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群體的意見和信念

第一章 群體意見和信念中的間接因素

決定群體意見和信念的因素有兩種:間接因素和直接因素。

間接因素是指能夠使群體接受某些信念,群體接受這些信念後,就難以再接受別的信念的因素。

如果說間接因素相當於長時間的蟲啃蟻噬,那麽直接因素就是一次強烈的地震或台風,雖然看上去是外力破壞了房屋,但房屋的地基實際上早已經被掏空了。

某些間接因素具有普遍性,它們是群體一切信念和意見的基礎。這些因素包括民族、傳統、時代、各種典章製度和教育等。

我們已經研究了群體的精神結構,了解了群體的感情、思維和推理方式,接下來探討群體的意見和信念是如何形成的。

間接因素為以下情況的出現打下了基礎:突然冒出來一些威力與結果都令人吃驚的新觀念。

某些觀念的爆發,並被付諸行動,看起來顯得十分突然,其實隻是一種表麵結果,在它背後,我們可以找到一種延續良久的準備性力量。隨著這種長期性準備工作的延續,當它們成為實際說服群體的資源時,便成了直接因素。不過,若是沒有那些準備性工作,直接因素就不會發生作用。這就是說,直接因素是使觀念采取一定形式,並且使它能夠產生一定結果的因素。大眾突然開始貫徹的方案就是由直接因素引起的。一次騷亂的爆發,或一個罷工的決定,甚至民眾授予某人權力去推翻政府,都可歸因於直接因素。

在所有重大曆史事件中都能發現這兩種因素的相互作用。

以一個令人震驚的事件為例,法國大革命的間接因素包括哲學家的著作、貴族的苛捐雜稅與科學思想的進步。有了這些間接因素的準備,民眾的大腦便很容易被演說家的演講打動,或反抗朝廷不疼不癢的改良。

某些間接因素具有普遍性,它們是群體一切信念和意見的基礎。這些因素包括民族、傳統、時代、各種典章製度和教育等。

1.民族

民族是最重要的間接因素,它本身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其他因素。我在前一本著作(《民族心理學》)中曾充分研究過,故無須再做詳細的討論。在前一本著作中,我們說明了每個民族都有它的特點,這種特點又形成了它的民族性格。這種民族性格一代代傳遞下去,形成了這個民族的力量、信仰、製度和藝術。總之,這個民族文明中的一切成分,僅僅是其民族性格的外在表現。

某種觀念從一個民族傳播給另一個民族時總會發生深刻的變化。某些環境變化、突發事件可能會為一個民族帶來新的暗示因素,帶來相當大的影響,引導他們付諸行動,但是如果這種影響與該民族的民族性格相反,或與一個民族世代繼承下來的因素相對立,那麽它就隻是暫時的。

民族因素的影響是如此強大,它決定著群體氣質的特征。這一事實造成的後果,是不同國家的群體表現出相當不同的信念和行為,受到影響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英國的南海事件是這方麵最好的例子。當時,密西西比股票狂潮正在法國如日中天,在這個神奇的泡沫肆意膨脹的日子裏,法國人變得失去了僅存的理性,不再滿足於從事那些盈利較慢的產業,人人都渴望能夠立刻擁有無窮無盡的財富,於是鋌而走險,開展了一場大膽的計劃。

當這股風潮來到英國時,像法國人一樣,英國人也被這種離奇的計劃所迷惑,千萬雙眼睛中飽含欣喜,仿佛看到了金銀財寶撲麵而來的景象。

與法國不同的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骨子裏強烈的理性成分發揮了作用,除了一部分自始至終持反對意見的當權者之外,即使是普通百姓也沒有完全參與這場瘋狂的遊戲。這也正是為什麽鬧劇在法國持續了整整4年,而在英國隻進行了8個月的原因。關於民族這一因素的作用,以後還會有所涉及,我們在這裏需要了解的是它對各民族群體氣質特征的影響。事實上,正是因為這種影響存在著差別,才決定了今日世界的格局。

2.傳統

傳統,即是過去的觀念、欲望和感情,它們是民族綜合作用的產物,對我們的日常行為發揮著難以覺察的巨大影響。傳統是民族的特性之一,自從胚胎學證明過去的時間對生物進化的巨大影響之後,生物科學便發生了變化。假如我們把民族看成單個的生物,那麽它就是在曆史中形成的一個有機體。

若是這種理論有更多的人知道,想必曆史科學也會出現類似的變化。許多政客與之前的學究們相比高明不到哪兒去,但他們相信社會能夠和自己的過去決裂,完全遵照理性之光指引的唯一道路前進。

如同其他有機體一樣,它隻能通過緩慢的遺傳積累過程發生變化。因此,一個民族的傳統是極其穩定的,除了一些名稱和外在形式,人們無法改變什麽,就如同喀斯特地貌中的鍾乳岩——需要長年累月的物質沉澱,一旦形成後,又很難被腐蝕損壞一樣。

傳統不僅穩定,而且支配著人們的行為,當他們形成群體時就更是如此。對這種狀況不必感到遺憾。脫離了傳統,不管民族氣質還是文明,都不可能存在。為了保持傳統,人類進行著兩大努力:一是建立傳統;二是當有益的成果已變得破敗不堪時,便努力摧毀這種傳統。無論是新傳統還是舊傳統,倘若沒有舊傳統,文明就不可能延續;如果沒有新傳統,文明也不可能進步。

而我們要麵對一個困難——一個極嚴重的困難——如何在穩定與求變之間取得平衡。如果一個民族使自己的習俗變得過於牢固,就很難發生變化。

對一個民族來說,最理想的狀態莫過於保留過去的製度,同時又用不易察覺的方式一點一滴地改進。但在穩定與變革之間求得平衡是很困難的,使它變成現實的隻有古羅馬人和近代英國人。更何況,群體會本能地對一切變革進行阻撓。

群體對傳統有著崇拜式的迷戀,他們抱殘守缺,極其頑固地反對變革傳統觀念。即使是最狂暴的反叛行為,最終也不過做了些嘴皮子上的變化。18世紀末,教堂被毀,僧侶們有的被驅逐出境,有的命喪斷頭台,禮拜製度一度銷聲匿跡,人們也許認為,舊日的宗教觀念威力已經喪失殆盡。但沒過幾年,為了順應平民大眾的要求,禮拜製度又建立起來了,舊傳統又恢複了昔日的影響。

最不受懷疑的偶像,並不住在廟堂之上,也不是宮廷裏那些專製的暴君——他們轉瞬之間就可以被摧毀。支配著我們內心最深處的自我的,是那些看不見的主人——傳統,它們能安全地避開一切反叛,隻能在漫長的時間裏慢慢消磨,直至某天新的傳統形成,它才會被打破。

3.時間

時間之於社會問題正如時間之於生物學問題一樣,是最有力的因素之一。

即使是民族因素,也得仰時間的鼻息。它是世界萬物的真正創造者,也是世界萬物的唯一的偉大毀滅者。積土成山、滴水穿石需要時間,從地質時代模糊難辨的細胞到高貴的人類入主地球,需要的也是時間。隻需要短暫的幾百年,便足以改變一切固有的現象。假如螞蟻有足夠的時間,也能把勃朗峰夷為平地。如果有人掌握了隨意改變時間的魔法,他便有了上帝的權力。沒有足夠的時間,人類就無法繁衍壯大形成民族。時間引起一切信仰的誕生、成長和死亡。他們因為時間而獲得力量,同時因為時間而失去力量。群體的意見和信念是由時間醞釀起來的,一些觀念可實現於一個時代,卻不能實現於另一個時代,原因就在於此。

時間把各種信仰和思想的碎屑堆積成山,使某個時代能夠產生觀念。這些觀念的出現,並非擲骰子般全憑運氣決定輸贏,它們深深植根於漫長的過去。之所以能開花結果,是因為時間為它們做好了準備。如果想了解它們的起源,就必須回顧既往。它們既是曆史的兒女,又是未來的母親,卻永遠是時間的奴隸。

如果沒有長達一個世紀的情緒積累,西方世界也不可能在倉促之間有此決定。

時間是我們最可靠的主人,為了看到一切事物有所變化,應當讓它自由發揮作用。

我們麵對大眾可怕的抱負,和對其破壞和騷亂的預知深感不安。意欲恢複平衡,除了依靠時間再無別的辦法。拉維斯先生所言甚是:

沒有哪種統治形式可以一夜之間建立起來。政治和社會組織都是經曆了數百年才打造出來的產物。封建製度在建立起典章之前,經曆了數百年毫無秩序的混亂。絕對君權也是在存在了數百年後,才找到了統治的成規。

4.政治和社會製度

改進統治製度可以改正社會的弊端,國家進步是好製度帶來的結果,社會變革可以用各種命令來實現,這些看法至今仍被普遍認同,殊不知其乃是一係列嚴重的謬見——該觀念成為法國大革命的導火索,目前的各派社會學說也仍然以此為基礎。

最具連續性的經驗也未能動搖這個重大的謬見。哲學家和史學家們想證明它的荒謬,結果卻枉費心機。不過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證明,各種製度是觀念、感情和習俗的產物,而觀念、感情和習俗並不會隨著改寫法典而被一並改寫。

對於一個民族來說,無法隨意選擇自己的製度,如同我們不能隨意選擇自己的頭發和眼睛的顏色一樣。既然製度和政府都是民族的產物,這就決定了它絕對不可能創造某個時代,隻能被這個時代創造。

各民族的性格決定了他們要怎樣被統治。一種政治製度的形成需要上百年的時間,要改變它也同樣需要這麽長的時間。世界上既不存在一個絕對的好製度,也不存在一個絕對的壞製度。而各種製度也沒有固有的優點,就其本身而言無所謂好壞。

在特定的時刻對一個民族有益的製度,對另一個民族也許是有害的。

比如,我們經常認為共和製要比君主製民主,因此共和國的人民也就要比君主國的人民幸福。可實際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英國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至今還生活在君主製的統治之下,反倒是那些拉丁美洲與非洲的民主共和國,常常專製而囂張地壓迫公民。盡管這些國家都建立了共和製度,也製定了共和國的憲法,但決定各民族命運的是民族性格,而不是他們的政府。

把時間浪費在炮製各種煞有介事的憲法,如同小孩子玩把戲一樣,不過是無知的修辭學家毫無用處的勞動。要完善憲政,我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讓必要性和時間這兩個因素發揮作用。這就是盎格魯-撒克遜人采用的辦法。正如他們偉大的史學家麥考利告訴我們的一樣:拉丁民族各國的政客,應當真誠地學習這種方法。他認為,從純粹理性的角度看法律,隻能看見一片荒謬與矛盾。他對拉丁民族一擁而上發瘋般製定出來的憲法與英國的憲法進行比較後指出,後者總是一點一滴地慢慢發生變化,影響來自必要性,而不是來自思辨式的推理。

不考慮是否嚴謹對稱,更多地考慮是否方便實用;不單純以不一致為理由去消除不一致;除非有明顯的缺憾,否則絕對不變革;除非能夠消除這些缺憾,否則絕不進行革新;除了針對具體情況必須提供的條款之外,絕對不製定任何範圍更大的條款——從約翰國王的時代直到維多利亞女王的時代,這五大原則一直支配著250年的議會,讓它的行動有章可循,從容不迫。

欲弄清各民族的法律與製度能在多大程度上滿足自己的需要,對它們逐一審查即可,沒有必要進行粗暴的變革,如對集權製的優點和缺點,可以專注於哲學上的考究。法國這個由不同民族構成的國家,用了整整1000年的時間來維護集權製,當法國民眾感覺到不滿時,他們選擇了粗暴的革命。一場目的在於摧毀過去一切製度的大革命平息後,人們驚訝地發現,這樣大革命的結果雖然毀滅了一套舊集權製,並建立了一套新的集權製,卻使集權製度進一步強化,更具備壓迫性。

如此看來,我們就得承認集權製是法國迫切需要的產物,是這個民族的生存條件。對於那些奢談毀掉集權製度的政客,我們應當同情他們。

上述結論是,製度無法解決現實中存在的問題,民族的幸福也不能到製度中去尋找。以暴力革命為代價,它可以改變其名稱,但是其本質依然如故。名稱不過是些無用的符號,曆史學家在深入事物的深層時,很少需要留意這些因素。

製度與一個民族的偉大和另一個民族的衰敗都是毫不相幹的。各民族受自己的性格支配,凡與這種性格不合的模式,都不過是一件借來的外套,一種暫時的偽裝。

但民眾認識不到這一點,他們將不滿歸結於某種製度,又將希望寄托於某種製度,如同對待聖人的遺骨一樣對待未實行的製度,賦予這些製度以創造幸福的超自然力量。各種幻想和新詞匯反複衝擊民眾的頭腦,尤其是後者,它們對民眾的影響力,和它們的荒誕一樣強大。為強行建立某些製度而進行的血腥戰爭和暴力革命一直都在發生,而且還會繼續發生下去。

5.教育

當前的主要觀念中,首先是:教育能夠改變人。這種觀點認為教育能萬無一失地改造民眾,甚至把他們變成平等的人。這種主張被不斷地重複,當它被重複得足夠多時,就足以讓它最終成為最牢固的民主信條。以致今天要擊敗這種觀念,如同過去擊敗教會一樣困難。

在這個問題上,和在許多其他問題上一樣,民主觀念與心理學和經驗的結論有著深刻的差異。包括赫伯特·斯賓塞在內的許多傑出哲學家,已經毫不費力地證明,教育既不會使人變得更道德,也不會使人更幸福;既不能改變人的本能,也不能改變人天生的熱情。甚至在某些時候,教育的壞處還會大於好處——隻要受到了不良引導即可。

統計學家已經為這種觀點提供了佐證。根據統計學家的觀點,犯罪隨著教育,至少是某種教育的普及而增加,社會的一些最壞的敵人,也是在學校獲獎者名單上有案可查的人。有著作中顯示,受過教育的罪犯和文盲罪犯的比率是3∶1,在50年的時間裏,人口中的犯罪比例從每10萬居民中的227人上升到了552人,增長了1.3倍之多。

這一點在法國體現得尤為顯著,法國年輕人的犯罪率大幅攀升,而盡人皆知的是,法國為了這些年輕人已經用免費的義務製教育取代了繳費製。而那些成為社會敵人的,往往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家夥。

當然,正確引導的教育還是十分有益的——就算不能提高道德水平,至少也會有益於專業技能的發展。不幸的是,尤其在過去25年裏,拉丁民族把他們的教育製度建立在了十分錯誤的原則上,盡管布呂爾、德·庫朗熱、泰納等許多人提出了意見,他們卻依然不思悔改。我在過去出版的一本書中指出,法國的教育製度把多數受過這種教育的人變成了社會的敵人,它讓無數學子加入了社會主義者的陣營。

這種製度可能很適合拉丁民族的稟性——是因為這種教育製度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心理學基礎上麵。這種基礎認為,智力是通過一心學好教科書來提高的,隻要一個人的成績足夠好,那麽他的智力就會獲得穩步提高。

從小學直到離開大學,一個年輕人隻能死記硬背書本知識,他的獨立思考能力和個體意識從來派不上用場,受教育對於他來說就是背書和服從。很多孩子在學校裏開始對著語法和公式努力,為的是做到準確重複、出色模仿,這種教育的唯一結果就是讓我們成為學舌的鸚鵡。

如果應試教育僅僅是無用,我們尚可同情那些孩子,雖然他們沒有在小學裏從事必要的學習,但好歹學會了一些基本的傳統文化和科學常識。但這種製度造成的危險要遠比這嚴重得多,它使服從它的人強烈地厭惡自己的生活狀態,極想逃之夭夭。

這導致工人不想做工人,農民不想當農民,而大多數地位卑賤的中產階級,除了吃國家公務員這碗飯以外,不想讓他們的後代從事任何別的職業。學習的唯一目的不是讓人為生活做好準備,而是打算讓他們有一個穩固的鐵飯碗,想要取得成功隻要懂得結黨營私即可,無須任何自我定向,也不必表現一丁點個人的主動性。

應試教育製度在社會底層創造了一支無產階級大軍,這個群體對自己的命運憤憤不平,隨時都想起來造反。在高層又培養出一群輕浮的紈絝子弟,他們多疑又輕信,對國家抱著迷信般的信任。一邊把它視若天道,一邊卻不忘對它表示敵意,總把自己的過錯推給政府,離開了當局的幹涉,他們便一事無成。

國家用教科書製造出了這麽多有文憑的人,卻隻能利用其中的一小部分,另一些人則無事可做。於是,沒有得到職位的人便全都成了國家的敵人。

從社會最高層到最低層,從最卑賤的小秘書到教授和警察局局長,有大量炫耀著文憑的人在圍攻各種政府部門的職位。商人想找一個代替他處理生意的人難上加難,成千上萬的失業大軍與貪圖安逸的人卻在謀求最平庸的機關差事。

僅在塞納一地就有幾百名男女教師失業,他們蔑視農田或工廠,隻想從國家那兒討生計,偏偏名額有限,大量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心懷不滿。他們隨時會參與任何革命,不管首領是誰,也不管有什麽目標。

掌握一些派不上用場的知識,是讓人造反的不二法門。我們在教育製度上進行的唯一價值,就是為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添加了數以萬計的懶漢、寄生蟲和不安定因素。放眼全世界,犯下此種錯誤的民族比比皆是。

迷途知返為時已晚,隻有經驗這位最好的老師會指出我們的錯誤——必須廢除我們那些可惡的教科書和可悲的考試,代之以勤勞的教育,讓我們的年輕人回到田野和工廠,回到他們今天不惜任何代價逃避的辛勤以開拓事業。灌輸大量膚淺的知識,不出差錯地背誦教科書,不可能提高我們的智力水平。能夠幫助我們走向成功的條件是判斷力,是經驗,是開拓精神和個性!而這些優良品質偏偏不是能從死啃書本中得來的,教科書和字典固然可以充當有用的參考工具,但長久把它們放在腦子裏沒有任何用處。

一切受教育的人需要的專業教育都是我們祖輩理解的教育。在今天,憑自己意誌的力量、開拓的能力和創業的精神統治世界的民族中,這種教育模式依然強盛。偉大的思想家泰納先生在一係列著名篇章中清楚地說明了,我們過去的教育製度與今天英國和美國的製度大體相似。泰納在對拉丁民族和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製度進行不同尋常的比較時,明確指出了這兩種製度的後果。

如何能提高專業智力,使它高於古典教育的水平呢?泰納先生說:

觀念隻有在自然而正常的環境中才能形成。因此,我們需要年輕人每天從工廠、礦山、法庭、書房、建築工地和醫院獲得大量的感官印象。他得親眼看到各種工具、材料和操作;他得與顧客、工作者和勞動者在一起,不管他們幹得好或壞,也不管他們是賺是賠。隻有采用這種方式,孩子們才能對那些從眼睛、耳朵、雙手,甚至味覺中得到的各種細節,有些微不足道的理解。學習者在不知不覺中獲得了這些細節,默默地推敲,在心中逐漸成形,並且或遲或早會產生一些提示,讓他們著手新的組合、簡化、創意、改進或發明。

而我們卻恰恰在最能出成果的年紀,被剝奪了所有這些寶貴的接觸,所有這些不可缺少的學習因素,在七八年的時間裏一直被關在學校,切斷了一切親身體驗的機會,因此對於世間的人和事,對於控製這些人和事的各種辦法,不可能得到鮮明而準確的理解。

毫不客氣地說,十個人裏有九個人在幾年裏把他們的時間和努力浪費掉了,而且浪費的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幾年。他們中間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人,為了考試而活著,然後被殘酷地淘汰掉。

另外一半或者三分之一成功地得到了某種學曆、證書或一紙文憑,在規定的某一天,坐在一把椅子上,麵對一個答辯團,在連續兩小時的時間裏,懷著對科學家團體,即一切人類知識的活清單的敬畏,他們要做到正確或是絕對正確。

但用不了一個月,他們將不可能再通過考試,腦子裏那些過多的、過於沉重的學識會不斷流失,且沒有新東西補充進去。他們的精神活力衰退了,他們繼續成長的能力枯竭了,一個得到充分發展的人出現了,但他也筋疲力盡了。

於是他成家立業,落入生活的俗套。隻要落入這種俗套,他就會把自己封閉在狹隘的職業中,工作也許還算本分,僅此而已。這就是平庸的生活,收益和風險不成比例的生活。

在教育青年人方麵,英國人與美國人做得更好。

在醫院、礦山和工廠、建築師或律師的辦公室裏,那些十分年輕就開始學業的學生,按部就班地經曆他們的學徒期。在投入實際工作之前,他們也有機會接受一些一般性的教育過程,可以把他們迅速觀察到的東西儲存進去,而且他們能夠利用自己在空閑時間得到的各種各樣的技能,逐漸把自己充實成一個全麵而健康的人。學生的實踐能力得到了發展,並且與學生的才能相適應,發展方向也符合他未來的任務和特定工作的要求,因為這些工作就是他今後要從事的工作。

因此在英國或美國,年輕人很快便能盡量發揮自己的能力。在25歲時——如果不缺少各種材料和部件,時間還會提前——他不但成了一個有用的工作者,甚至具備自我創業的能力;他不隻是機器上的一個零件,而是成為發動機。而在製度與此相反的法國,由此造成的人力浪費還能夠接受,然而這種教育製度與實踐生活不斷脫節的趨勢卻令人忍無可忍。

英國的工程師不是在學校學出來的,而是在車間裏訓練出來的。這種辦法表明,每個人都能達到他的智力允許他達到的水平。如果他是個平庸的人,沒有進一步發展的能力,他可以做工人或領班;如果天資不俗,他便會成為工程師。與個人前程完全取決於他在19歲時一次幾小時的考試的做法相比,這種辦法更民主,對社會的好處也更多。

關於拉丁民族的教育製度與實踐生活不斷擴大的差距,泰納得出了如下結論:

在教育的三個階段,即兒童期、少年期和青年期,如果從考試、學曆、證書和文憑的角度看,坐在學校板凳上啃理論和教科書的時間是長得過頭了,而且負擔過重。采用的方法也糟糕透頂,以致已經成為一種嚴重違反自然的、與社會對立的製度。

過多地延長實際的學徒期,培養懶漢的寄宿製度,過多的人為的訓練和填鴨式的教學,繁重的功課,對今後的時代完全沒有考慮,對人的職業缺乏安排,對年輕人很快就要投身其中的現實世界裝聾作啞,不考慮學生如何適應社會,不考慮人類為保護自己而必須從事的鬥爭,不教給學生如何保持堅強的意誌……

反過來,有必要的準備、所有最重要的學習、那些豐富的常識、堅韌不拔的意誌力,凡是年輕人應該擁有的知識,我們的學校一樣也沒有教。我們的教育不但沒有讓他們獲得更好的生存能力,反而破壞了這些能力,使得我們的年輕人一走入社會,進入他們的活動領域,就開始遭遇一係列的痛苦與挫折,由此給他們造成的創痛久久不能痊愈,有時甚至失去生活能力。這樣的教育製度對年輕人的精神和道德都造成了不良影響,甚至有難以恢複的可能。學校的幻想與美夢在嚴酷的現實麵前徹底地破滅了,強烈的欺騙感、失望感,是一個心理素質不完備的青年人難以承受的。

也許有人認為我對教育製度的批判,嚴重脫離了群體心理學的主題。如果我們要厘清那些今天正在大眾中醞釀、明天就會付諸行動的各種想法和信念究竟是怎樣產生的,那些惡化的群眾頭腦究竟是如何由當前的製度培養出來的,冷漠而中立的大眾是如何變成了一支心懷不滿的大軍,隨時打算聽從一切烏托邦分子和能言善辯者的暗示,就必須了解其成長的土壤。在改善或惡化群眾的頭腦方麵,教育至少發揮了一部分作用。

如果不能認清這一點,任由我們的學校培養一批批狂熱的暴徒、無知的庸眾,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為我們的民族走向衰敗鋪平道路的,正是我們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