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文試

嬌燕閣一樓大堂。

數張紅木桌子擺放在東西兩側,桌上置放各種名貴果點和美酒,中間的一塊空地,一群舞娘輕舞搖曳,舞姿曼妙綺麗,一排精美絕倫的屏風後,樂師奏樂撫琴,曲調輕快悠揚,人潮湧動,熱鬧非凡。

猛一瞧,嘖嘖,一等氣派,不輸富豪家!

一樓大堂,二樓圓形走廊,到處都擠滿了看客,喝醉酒的,在同伴的呼喚下大口灌下了醒酒湯,在**的,聽到呼聲後事兒沒辦完就扔下姑娘匆匆跑出房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往一樓大堂最中間的位置靠,口中議論紛紛,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興致勃勃的神情,也是,這麽難得的場麵,喝酒調情、床笫之歡哪有看這場比試來得刺激?

鴇母也是個妙人,勸不住兩邊,索性將這場比試當成一場風月盛事,不僅開始著手準備,還在門口擺上了一個正方牌子,寫上“公子兩相鬥,誰贏美嬌娘?羅家少爺大戰楚姓公子,勝負難料,誰輸誰贏?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一錢銀子即可入內觀看比試!”,簡簡單單一個牌子,真是大賺路人眼光,不少路過的行人見到牌子上的內容,紛紛往裏邊探腦袋,看到堂中大撥大撥的人影,呼聲不斷,氣氛高昂,更是按捺不住好奇,於是三倆成群,掏了銀子匆匆進去,讓嬌燕閣攬足了銀子。

街上,兩個一直在等人的年輕人,第一時間看到了門口牌子,書生好奇道:“裏麵發生了什麽?”

“那個羅家少爺也在裏麵?”

等得有些不耐煩的絕刀,看完牌上的內容,隱隱感覺一絲不對勁,“他們倆這麽久不出來……上麵寫的楚姓公子該不會是楚木吧?”

“楚兄弟?”書生驚愕,續道:“你說楚兄弟又碰見了那個惡少,那他們不是有危險?”

“走!進去看看。”

兩人交了銀子進去,踏進大堂之後,本想走到人前看看是不是楚木,誰料人太多了,根本是寸步難行,連條縫隙都鑽不了。

“絕刀,到二樓走廊上看吧,那兒人少。”

兩人隻好登階上樓,視野開闊之後,果然看到了楚木,在大堂西側的小桌子前坐著,無空道士也在其身邊,還有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少年郎,東邊,一個公子一臉陰冷,佳人在懷,服侍周到,四個護衛在其身後,這人嘛,自然不陌生,惡少羅洪維。雙方遙遙相對,形成一種對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火藥味。

“真是楚兄弟……”書生猛地愣神,訝異道:“他們要比試什麽?”

“看看吧。”

絕刀雙手抱胸,皺著眉頭垂首觀看。

——

一曲奏罷,舞娘退場。

有些不耐煩的羅洪維,一把推開懷裏嬌滴滴的小姑娘,高聲喊道:“秦姑娘,要比試什麽?現在可以說了吧。”

一襲輕衫的秦香琴,這時抿嘴一笑,流露萬種風情,離座款步邁出,身段風流,步步蓮花,迷倒一片男兒郎。她走至中間,朝兩邊欠身行禮後,笑吟吟道:“自古,所有比試分成文試和武試兩種,而我朝向來推崇文武雙全為佳,所以,今天的比試,不妨分成三場,雙方進行文、武之爭,三局兩勝定輸贏!”

“行!”

羅洪維第一個高聲回應,朝那邊楚木得意一笑,朗聲問道:“第一場比試內容是什麽?”

言畢,兩名小廝持著一幅字帖走到秦香琴身邊,她打開字帖繩係,徐徐展開,乃是一幅書法字帖,字體用筆細膩,結構多變,筆法精致,美輪美奐,不僅遒勁自然,而且事巧形密,行雲流水,好像每一個字都是一件藝術品,觀賞此幅書法字帖,與觀賞美人伴舞,頗有種異曲同工之感。

“第一場,不妨先來文試,香琴自幼對書法尤感興趣,所以,這第一場的比試,請兩位公子各自寫出一幅字帖,內容嘛,便以書聖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中的這一小段落為內容,半柱香為限。”

兩方聽罷,皆是緊鎖眉關。

滿堂看客,盯著東邊竊笑不已,淮陰小霸王不學無術,那是出了名的,除了跟些狐朋狗友到處浪**,騎快馬,喝烈酒,逛青樓,找姑娘,做著沒羞沒躁的事兒,幹些欺負百姓的陰損事,可沒聽過羅家少爺有多少才情意氣。

饒是如此,對手如何胸無文墨,楚木也無甚把握,心裏虛得很。

身邊的人明顯沒有意識到,其實楚木肚子裏的墨水也不多。聽完第一場比試內容後,少女第一個拍手叫好,“很好,姓羅的一看就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楚小子,讓他瞧瞧,什麽才是書法!”

“咳……”

楚木臉上寫著“苦悶”二字,尷尬解釋:“那個——其實,我沒怎麽練過字,我也不太懂書法。”

“什麽?你沒練過字?”

“沒練過。”

看到少女一臉驚詫,楚木歎了口氣,這能怪他嘛?還沒怎麽識字的年紀,家門巨變父母雙亡,之後流落雍州,幸好老李頭教他讀書念字,但也隻是識字會寫字的程度,書法是一點沒碰過。

書法,這玩意,練起來就是在燒錢,窮苦人家哪裏碰得起,更何況他還是個朝不保夕的小乞丐。

少女氣極,本來彎成了月牙的眸子陡然變成銅鈴大眼,指著楚木哀歎連連,最後仰頭大口喝下一杯酒,使勁扇風,氣呼呼道:“氣煞我也!早知讓我上場得了,你們兩個草包還有什麽好比的。”

不管比試的兩人如何尷尬踟躕,小廝端上了文房四寶,兩套文具置於桌麵,比試正式開始了。

二樓。

某個目光癡癡的書生囈語:“書聖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應該是仿品吧,不過,這上邊的字,字字遒勁,卻又不失美感,與書聖的書法起碼七成相似,書寫此帖的人,肯定也是某位書法大家。”

絕刀看到楚木的尷尬神情,又往身邊睨了一眼,“這場比試,該讓你上才是。”

——

宣紙鋪桌,隻手捉筆,楚木持著筆頭,愁眉苦臉,時而抬筆,時而落筆,筆毫卻始終落不到紙上。

另一邊的羅洪維,亦是相似模樣。

時間一點點過去,見楚木還未書寫第一個字,一旁,年輕道士提醒一句:“楚兄弟,再不開始就寫不完了。”

少年暗自哀歎,這如何下筆?要說臨摹那幅現成的,也是可以,但俗話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臨摹出一幅四不像,反倒成了笑話,要是想寫出自己的書法風格,可他自己連毫筆都沒怎麽碰過,哪來什麽字體風格?

年輕道士輕聲道一句:“師傅說,心靜如水,自在無礙,小道也不懂書法,但道家道理,世事皆通,你現在心境紊亂,下筆煩憂,這樣下去,於己無利。”

聞言,楚木猛然驚醒,無空道士說得對,心境如水,自在無礙,我這樣煩惱下去,無法下筆,也寫不出一幅好字,反正對方也比我好不到哪去,何不死馬當活馬醫,說不準還有贏的可能……

他閉上眼睛,拋卻腦海萬種念頭,深深呼吸幾口氣,將一顆心沉靜下來,隨後睜開眼睛,對照字帖上的內容,逐一書寫。

一刻鍾後。

雙方幾乎同時完成。

放下筆墨,看著這幅自己一氣嗬成的書法作品,楚木滿意地點點頭,“結構狂亂卻不失格局,筆鋒蒼勁卻不失美感,妙哉!妙哉!”

聽到某人自吹自擂,勾起少女幾分好奇,忍不住湊上去看了幾眼,一看之下,嘖嘖……,歪七八扭,慘不忍睹,她小手一拍,與光潔的腦門碰撞出一聲清脆的聲音,指著桌麵的宣紙,又指著洋洋自得的楚木。

“哎呀!氣死我了!你——你——”

“丫頭,學著點吧。”

楚木隨口應了一句,忙著喝下一杯清茶,輕輕揉動手骨,調解身體精神的疲憊。

別看他好像胡亂寫得甚是輕鬆,實則書法書寫最耗精神氣力,尤其是他確實沉下心去一筆一劃的認真書寫了,盡管在旁人看來不堪入目,但也著實耗費了一番心神。

小廝先將羅洪維的成品呈上,置放在中央的桌子,供全場所有看客觀看,作為裁判的秦香琴,挪步上去,在看了這幅書法作品的第一眼後,這位淮陰第一美人的神情甚是微妙。怎麽評價這幅字帖?或許,不能稱之為字帖,紙上字字如同蚯蚓,橫七八豎,可以看出是在仿照原字帖的字帖結構進行臨摹,但因為功底太差,隻是勉強寫出了字形,大概兩成形似,更別談原貼中的意氣精神,半點都無。

“哈哈哈……”

踮起腳跟勉強看清了大概的滿堂看客,爆發一陣哄堂大笑,有人大笑道:“我就說嘛,羅少爺怎麽可能寫得出什麽好字……”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這樣一來,那個楚公子穩操勝券啊。”

……

周遭所有的議論聲,可謂聲聲刺耳,讓咱們的淮陰小霸王羞怒不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氣急之下,他大掌猛拍桌子,伴隨砰地一聲震響,他環顧全場,罵道:“媽的——誰敢再多說一句?”

“切——嚇唬誰呢?”

少女看不過眼了,立馬拍桌。

羅洪維移目,死死盯著少女不放,氣得肝膽生疼,第一次覺得,這個娘娘腔比姓楚的混賬還要可惡,恨不得殺之後快。

“兩位息怒。”

秦香琴見硝煙又起,急忙安撫幾句。待兩邊消停後,小廝呈上了楚木的書法成品,秦香琴縱覽全帖,一覽之後,隻覺腦門生疼,這幅書法,並非臨摹書寫,而是以自身的風格書寫,這也是最要命的,上邊的字,以她的學識,竟是一時無法完全認出全部的字,字字如同蚯蚓爬動一般,整篇雜亂無章,字體結構淩亂無比,簡直比狂草更狂。

總之,較之第一幅,分毫不讓,一樣的不堪入目。

如同羅洪維一般,楚木的這幅作品,自然也贏來了滿堂哄笑,而且上邊的字比前一幅還要狂亂,看都看不清,眾人更是大笑不已,其中,無疑是羅洪維的笑聲最響亮,“哈哈哈——你寫的是字嗎?你以為拿起筆劃幾下,就成了字?哈哈——倉頡都沒你會造字,是了!不如本少爺封你做個當代倉頡吧。”

見到羅洪維那副可憎嘴臉,少女憤憤不已,卻又不知說什麽話反駁,隻好低頭喝悶酒,楚木和無空道士倒是處若泰然。

“楚木在書法方麵的功力……”話說到一半,絕刀暗暗搖頭。

“或許吧。”

書生饒有興趣看著楚木的字帖,因為距離太遠,看得不甚清楚,但瞧著他的樣子,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沉醉其中。

“其實,這些公子哥哪有多少真材實料,我的比試是不是難度太高了?”秦香琴搖頭暗想。

這兩幅作品,說實話,真一個難較高下,要她判定輸贏,她也不知該判那邊贏。

忖想間,她又看了楚木的作品一眼,忽然,她眉峰稍動,重新再看一遍,神情也變得頗為鄭重。

仔細看看,這幅字帖,雖然字體粗糙,狂亂無章,但滿篇一氣嗬成,字裏行間,構造獨特,每個字之間,都殘存著一筆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墨痕,可見其主人在書寫時,除了沾墨時候,筆毫分明沒有離開過紙麵,這一點,甚是考究功力,很多沉浸書法的文人都未必懂這種筆法。

這也多虧楚木自小無家可歸,夜裏在街邊陋巷、破爛廟宇中睡覺,餓得發慌睡不著,便拿塊石頭在地上或牆上畫線條,畫久了,從牆的東邊畫到西邊,從街頭畫到街尾,開始時,線條畫得不長,總會在某個點阻滯不前,但日複一日,之後,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畫的線條長度要長。

這個習慣,他從未改過,俗話說,水流千裏歸大海,方式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如今這個習慣,竟是被他運用到了書法裏頭,而且還成功了。

不得不說,這也算是一種“天賦”了。

其後,因為這種完完全全一氣嗬成的書寫方式,令得狂放無章的字句,也因而變得暗含獨特的章法,同時也令得滿篇透發出一種精氣神,張揚、驕傲,像是沙場征戰的常勝將軍,跨馬提槍,意氣風發。

書法,講究字體結構,更講究書法中蘊含的精神意氣,而這篇書法,暗含了其主人在書寫時的某種精神意氣。

很淺,但確實存在。

秦香琴呼出一口氣,拍拍胸口,不由看了一眼正在喝茶的楚木,暗想:此人底子雖差,但書法的天賦不賴,若是以後專修書法,必定成就不低。

“秦姑娘,是不是本少爺贏了?”羅洪維完全忽略了自己的作品其實也不怎麽樣的事實,一臉自得,穩操勝券問道。

滿堂寂靜,等待結果。

秦香琴沉吟片刻,看看兩幅字帖,最後下了決斷。

“第一場比試,兩方平手。”

“平手?”

羅洪維睜大眼睛,大叫:“秦姑娘,怎麽可能平手呢?你再看看,他那些字,那能叫字嗎?”

“難道羅少爺不相信香琴?”

秦香琴貝齒咬唇,眸子光亮惑人,心裏卻在念道:說是平手,已經是看在大家對書法了解不深,看不出楚公子的字帖中已然生成的一點精氣神,還有竹江幫的麵子上,真要細細評斷,你恐怕連平手也混不著。

“哈哈——這羅家少爺還想贏呢?”

“我看這兩幅書法半斤八兩,平手最為恰當。”

看客們看笑了,小聲笑道。

羅洪維麵色漲紅,心有不甘,但秦香琴一幅楚楚可憐模樣,他也不忍對美人生氣,最後怒而拂袖,憤憤作罷。

“還能平手?不錯。”少女有些意外,斂去緊張的神色,轉眼換作一幅笑眯眯的神情。

“小爺費了這麽大力氣才寫的作品,居然還贏不了那家夥?這個裁判有失偏頗啊。”楚木低聲嘀咕。

“行了你!”少女暗中踢了楚木一腳,“能混到一個平手,已經不錯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這家夥,不學無術,胸無點墨,太丟臉了,也罷,本姑娘發發善心,以後你跟著本姑娘好好學學吧。”

“……”

楚木暗中冷笑,自吹自擂的人是你吧……

撤下字帖桌子,待空地空無一物後,秦香琴環顧全場,柔聲道:“文試過後,自然是武試,第二場,比的是武學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