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做局

文物處長似乎總是和“家財萬貫”相聯係的,但藍海市文物局的文物處長馬齒莧卻一貧如洗,而且在一個陰雨瀟瀟的初秋早晨突然跳樓自殺!一時間,藍海市古玩圈烏雲翻滾,謎團重重,整個古玩街人人爭說馬齒莧。兩個月後,藍海市《藝品周報》第三版以五句話做了概括。這五句話是:

馬齒莧的兒子賣掉房子不惜血本立誌尋仇……

賣出假田黃石的古玩商魏雨繆返身加入調查行列……

與馬齒莧不共戴天的古玩商張先令竟出巨資處理善後……

特級教師、收藏家於博彥說,這不過是一個“局”而已……

古玩街的人們驀然間針對“打眼”和“撿漏”拿起法律武器……

後麵是長篇報道的連載:

事情來得那麽突然,讓藍海人幾乎毫無思想準備!沒錯,如果發現了預兆不就出麵製止了嗎?按照常理是這樣,而在藍海古玩街,未必!

藍海市是我國一個沿海城市,五百萬人口,烏泱烏泱地這麽多人口的城市是個什麽樣子,你想去吧!諸如廣州、西安、沈陽、南京、成都、杭州,一路數下去都不相上下,你可能猜不到是哪個,那就最好,省得對號入座。藍海市光有名有姓夠規模的商業街就有好幾條,像模像樣的大商場更是比比皆是。在那些流光溢彩的商業街裏有一條房子古色古香風格獨特、盡是青磚綠瓦帶挑簷的是古玩街。古玩街賣什麽就甭說了,左不過古今藝術品。當然了,沾了“古”字的並不一定全是藝術品,有的就是工藝平平的桌椅板凳之類常用家什。

古玩街開早市,天剛蒙蒙亮就有開門營業的,繼承了過去市郊結合部的“鬼市”的傳統,但晚上打烊都早,一過六點一般就家家黑燈了。不過,在古玩街不起眼的一隅,有一家小酒館與其相反,此時正是上座的時候,酒館裏靠窗的位置,一個滿臉滄桑的中年男人和一個相貌溫柔敦厚的年輕女人,兩個人慢條斯理地喝著小酒,就著一盤羊雜碎和一盤五香果仁在嘮嗑。這時就聽隔壁響起“嘭嘭嘭”的砸門聲。中年男人和年輕女人支起耳朵聽著。隻聽砸門者叫道:

“開門!我知道你還沒走!你甭跟我裝孫子!你把假貨踹給我就算完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真你媽不是東西,連這麽鐵的哥們都騙!”

中年男人對年輕女人說:

“聽見了嗎?又一個傻子!”

“不見得,倒騰古玩的可沒有傻子!”

“最近在古玩行流行一種理論,你聽說了嗎?”

“沒在意,說說看。”敦厚的年輕女人說。

“你之所以完全不管某件藝術品的真實價值,即使它一文不值也願意花高價買下,是因為你預期會有更大的笨蛋花更高的價格從你手中買走它。而投資成功的關鍵就在於能否準確判斷究竟有沒有比自己更大的笨蛋出現。隻要你不是最大的笨蛋,就僅僅是賺多賺少的問題。如果再也找不到願意出更高價格的更大笨蛋從你手中買走這件藝術品的話,那麽,很顯然你就是最大的笨蛋了。”中年男人呷了一口酒。

“我知道,你說的是凱恩斯的‘博傻理論’。凱恩斯不僅是一位經濟學家,還是現代藝術品投資的‘先驅’。他身體力行,把自己的‘博傻理論’運用到藝術品投資領域了。”年輕女人也呷了一口酒說。

“這個理論告訴人們:在這個世界上,傻不可怕,可怕的是做最後一個傻子。”中年男人說,捏了果仁扔進嘴裏。

“但願我不是那最後一個!”女人說。

“這要看你的努力,你的造化。不過,凱恩斯雖然在資本投機市場是個贏家,卻沒有從炒作藝術品中獲得經濟利益,因為他在藝術品鑒賞方麵畢竟隻是個業餘的‘菜鳥’,而在西方文物藝術品市場這個特殊領域,沒有專業的見識,僅憑‘博傻’是少有收藏家和藝術品投資人會買你的賬的。這說明在西方求真求實、誠信無欺、追求永恒和終極價值的人文傳統下,‘博傻理論’在文物藝術品市場是難以施展拳腳的,文物藝術品在西方市場有其自身的價值和價格規律,起碼它必須以真實性和藝術性(或學術性)為市場認同的預設前提。純粹套用資本市場的‘博傻理論’未必能靈驗。”中年男人說。

“為什麽會這樣?”女人問。

“因為缺少了一個環節。現在有個流行的名詞叫什麽你知道嗎?”中年男人問。

“太多了,不知道您說的是哪個。”年輕女人回答。

“‘做局’。”

“這個知道,大概意思也清楚,不過讓我解釋的話,一兩句話還真說不清。”

“狹義地說就是幾個人聯合起來,自編自演騙局蒙外人上套。”

“說白了就是‘下套兒’?”

“沒錯,小到街頭手彩騙術,大到戰爭計謀運籌,十分管用而又古老,具體起於何年難以考證。將蒙騙視為智慧而津津樂道的中國人,對做局並不是特別討厭,甚至還有些佩服,對那些不小心上當受騙的倒是加倍奚落和諷刺,譏笑他們的愚蠢。”

“這個我知道,《孫子兵法》和《三國》、《水滸》裏麵通篇講得都是這個!”

“幹古玩這一行,傻買傻賣不行,得創市;要創市,就要做局。不過,做局隻是中間階段,前麵還有‘選局’,後麵還有‘保局’。”

“意思我明白,不過還請老師指教。”

“選局:不缺少發現,怕缺少思考;做局:不缺少創意,怕缺少創造;保局:不缺少先機,怕缺少壁壘。”

年輕女人點上一支煙,大大咧咧地使勁抽了一口,咳嗽著費力地思索。

“你拿到貨回潘家園以後,等待時機,隻賣給來自藍海的人。記住,別人不要賣。”

“我記住了。”

“把嘴閉住,什麽都不要說,好嘴事半功倍價值連城,臭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前些年古玩圈有人因為亂說被致殘的事,你肯定聽說過吧?”

“您放心,我不會亂說的!您幾時把貨給我?”

“下周一。”

“好嘞,您瞧好吧!”

年輕女人豪爽地把一杯酒掫進嘴裏,抓起兩大塊羊肚填進嘴裏猛嚼。中年男人虎視眈眈地盯著對方,已經看到這個年輕女人的眼白布滿紅絲,上下眼皮和鼻翼、顴骨都已見暗紅。分手的時候,他擁抱了她一下,還在她的額角給了一個輕吻。然後就打車揚長而去。

中年男人帶著酒氣躊躇滿誌回到家裏。這是一座藍海市剛剛流行起來的躍層式的房子,兼具了別墅樓的部分功能卻沒有那麽大麵積,因而也沒有那麽貴。不過,上下樓的麵積加起來也有二百多平米了。客廳裏,一個與他年齡上差了二十多歲的小女人正等著他歸來,裹著一襲粉紅睡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是那種懸掛在牆上的液晶寬屏。他一進屋,小女人就像小鳥一樣飛向他的懷抱,純棉拖鞋被甩得飛上茶幾。可是,小女人被強烈的酒氣頂了一下子,便急忙脫離了他撅起小嘴回到沙發上。

“說你多少遍了,別總喝酒,你不想要兒子了?”

“誰說我不想要,天天做夢夢見兒子從天而降。”

“你這個樣子能要嗎?想弄一個弱智出來啊?趕緊去洗手間衝澡、漱口,在澡盆裏多泡一會兒!”

中年男人嗬嗬笑著脫下外套掛在大衣架上,換了拖鞋走進洗手間。

小女人很漂亮,脂粉氣很濃,與客廳裏多寶格裏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十分搭調,更與二十年前紅極一時的電視劇《紅樓夢》裏的襲人、平兒或尤二姐都很像。之所以這麽說,就是因為她身上缺少正房的大家之氣。嚴格意義上講,她確實不應該算正房,她是介入這個家庭兩年,導致這個家庭解體,才由情人變為正房的,這種身份的女人在氣質上是掛樣兒的。急於要一個兒子,其實也是想盡快洗刷掉自己身上不合理的成分。

她的心理與男人的心理正好合拍。

而這個男人真正的正房此時帶著二十歲的女兒單過,住著麵積狹小的一室一廳,正日日盼著丈夫盡快實現夙願回到身邊。

這個男人有什麽夙願?就是想要一個兒子。他信誓旦旦地告訴原配妻子,一旦有了兒子,他就與小女人離婚,回到原配妻子身邊。男人的話可信嗎?天知道!

估摸著男人快洗完澡了,小女人關掉電視,穿上純棉拖鞋,沙沙地踩著地毯走上樓梯,來到樓上臥室,打開光線幽暗的壁燈,鋪床,然後散開綰著的頭發鑽進被窩,讓漆黑的長發墨一般潑撒在鴛鴦枕上。她兩眼微閉,醞釀情緒。而對麵牆上是特製的頂天立地的多寶格——不,因為沒有形製那不應該叫多寶格,而應該叫貨架,上麵密密麻麻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深色瓷瓶。看得出來,主人公偏愛瓷器。而這些瓷瓶在幽暗的燈光下,像一隻隻鼓凸的眼睛。

男人上樓來以後,走進臥室掩上門,默默欣賞了一會兒**美人的睡態,便上床,鑽進被窩,把一支胳膊伸到小女人脖頸後麵抬起小女人的頭,把自己的嘴吻上去。這一吻就吻了半個鍾頭,直吻得小女人渾身發熱發燙來回扭擺,從鼻腔裏發出一聲緊似一聲的呻吟,他才把身子覆上去。貼牆的那些多寶格裏的瓷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

事畢,兩個人緊摟著纏綿著說話。

“寶,今天拍賣公司小劉找你,說秋拍在即,請你看看預展,並聽聽你的意見。”

“寶,我懶得管他們的事,是是非非的。”

“寶,小劉很漂亮,你離她遠點。”

“寶,我知道,我連手機號都沒給她。”

“寶,聽說文物處退休的處長馬齒莧把收藏家協會的章程起草出來了,已經準備向市裏報送了。是不是他想當會長啊?”

“這個野心勃勃,貪得無厭的人!”

“他在《藝品周報》上發表的《古玩識趣》、《古玩掇要》、《古玩拾零》那幾篇論文寫得還是不錯的。”

“紙上談兵,東抄西抄而已!你聽說過他買過一件像樣的古玩嗎?理論上的巨人,實踐上的矮子,搞搞行政管理還湊合,染指真刀真槍的古玩行,不是等著出洋相嗎?這樣的人想當收藏家協會會長,不是開玩笑?老實說,馬齒莧的文章一是脫胎於趙汝珍的《古玩指南》,二是脫胎於咱藍海於博彥的《話說古玩》。趙汝珍是清末大理院少卿、著名古玩家餘戟門的女婿、北京琉璃廠萃珍齋的東家,對古玩有非常廣博的知識。《古玩指南》最早於一九四二年出版,一代又一代的古玩收藏愛好者愛到它的影響。古玩知識洋洋大觀,知易行難,寫幾篇論文簡單,而要買精賣精不上當不打眼,則如攀爬蜀道,你說有多難就有多難!而於博彥作為一個中學老師,博士生,可以說是咱藍海市近年來湧現的不可多得的知行俱佳的才子,他的《話說古玩》幾乎回答了當前古玩收藏者、愛好者和古玩商人的最迫切的問題,圈裏人沒有不認可的。相比之下,那馬齒莧的幾篇狗屁論文算什麽玩意兒!”

“人當過官是有慣性的,所以馬齒莧退了休會不甘寂寞。”

“那就去幹別的,五行八作,幹什麽不行,怎麽非要瞄上收藏家協會會長這個職位啊?”

“當了收藏家協會會長就會不斷有人請教掌眼,拍賣公司還會請去當顧問,光掌眼費和顧問費得收多少啊,這麽好的差事誰不想幹啊!”

“沒有金剛鑽,攬得了瓷器活嗎?就算他當了會長,憑他那半瓶子醋也沒法給人家掌眼,否則天天鬧笑話,有一有二難有三,不弄個臭名昭著才怪!”

“寶,我看你當這個會長才是人盡其才。”

“寶,我不當那個會長掌眼費也不少收。”

“寶,我聽法院的一個朋友說,馬齒莧的兒子馬家駒陷入一起倒賣房屋詐騙案,標的五百萬,夠這爺倆喝一壺的了!”

“寶,我早就聽說了。”

“寶,像你這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大才,不當收藏家協會的會長真是冤枉!”

“別著急,好戲慢慢演。這個周末我在紅帆會所開個‘Party’,請一些圈裏的朋友來。”

“你一開‘Party’就是‘做局’,我都替你揪心,咱隻‘做局’不坑人行不行?”

“別把話說那麽難聽,我坑誰了?古玩行的事是‘周瑜打黃蓋’,打的願打挨的願挨,有本事就去打別人,沒本事才挨別人打。”

“都請誰?我幫你發請柬。”

中年男人掂量著說出一串名字,小女人便默念著一一記下。中年男人驀然感覺前景輝煌,心情愉快,再次翻身上馬,想梅開二度,但任憑小女人怎樣配合協助,也終歸心有餘力不足,帶著些許狼狽無功而返。霸王硬上弓並不是每次都行。

紅帆會所是“紅帆廣場”這個建設項目的副產品。這個建設項目就是藍海市郊結合部一個小區的四座三十八層高的民居塔樓,因為圍成一個半圓弧狀,樓前便形成半圓的廣場,所以這個項目稱為“紅帆廣場”。而會所,是廣場半徑焦點位置的一座三層白色小樓,樓頂象征性地矗立著一架紅色玻璃鋼船帆。按說,會所小樓也應該設計成船狀,才與紅帆搭調。但實際沒有,會所隻是一座鑲了白色花崗岩貼麵的方方正正的三層小樓。但唯其如此,更與四座磚紅色塔樓形成鮮明對比,猶如畫龍點睛。而那麵紅帆,就如同白色皇冠頂上的紅色明珠,是眼睛裏更為重要的瞳仁。遠遠看去,紅帆廣場的整個構圖匠心獨具。加上地下兩層的停車場,紅帆會所實際是五層。

因為紅帆廣場這四座樓地處市郊結合部,所以賣得不怎麽好。開發商采取了一係列促銷措施,其中一條就是:凡在規定時間買下一百平米房子的獎勵百分之十;房子平均價格是每平米5000元。那麽,老百姓會問,你把房價降下百分之十不就得了?開發商說,不行。為什麽不行?商業機密。促銷措施的另一條是:凡在規定時間買下一千平米房子的獎勵百分之二十。不得了了!這麽大的獎勵比例在藍海市還從來沒有過!當然,一般老百姓對此仍然沒有興趣,因為他們沒有這個資金實力。但錢緊的一般老百姓裏誌存高遠想入非非的人總是有的,而且這個人偏偏就是退休的文物處長馬齒莧的兒子馬家駒。

馬家駒找老街舊鄰同學朋友湊了五百萬,買下了一千平米,企望得到那百分之二十的獎勵,然後與老街舊鄰同學朋友對半分,條件是半年期還賬。但問題是借錢、花錢的前半截全都順利,轉手再賣就卡殼了,一千平米的房子砸手裏了!半年期的協議眼看就過了,有的債主沉得住氣,不催不要,有的債主就恰恰相反,不僅沉不住氣,還一門心思認定馬家駒學壞了,學會了詐騙,便一紙訴狀將他告上法庭。順理成章,馬家駒進了拘留所。

進拘留所其實是個督促措施,如果在不長時間裏馬家將欠賬一一還清,馬家駒就會放出來,否則,就要判刑。詐騙五百萬的標的,要判多少年?拘留所的人告訴過馬家駒:無期,或二十年。消息一經傳回馬家,馬家立刻亂了陣腳!馬家駒的母親血壓一下子升高到二百六,腦中風住了醫院;馬齒莧強力壓住陣腳保持常態,堅持寫完了《藍海市收藏家協會章程》草稿,請古玩圈一個關係不錯的年輕朋友核準、打印。其實,他完全可以去專門“打字、複印”的門臉幹這件事,一般打一頁頂多一塊錢,但說不清什麽原因他非要找朋友幫這個忙,也許就是為了顯示他沒被兒子的“詐騙案”所擊倒,他要維持住他堂堂(曾經)的文物處長的麵子,成心要讓別人知道他的大將風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馬齒莧根本沒想那麽多,他隻是偶然地請朋友幫個忙,僅此而已!

問題是,智者千慮,尚且必有一失,更何況不講謀略的隨意而行!虎視眈眈地緊緊盯住“收藏家協會會長”位置的絕不是你馬齒莧一個人!把問題扼殺在萌芽狀態,太正常不過了!

周末晚上六點,中年男人主持的主題“Party”,正點在紅帆會所開幕。從來賓的穿衣打扮、氣質表情看,並不都是文化人,可以說五行八作無所不包。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有錢的商人或企業家居多,這從他們的腦滿腸肥與華麗著裝可以略見端倪。這些人,是慣於給別人“下套兒”的人,而當他們自己陷在別人下的套兒裏的時候,卻往往是不自知的。

按照慣例,大廳前台紫紅平絨蒙麵的台案上扣放著兩個四方玻璃罩,玻璃罩上麵神秘地蓋著耀眼的紅綢子,人們不知道玻璃罩裏扣著什麽。有人高叫了一聲:

“張兄,今天你給我們備的是什麽好菜?”

中年男人左手掬著酒杯,右手打一個響指,走向台案,唰唰兩下,揭去了紅綢子,驀然間露出兩件晃人眼目的古玩精品:一個玻璃罩裏是藍幽幽的高雅的元青花梅瓶,另一個玻璃罩裏是一方田黃石坯料。真品元青花雖不多見,可類似的高仿比比皆是,所以,大家對元青花興趣一般,誇讚了一會兒便把目光更多地集中在田黃石坯料上——橙黃色,七、八厘米見方,有暗紋,既玉潤天成,又穩重古樸。這麽大體積的田黃石坯料真真難得一見!三十多位來賓,在寬闊的會所大廳裏本不算多,但卻全都喝著紅酒、咖啡吃著點心,擁擠到這個玻璃罩跟前,擠來擠去看個不夠。沒人問是真是假。似乎也沒必要問。而且,似乎有疑惑也沒法問:假的能往這兒擺嗎?那麽,真的誰又見過?

中年男人一手掬著酒杯,一手拉過一個六十歲出頭,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完全禿頂,而且光頭頂在燈光下閃著亮的男人,緩步登上台案旁邊的高台,笑盈盈地高聲說:

“諸位,看起來大家對田黃石情有獨鍾,好!就請文物處退休老處長馬齒莧前輩談談這個話題——馬處長,請!”

中年男人不是死恨馬齒莧嗎?怎麽會請他來此助興?這就是中年男人的心機和手段了。他要製造“落差”——我把你舉得越高,你摔下來的時候不就摔得越狠?把馬齒莧稱作前輩倒是不算問題,兩個人相差了十來歲麽。

“不揣冒昧,我在此倚老賣老啦!”馬齒莧先咳了一聲。

高台下麵的人群中也有人隨著咳了一聲。也許是受了傳染,也許就是一種不服氣。因為心性敏銳的馬齒莧聽出人群中的咳嗽聲具有挑釁性。在這極短的時間裏,他驀然感受到了這些目空一切的有錢人拿他這個退休處長簡直不當回事。

“我隻是和大家共同探討,歡迎諸位朋友不吝賜教!”

他不能不客氣一句,心裏其實好生氣惱。另一個打扮華貴卻粗俗的胖子驀然打斷說:

“別玩兒虛的,我們隻想聽實話!”

“別急,我肯定會說實話,可是,事情還是要從虛的入手。”馬齒莧笑容可掬地給了胖子一個軟釘子,接著,就侃侃而談了:

“如果給田黃石定義的話,可以說,田黃石就是被神話連綴的珍稀之寶!坊間就有田黃石是女媧補天時剩下的靈石一說,還有田黃石是乾隆皇帝做夢時玉皇大帝賞賜的寶貝一說。現代人沒人相信這些是真的,但大家都會認定田黃石因為稀有而神奇!而且確信,田黃石因為其稀缺性和獨特藝術魅力,在很久以前便已經掀起盛極一時的玩賞之風,尤其在清代帝王的眼裏,田黃石的地位超過一切珍寶。而民間則早已將其神化,認為它可以‘驅邪避災’、‘益壽延年’。又因為田黃石來自福建壽山,它包含了‘福’(福建)、‘壽’(壽山)、‘田’(財富)、‘黃’(皇帝專用色)之吉祥的寓意,具備‘細、潔、潤、膩、溫、凝’這印石之六德,令田黃石從中國眾多的石品中脫穎而出,被尊為‘石帝’,並成為清朝祭天專用的國石!”

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過去隻聽說田黃石神奇,卻不知道還有這麽多講究!”

“這麽神奇的東西是哪年發現的,又是怎麽發現的呢?”

馬齒莧從玻璃罩裏麵取出田黃石托在手裏,麵露微笑,頓了頓說:

“當我們撫摸這溫潤清涼的田黃石的時候,可以隱隱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流,那是來自距今兩億年至六千七百萬年之間的中生代的遙遠氣息,那是隻有‘石帝’才有的獨一無二的氣息!”

人們一時間唏噓不已。那個毫無涵養的胖子聽著不過癮,便出口不遜:

“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你甭賣關子了行不行?是不是你也道聽途說,知其一不知其二,跑這兒蒙世來啊?”

馬齒莧笑了笑,把田黃石放回玻璃罩裏,繼續道:

“一位叫董凡的古玩專家說過,田黃石被發現的曆史並不長。明代中期有個學富五車的布政使叫謝在杭,他一生黽勉政事,既勤於著述又治績頗豐,有詩文數十卷,如《滇略》、《北河記》、《塵餘》、《文海披沙》和《五雜俎》等,但他竟然對‘田黃’隻字不提,卻將壽山五花坑所產的‘艾葉綠石’說成壽山石第一。據清人施鴻寶《閔雜記》記載,最早發現田黃石的竟是一位進城賣穀的老農。這個老農因為挑的擔子一頭輕一頭重,就順手拿了塊從田裏挖出來的黃石頭,壓在擔子輕的一頭,以取得平衡。當他路過著名文學家曹學佺門前時,被曹學佺發現買了下來。於是,田黃石終於出道了。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裏,田黃石並沒有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直到乾隆年間,田黃石因獲得乾隆皇帝的賞識,才取得‘石中之王’和‘石帝’的崇高地位。從那時開始,田黃石的地位至今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裏,曆代帝王無不對‘石帝’懷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一九四五年九月,日本侵略者投降後偽滿洲國崩潰,生死未卜的溥儀丟棄了所有的奇珍異寶,獨獨隨身帶了‘乾隆田黃三鏈章’,直到他被關進撫順戰犯管理所之後,才迫不得已將‘乾隆田黃三鏈章’獻出!諸位朋友,幾塊石頭竟然讓一位曾經擁有天下的皇帝生死相隨,還有什麽比這個故事更讓人唏噓不已呢!”

此時中年男人走到玻璃罩跟前將罩子拿下,擺在一邊,對大家說:“諸位!都來摸一摸!體會一下‘石帝’的感覺!”

人們果然擠著去摸那田黃石。胖子搶在了前麵,卻摸起來沒完,便被別人推到了一邊。胖子意猶未盡,咂著嘴問馬齒莧:

“馬處長,田黃石貴重是肯定的,但總是有行有市有價的吧?”

他現在已經開始尊稱馬齒莧為“馬處長”了。

馬齒莧說:“好,我就說說田黃石的具體價值和價格。”

他這一句話立即讓人們安靜下來。因為,這才是商人和企業家關注的要害問題。馬齒莧又咳了一聲,說:

“董凡說,提起田黃石的價值,民間早有‘一兩田黃三兩黃金’之說;解放後變為‘一兩田黃十兩黃金’;現在更是變本加厲,叫做‘一兩田黃百兩黃金’!而若是遇上質地純淨絕佳的田黃,那價值就更高了!據說吳昌碩的田黃印章三十年就漲了四萬倍!榮寶齋的大田黃石一九九五年收購時花了十三萬五,現在聽說連看一眼都得提前預約!田黃熱的興起,令以前不起眼的品種如‘黑田’、‘灰田’也都成了搶手貨。以前是五十克以上、形狀豐滿的才有好價格,現在則是連被篩出來的幾克、十幾克的小粒子都被瘋搶!”

此時胖子脹紅了臉連連跺腳,還“啪啪啪”拍了幾下巴掌喝止馬齒莧:

“馬處長,說你呼哧你就喘,你這鋪墊還有完沒完了?怎麽就金口玉言不肯說出具體價格呢?我們如果想買的話,難道連個參照也沒有嗎?”

馬齒莧依舊微微一笑,說:

“參照當然有!董凡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田黃石開始在各大拍場亮相,但大多因存在各種爭議而成交率不高,不過一旦有優質的田黃石露麵,往往備受追捧。一九九八年香港蘇富比曾推出一件十七世紀田黃雕布袋和尚像,結果以二百萬港幣成交;一九九九年北京瀚海推出了明田黃雞心佩,以一百一十五萬拍出;二零零三年上海敬華推出了清中期田黃獸鈕方章,以二百四十九萬售出;二零零三年香港佳士得拍賣會上,一套十二方的清康熙禦用田黃石印章出人意料地以兩千一百三十四萬港元成交……”

有人插話說:

“嗨嗨,馬處長,你怎麽張口閉口就董凡說,你有沒有自己的觀點啊?”

馬齒莧嗬嗬笑著說:

“我一個文物處長不可能天天研究田黃石啊!”

胖子聽到這裏已經不耐煩了,他開口罵了一句:“我操!”就拉過中年男人,耳語著問:

“張兄,你這塊田黃石打算多少錢出手?”

中年男人麵露微笑問:

“你有意?”

胖子壓低聲音道:

“沒錯!你可穩住了,別再許給別人了!”

中年男人笑了笑說:

“兄弟,今天這塊田黃石是借來讓大家開眼的,你如果真的喜歡田黃石的話,我就托朋友幫你摩挲一塊,不過,銀子可是大大的啊!”

胖子伸出手與中年男人相握:

“一言為定?”

中年男人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這兩個人的對話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事先的設計,沒有人知道究竟。問題就在這。一直站在中年男人身後的是另一個中年男人。他把那兩個人的竊竊私語聽個一清二楚。這個男人是剛從一個倒閉的國企轉行進入古玩街的一個小老板,因為以前當過幹部,做事既慎重又敏銳。此時,他的慎重表現在對馬齒莧的每句話都做了反複咀嚼和推敲;他的敏銳表現在他的腦海裏迅即將藍海市整個古玩街翻了一個個——哪家都沒有這東西,看起來要想拿貨就得跑北京潘家園。等秋拍也許能撞上,但那是瞎貓碰死耗子,沒根的事。而且,拍賣會上人們會把價格炒得翻番。藍海市離北京不遠,何不盡快往北京跑一趟?他突然下了決心。

這就是這個人表現敏銳的一方麵。他轉行古玩街以後,還沒做過像樣生意,每每聽到古玩街哪家幹得漂亮,心裏都火燒火燎的,讓他坐立不安。他一直不服氣:我一個國企下來的幹部,難道不如那些個體戶?有這個念想墊底,當他遇到田黃石這個概念的時候,不能不敏銳地看到商機——隻要抓來一塊田黃石,不愁它不漲價!

這個人叫魏雨繆。他的處事風格恰如他的名字,經常先行半步。紅帆會所的Party還沒有結束,他已經借去洗手間,悄然溜出會所,到地下存車場開出紅色夏利,風一般駛往一個在銀行供職的朋友家。當他敲開對方的家門,兩個人坐下細談了事情始末以後,朋友答應幫他貸出一筆款項,但時間是三天以後。

魏雨繆在這三天裏急得抓耳撓腮,但他不敢給那個中年男人打電話問田黃石的事,他怕對方有所察覺會把價格突然漲上來。當然,穩住心神以後他自己也暗笑:人家把田黃石拿來是給大家開眼界的,根本不是人家自己的東西,與漲價有什麽關係?自己也太神經過敏了!他在這三天裏耐心等在小店裏,不急不躁,不露聲色,對所有的人隻字不提田黃石的事。古玩街的每個店家都訂閱了藍海市的《藝品周報》,Party的轉天,這份報紙就對那件元青花和田黃石做了詳盡報道,把此次Party說成藍海古玩界的一次盛會,圖片還是彩色的,而且動態抓拍得十分適時,馬齒莧站在高台上講解田黃石的畫麵栩栩如生。店裏夥計不由得問起田黃石,魏雨繆也是嗯嗯啊啊,裝聾作啞。

他拿到貸款的時候,是個星期二,他把錢打進銀行卡以後就坐火車直奔北京了。他沒開他那輛紅夏利,因為,他擔心自己一旦碰上田黃石會心情激動,他害怕自己出車禍。到了北京以後,他嫌坐公交太慢——其實北京的公交算是快的,一般城市根本比不了。但魏雨繆還是打車直奔東三環的潘家園了。他抱定一個信念:連藍海市這樣的城市都有田黃石露麵了,潘家園這樣的全國聞名的藝品大市場不會連田黃石的影子都見不著!他走進潘家園市場以後,就挨個攤位細看,果然發現了賣田黃石小粒子的賣家,問題是對方開口就是天價,恨不得逮住個蛤蟆攥出尿,夢想一口吃個胖子。魏雨繆暗笑:你比我還急於發財!

當他走到一個不起眼的攤位的時候,一個麵容溫柔敦厚的年輕女主人突然從貨攤底下拿出一個田黃石小粒子擺在攤上。而且,眼睛像鉤子一樣勾著魏雨繆。那是曾經謀過麵的人才有的眼神。魏雨繆對此一無所知,但年輕女主人心知肚明。

魏雨繆是個幹過多年經營的人,光看對方麵相就能把對方的人品看出個七八分。眼前這個年輕女主人相貌不錯,似乎,是個有誠意的攤主。於是,他悄聲問到:

“你這個小粒子賣多少錢?”

“五萬。”

“真貨嗎?”

“有鑒定書。”

女主人嘴裏這麽說著,卻並不把鑒定書拿出來。

“既然有鑒定書怎麽不拿出來?”

“我看你並不像買田黃石的人。”

“怎麽見得?”

“你有饑渴感。買田黃石的人都是不缺錢,買著玩兒的人,所以,人家都漫不經心。”

“沒聽說過!歪理邪說!”

“你既然真想買,我就把鑒定書讓你看看。”

女主人從貨攤底下的一個黑皮包裏取出一紙封了塑料壓膜的鑒定書,上麵彩圖、規格、文字鑒定和鑒定部門的大紅圖章一應俱全。魏雨繆把鑒定書反正麵都看了,感覺不是假的,便開口問道:

“三萬,怎麽樣?行就成交,不行,我駁頭就走。”

女主人聽到這話急忙對魏雨繆擠了下眼睛,低聲說:“你小點聲行不行,旁邊的人聽到不得罵我?”年輕女主人憨厚地說完這句話就高聲叫道:“三萬塊錢就想買田黃石?你是瘋啊還是傻呀?五萬,沒商量!”女主人說完又對魏雨繆擠眼。魏雨繆自然不是瘋也不是傻,他明白了。明白了,就跟了一句:

“不降價就不降價,你喊什麽?”

便從自己的皮包裏把一萬一遝的三遝錢合在一起,用報紙包住,拿出來遞給女主人。女主人便將田黃石小粒子裝進一個錦盒,蓋好,連同那份鑒定書一起,再裝進一個有壓口的塑料袋,最後把壓口壓上,遞給了魏雨繆。魏雨繆把塑料袋裝進皮包以後,突然想起什麽,說:

“咱們是不是應該簽個協議?如果是假貨你應該退錢!”

女主人一隻手指點著魏雨繆爽朗地哈哈大笑:

“得了吧你!這麽小的業務值得簽什麽協議?你要想簽協議,除非咱們做一筆大些的像樣的業務。”

“我隻對田黃石感興趣,除非你還有田黃石,我還跟你做。”

女主人再次壓低聲音說:“半年前我從福建收來一塊像樣的田黃石,被藍海的一個好朋友拿去把玩了好長時間,我要是不追,還不想還我呢!那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東西!”

“怎麽,田黃石的產地在福建?”

“你是連這個基本常識都不知道,還是想考我?”

“別多想,我就是隨便問問。”

“我不怕你去抄後路——實不相瞞,到了福建由福州往北四十公裏就是壽山鄉,這裏是地球上唯一的壽山石產地。據福建省壽山石文化研究會一位副會長先生介紹說,中生代的某一個時期,福建東部曾出現過地質大變動和火山大爆發,礦物質、**、岩漿經過變化,保留下來較為穩定的鋁、矽等元素,重新冷卻結晶成礦,形成後來的壽山石諸礦。”

魏雨繆暗自思量:這些情況馬齒莧在紅帆會所怎麽沒講?假如這些都是真的,何其重要?但田黃石與壽山石又有什麽瓜葛呢?這個女人是不是胡侃蒙我?便奚落了一句:

“你說這麽多壽山石幹嘛?我想要的可是田黃石!”

年輕女主人捂住半邊嘴沒敢笑出聲,隻是迸出兩個字:

“我暈!”

魏雨繆當然知道,這是一句既無奈又見笑的奚落話,便又懵懂地問了一句:

女主人從身後抓過一個折疊凳子遞給魏雨繆,請他坐下,然後說:

“老兄,說你棒槌還算誇你呢,敢情你還沒入門呐?——壽山石中的極品就是大名鼎鼎的田黃石!田黃石產於福建省福州壽山鄉村中一條小溪兩旁,在一片橫寬幾丈,長約十餘裏的狹長水田中。那裏是地球上唯一的田黃石產地!專家說,數百萬年前的第三紀末期,部分礦石從礦床中分離出來散落在小溪旁邊,漸漸酸化,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田黃石。由於田黃石極其稀有,它零星地埋藏在壽山的地下,既無礦脈,又無規律,更無法勘探,於是被前人形容為‘無根而璞,無脈可循’。而田黃石的開采已有一千多年曆史,壽山下的那些水田已經被翻掘過無數次,產量越來越少,名氣卻越來越大!又由於田黃石的不可再生、不可複製性,使其顯得格外珍貴。加之經過數百年不斷挖掘,到目前已近枯竭。福建省政府用水泥封灌了僅有的二畝田黃石產地,這種史無前例的舉動,在其他種類觀賞石中是絕無僅有的!所以,即使你不惜路費跑一趟福建去抄我的後路,你也隻能空手而回,隻是落個枉費心機而已!”

“既然這東西如此稀有,你是怎麽買到的呢?請原諒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這似乎將了女主人一軍,但女主人絲毫沒有慌張,沒有露怯,她沒有立刻回答魏雨繆,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綠塑料皮的證件遞給他。魏雨繆滿腹狐疑地接過證件,見封麵赫然燙著金字“北京市收藏家協會會員證”,再打開證件,見裏麵左麵貼著這個年輕女人的照片,壓著鋼印,右麵表格填著姓名和性別、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入會時間。由此魏雨繆知道了這個年輕女人叫沈月娟,三十一歲,住在北京市朝陽區綠島苑。甚至他連沈月娟住幾號樓,幾門、幾層、門牌號也默記下來了。他又細細體會了一下沈月娟的口音,是北京人確定無疑。但他關於田黃石的疑問並沒有解除,便繼續問道:

“有這個證件就可以尋摸到田黃石嗎?”

“那可不一定!我是依靠這個證件托熟人拐彎抹角找到福建的那位副會長,是他幫我買到這塊田黃石的。”

“你沒打算出手嗎?”

“我想送北京瀚海參加明年的春拍,一準賣個好價!”

魏雨繆不由得暗暗吃驚。他睜大眼睛使勁看著眼前這個憨厚的年輕女人——她完全是個古玩行的行家裏手,她對田黃石的知識比馬齒莧毫不遜色!而且她與藍海古玩圈也有瓜葛!藍海古玩界資深收藏家張先生在紅帆會所展出田黃石卻原來是叨了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