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眾時代來臨

1.時代的變革:任何一場革命都源於民族思想變化

無論是羅馬帝國的衰亡,還是阿拉伯帝國的建立,似乎都向我們說明每場革命暴動之前的大動**都是由三種原因產生的:政治變化、外敵入侵以及王朝的傾覆。但如果綜合考察這些動**發生的根源,我們就會看到每一次動**的發生都是因為人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導致某個文明發生真正的重大革命的唯一根源,不是那些場麵宏大、廝殺慘烈的曆史戰爭事件,而是人類思想、觀念和信仰發生了變化。所有令人緬懷的革命事件,都不過是人類思想發生深刻轉變後才導致的可見後果。我們之所以難以洞察社會動**的玄機,是因為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思維結構,從而形成思維定式世代相傳,其強大的穩定性足以讓人類忽略它的存在。

當下這個時代,也是人類思想發生深刻轉變的關鍵時期之一。

導致這種深刻轉變有兩個基本因素。首先,當代大眾道德淪喪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所有宗教、政治和社會信仰不是衰落便是隕滅,而這些信仰,恰恰是文明賴以建立的根基;其次,當代科學技術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使人類的生存環境和思維結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舊信仰與舊觀念雖千瘡百孔,卻依然憑著十分強大的慣性影響著人類,即將替代它們的新信仰和新觀念還未成形,因此這個時期處於過渡狀態,社會局勢混亂、動**難安。

至於這個過渡狀態會持續多久,演變到何種地步,筆者還不能妄下斷言。成為未來社會建立基礎的是什麽信仰和觀念,我們並不十分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未來社會的信仰和觀念是什麽,都不可能忽視一股正在崛起的新力量,一股在未來時代至高無上的力量,即大眾的力量。過去曾被人們視為理所當然的諸多觀念和信仰,而今不是已經隕滅便是正在隕滅——成功的大革命摧毀了它們。踏著曆史的廢墟,大眾力量成為取而代之的唯一力量,從發展趨勢來看,這股力量不久便會與其他力量結合,成為真正的時代王者。是的,在曾被我們奉若神明的悠久曆史信仰坍塌隕滅的時候,在古老的社會法則一個個壽終正寢的時候,大眾的勢力便成為唯一無可匹敵的力量稱雄於世,且以勢不可當之態不斷壯大。我們即將進入大眾時代。

19世紀之前的歐洲大革命,一直是歐洲各國的傳統政策和君主之間的對抗引發的,大眾的信念或理想不過是權貴們踐踏的玩物,除去增加點談資外,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甚至起不了任何作用。如今,大眾的聲音已經取得了決定性優勢,倒是得到政治承認的各種傳統、統治者的個體傾向或權貴之間的相互對抗很難再引發什麽革命了,統治者們不得不開始重視大眾的意見甚至唯大眾的意見馬首是瞻。各民族命運的主宰,從此不再是王侯將相的會議,而是人民大眾的意誌。

在我們這個過渡時期,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大眾的各個階層正在進入政治生活。實際上,他們正在成為統治階層。普選製度古已有之,但在普選製度實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那些擁有選舉權的大眾,從來沒有對選舉結果施加過多大的影響。因此,人們也不認為,那些貌似被大眾推選出來的領袖,是真正被選舉出來的。同樣,人們也不認為通過一次選舉就能證明政治權力的轉移過程是明確的。

但當代的大眾勢力不斷壯大,某些觀念的廣泛且重複地傳播,慢慢地在大眾頭腦中紮根,曾是一盤散沙的個體,逐漸團結在一起,結為社會群體,並且為了實現自己的理念或利益而進行抗爭。通過各種結集,大眾慢慢掌握了一些和自己利益息息相關的信念或信息——即使這些信念不那麽正當,但界限十分明確,大眾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於是成立了各種聯合會,迫使一個又一個政權俯首稱臣。大眾成立工會,試圖支配勞動和工資,無視一切經濟規律。到後來,越來越目中無人的大眾甚至支配著政府的議會,那些優柔寡斷唯唯諾諾的議員,不過是那些推選他們的委員會的傳聲筒罷了(勒龐的《革命心理學》雲:當一個有組織的群體的領導,比當一個由烏合之眾構成的群體的領導要困難得多,他很可能淪為被群體領導的人)。

2.大眾隻有徹底的破壞性

而今,大眾的觀點越來越清楚,他們秉持的信念,其實就是原始的共產主義。他們限製工作時間,把礦場、鐵路、工廠和土地統統國有化,還試圖平等分配所有生產資料。他們認為,應該為了公眾的利益而消滅王公貴族或商界巨頭,大有非徹底摧毀當下社會不可之態——但這種共產主義隻是一種原始信仰,隻有出現在文明初露曙光之前,才是正常的狀態。

群體缺乏審慎的思考,卻喜好衝動行事,因為組織的力量,使群體認為自己所向無敵。我們親眼看到了他們信奉的教條的誕生過程,且這些教條很快會擁有舊式教條的威力,擁有專橫武斷、不容置疑的專製——大眾之神權即將取代君主王權。

我們的中產階級思想褊狹、觀念陳腐,對任何新事物都疑慮重重,且這些疑慮表現出膚淺和自私。而那些素來對中產階級抱有熱情的學者把這些特征表現到了極致,他們驚恐於大眾力量的不斷壯大,處於絕望境地中的他們,為了對付大眾莫衷一是的觀念和信仰,不惜紆尊降貴,向被他們嗤之以鼻的教會和道德勢力求助。他們聲稱科學已經崩潰,滿心懺悔地轉向羅馬教廷,還不忘提醒我們,《聖經》有啟示性真理的教誨。但這些新皈依者不知道,現在皈依為時已晚。即使他們真被神祇打動,也不可能對大眾頭腦產生任何影響,因為大眾早已不再關心宗教皈依之事。這不能歸罪於大眾,隻能歸因於這些勸說者。他們昨天就拋棄且毀滅了諸神;大眾拋棄的,不過是他們早就拋棄的對象。覆水難收,無論天界還是人間,都不可能強迫河水倒流回自己的發源地。

科學隻探索真理,無視人類的喜怒哀樂,它僅探索人類智力能夠把握的少量有關各種關係的知識。科學也從不向人類承諾任何希望或幸福,更不會陷入當今人類社會這種精神上的無政府狀態。而且,這種群龍無首的狀態也不是科學導致的。人類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向科學妥協——沒有任何力量能恢複被科學摧毀的幻想和希望。

徹底摧毀一個破敗的文明,一直都是大眾最明確的意圖,這種意圖並非今日才初顯端倪。所有的曆史事件無一不告訴我們,若文明賴以建立的道德基礎失去威力,無意識的野蠻群體最終會通過各種革命迫使其毀滅或解體,他們被稱為野蠻人不無道理,因為創造和領導著文明的,曆來是少數知識精英而不是大眾。大眾隻有強大的破壞力,且其意誌永遠指向野蠻階段。理性狀態的文明是文化的高級階段,隻有在這個階段的人,才能走出本能狀態,懂得高瞻遠矚、未雨綢繆,製定複雜的典章製度。大眾群體的所有行為無一例外地證明了僅靠其本身不可能實現這些目標。他們的確擅長破壞一個舊世界,但不擅長建立一個新世界,這種純粹的破壞性作用和加速病危者或死屍腐壞的細菌一樣。當一種文明結構即將崩潰時,使其徹底傾覆的,幾乎總是大眾。也隻在此時,大眾的曆史使命才清楚明了地呈現出來,而群體的規則,自然也被我們想當然地當成了唯一的曆史準則。

所有國家的統治者都感覺到了群體力量的迅速壯大,無論人類即將麵臨什麽,都必須接受群體的力量。所有反對群體信仰或觀點的理論,都是徒勞無益的紙上談兵。大眾力量崛起,標誌著西方文明的最後一個階段可能倒退到群龍無首的混亂時期,每個新社會之誕生概莫能外。

我們的文明也有著同樣的命運嗎?

曆史已經用種種教訓告訴我們,這種擔心並非沒有根據,隻是我們還未能給予肯定的回答。

無論未來社會如何發展,我們注定都要屈從於大眾的力量,因為群體鼠目寸光沒有任何長遠打算,群體無視一切障礙,任何障礙都會被一一清除。

3.研究大眾心理的重要性

雖然關於群體的討論已經成為熱門話題,但我們對群體知之甚少。心理學專家與群體生活很難沾邊,所以對他們視若無睹,即使偶有學者將目光投向群體,也僅聚焦於犯罪群體。雖然犯罪群體的存在是確定無疑的,但他們忽略了那些舍生取義的群體或其他各類群體,犯罪群體隻是其中之一罷了,因為一種特殊的心理,才導致了特殊的犯罪。所以我們不能僅僅通過研究群體犯罪來解構群體的精神構成,正如不能用某犯罪動機來了解所有個體的心理特征一樣。

不過從實際情況來看,一切偉人、一切宗教、一切開國君主、一切信仰的使徒和傑出的政治家,甚至一夥人裏的小頭目,都深諳群體心理學,雖然這有可能隻是下意識的智慧。這些領導者對群體心理性格有著出自本能卻十分可靠的了解,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確立自己的領導地位。拿破侖對法國的大眾心理有著非凡的洞察力,但他對其他民族的群體心理就完全缺乏了解,因此他在征討西班牙,尤其是俄羅斯時才遭遇了滅頂之災。如今,對那些不想再統治群體(因為群體越來越難以統治),隻求當一個不被群體任意支配的政治家,群體心理學的知識已經成了他們最後的保障。

隻有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群體的心理,才能明白法律製度對群體作用的無足輕重,才能理解他們多麽沒有能力堅持己見,多麽容易接受他人強加的觀點。領導群體靠的不是純粹更改的平等學說,而是情感。群體是感情的奴隸,隻要找到能讓他們動心的事情、能夠**他們的事物即可。

一個打算實施新稅製的立法者,會選擇理論最公正的方式嗎?不,對大眾來說,最不公正的才是最好的。那些既不十分清楚易懂、負擔又十分小的製度,才最容易被人們忽視。所以不管間接稅多高,群體都會接受。每天為日常消費品支付一點兒稅金,不會改變我們的消費習慣,征稅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就進行了。倘若按薪資或其他任何收入的比例征稅,隻會讓納稅人一次性繳一大筆錢,無論這種稅製在理論上的負擔比其他稅製小多少,哪怕小十分之九,都會招致無數人反對。

立法者深知一大筆金錢的付出會刺激人們的心理,所以用難以感覺到的零星稅金來代替稅收。因為新稅隻是在我們不知不覺中一點點支付的,所以看起來不重。這種經濟手段涉及目光長遠的計算,而這是大眾無法做到的。

這個簡單例證的實用性,它的原理不難理解,拿破侖及從前的諸多統治者都深諳其道,但當代立法者對群體的心理特征茫然無知,所以無法理解這一簡單至極的原理。盡管也有無數經驗教訓,但他們仍然沒能充分理解,大眾從不按純粹理性原則的指導而行動。

在其他方麵,大眾心理學也用途甚廣,掌握了這門科學,才能真正理解曆史和經濟現象背後的深層原因。如果不懂這門科學,曆史和社會發生的各種事件都會變得匪夷所思。在這本書中就能看到,即使法國最傑出的現代史學家泰納,對法國大革命的理解也很片麵,這是由於他不懂得研究人類的秉性和大眾心理學。泰納在研究法國大革命時,采用的是自然科學家慣用的考察方法,但自然科學家研究的對象,絕少有情感或道德因素存在。然而,正是這些要素構成了曆史發展的真正主動因。所以,就實踐的效用來說,大眾心理學已經很值得研究。或僅僅因為好奇心使然,大眾心理學也值得我們關注。破譯人類的行為動機,如同確定某種礦物或植物的屬性一樣有趣。我們對大眾秉性的研究不過是一種模糊的總結,不過是所有研究成果的簡明概述罷了。因此,除了給大家一點建議性的觀點外,不必對這本小書抱太多的奢望。未來的學者對大眾心理的分析會更完備、更徹底。到目前為止,大眾心理學仍然是一片未曾開墾的處女地,我們觸及的,不過是粗淺的表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