符合保送重點大學的條件,但我有選擇的權利吧?對,愛好而已。”
雷昀打斷了他的話,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而後目光與呂振華對視片刻。
“陳曦呢?”呂振華撇了下嘴角,又問。
“呂隊,這個問題不該我來回答吧?”雷昀微微一笑,但語氣中明顯透著不滿。
呂振華擺弄著酒杯,像是自語地說:“母親是天顏國際的董事長......這樣的家庭背景、這樣的......顏值、這樣的學習能力,從事法醫這一行......”
雷昀像是沒聽見,毫無反應,依舊是保持著手托下巴的姿勢。
呂振華似乎也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屋內的氣氛顯得尷尬而微妙。
一瓶牛二已經見底,他杯子裏還剩五分之一,沒有再開酒的意思,卻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時,雷昀手機響了一下,微信,陳曦發過來的。
“睡了?”
“還沒。”雷昀不自覺地瞥了一眼呂振華,而後快速回複。
“有點發現,你看一下。”
隨後,陳曦發過來幾幅圖片,附帶一長段文字,顯然是早已編輯好的。
雷昀剛要回複“好”,陳曦又發來信息:要不明天再看吧,早點休息,安。
“行,安。”他“斟酌”幾秒,編輯發出。
“早餐我給帶。”她秒回。
“行,謝。”他又是遲緩反應。
陳曦沒再回複,他像是鬆了口氣。
“喔,陳曦說有發現......”
見呂振華一直在饒有興致地朝他手機“偷瞄”,他急忙翻出那條信息,將手機放到桌上中央位置。
三張圖片--麵部一張,上半身一張,下半身一張,均是今天“淩遲”案死者的照片。
文字描述:“死者留存部分臉頰的劃痕應該是一副圖案,像是一對交叉的翅膀;同樣,死者雙臂殘存的肌肉組織也構成翅膀圖案,以割痕來表示一片片羽毛;同樣,腹部交叉延伸到腿部的傷口割痕也構成羽翼圖案......”
“共有六隻翅膀,想到了什麽?對,熾天使,是在《舊約聖經》中提到的六翼天使......”
“熾天使英文名為Seraph,諧音翻譯為‘撒拉弗’,是不是聯想到了什麽?對,死者的名字--桑郎峰。”
呂振華把手機推回給雷昀,皺眉點點頭。
而後又揉著太陽穴搖頭自語:“聖經......GOD.....上帝......熾天使......賽拉弗......桑郎峰......”
“呂隊,這三起案子......”
雷昀呼了口氣,正沉聲說著,然而呂振華擺擺手打斷了他。
“早點休息吧,明天再說。”他悶掉杯中酒,搖晃起身,走路已經有些“漂移”的跡象。
“行。”雷昀憋住笑點點頭。
“我......嗯,酒量......”呂振華自嘲地搖搖頭,尷尬地咧了下嘴角。
“呂隊,要不我......”雷昀急忙起身跟了過去。
“不用......”呂振華扶著門檻探回腦袋晃了晃,憋了口氣把體內澎湃的洪荒之力壓製下去,“那會我沒說完。”
“您說。”雷昀硬著頭皮點點頭。
“給你倆......給你講個故事,不,真事。”
“多年前我有位同事,也是各方麵很優秀,可是呢,喔,前幾天我還去祭奠過他......”他呼了口酒氣,費事巴力地點了支煙,“他跟我一批入職,就像是哥哥,他比我優秀得多,我當時......很差勁,可以說他更像是我師傅。”
“喔,然後?”
呂振華像是在吃力地組織表達語言,半天沒繼續說下去,雷昀便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算了,不提了,”呂振華苦澀地笑笑,目光在雷昀臉上停留了幾秒,“警察這行當本身就容易累積一些負麵的情緒,經曆的越多......所以,該放下就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