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偉大的人

The Greatest Man in the World

時間來到1950年,站在今天回望曆史,有了更清晰的視角,隻會令人不由得驚歎,這件事來得比預想中晚了許多。自從萊特兄弟的“雛鷹號”在基蒂霍克鎮成功起飛後,美利堅合眾國就不管不顧,一門心思要弄出個重磅炸彈以震驚世人,這種想法遲早要害自己上西天。然而國民英雄橫空出世也是曆史的必然,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雖然這個人他智識一般,身世寒磣,性情孤僻,可他不眠不休飛了那麽長的時間,那麽遠的距離,理當盡情享受與這一級別的飛行員相稱的無上榮光。無論是對國家榮譽還是國際關係友好來講都很幸運的是,林德伯格(1)和伯德(2),以及其他聲譽卓著的飛行員,都是標準的紳士。他們頭戴桂冠,儀態高雅,經受住了公眾輿論猛烈的衝擊,和傑出的女性締結婚姻,太太往往出自名門,然後低調地歸隱私人生活,體驗各自不同的命運。他們完美的表現贏得了高得嚇人的聲譽,而且全世界也找不出什麽惡性事件能損其分毫。然而,任何法則都有例外,這也是注定的,而且這個意外已經來了。1937年7月,艾奧瓦州韋斯菲爾德市一家小修車廠的機修工助手,傑克·“夥計”·斯穆奇駕駛一架二手、單引擎的“布雷斯塔文飛龍三號”單翼飛機進行了一次無著陸環球飛行。

在斯穆奇的這場飛行之前,航空史上還沒人敢放這種大話,否則在別人看來無異於癡人說夢。新罕布什爾州的天文學瘋子教授,查爾斯·劉易斯·格雷沙姆博士發明了一種怪模怪樣的浮式輔助燃氣箱,本來誰也沒當回事,斯穆奇卻對它信心十足。1937年7月初,這位汽車修理工出身、身材結實卻不過分、性情乖戾、貌不驚人的年僅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出現在了羅斯福機場,他慢條斯理地嚼著一大口煙草,放出大話:“這世上還沒人見識過真正的飛行。”各大報刊以寥寥數語好好笑話了一番他這次二萬五千英裏的飛行計劃。航空及自動化方麵的專家三言兩語地予以駁斥,暗示這是一場騙局、一場炒作。那架鏽跡斑斑的二手破飛機是飛不起來的。格雷沙姆發明的輔助燃氣箱就是個擺設。這一切純粹是個廉價的笑話。而斯穆奇先是去布魯克林的某家大型紙箱廠探望了一位在折疊車間工作的女孩,這位姑娘就是他近來常掛嘴邊的“甜地瓜”。然後,世人應永遠銘記的1937年7月7日拂曉,他若無其事地爬上那架滑稽的飛機,吐出一道煙草汁,弧線劃破寧靜的空氣,他起飛了,飛機上隻帶了一加侖的私釀琴酒和六磅薩拉米香腸。

這個修車廠男孩駕駛飛機轟鳴著飛越大洋時,各大報刊不得不老老實實追蹤報道這個腦袋壞掉的無名之輩,卻紛紛將他的名字花式拚錯,他竟真的打算開著快散架,也隻有一個引擎的玩意兒飛越大洋,這麽長的航程,補充燃料卻隻靠某位瘋狂的小學校長發明的裝置,實在是過於異想天開了。在全程無著陸飛行九天之後,這架小小的飛機出現在舊金山灣的上空,朝著紐約繼續前進,誠然飛得有點踉踉蹌蹌,但仍在空中就是壯舉,是奇跡,別的什麽消息,包括伊利諾伊州的州長遭到維萊蒂邦槍擊的事件,都一早就被換下頭版頭條,相關的報道達到空前盛況,逐漸占到二十五欄,還有三十欄。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關於這次劃時代的飛行,對飛行員本人的情況卻談得不多,倒不是因為這位英雄沒什麽可說,而是實在一言難盡。

斯穆奇的飛機剛出現在法國海濱小鎮塞利-梅爾之際,就有記者匆匆趕往艾奧瓦,去挖掘這位牛人的生平,卻立即發現他的故事不宜出版發行。他的母親在韋斯菲爾德附近露營營地旁的一家小館子裏做快餐,她脾氣不太好,但凡有人問到她兒子,就氣哼哼地說:“哈,讓他見鬼去吧;他還不如淹死的好。”他的父親似乎是因偷竊營地遊客車上的射燈和毛毯進了監獄;而他的軟骨頭弟弟不久前剛從艾奧瓦普雷斯頓少管所逃出來,現在正因偷竊郵局的空白匯票受到西部幾個鎮的通緝。令人頭大的發現一個接一個,與此同時,那位20世紀最偉大的英雄“夥計”·斯穆奇,卻餓著肚子,強忍著睡意,撐著模糊的雙眼,開著他那架破爛飛機飛往紐約,飛往同時代任何人都未曾享有的無上榮光。而高空之下,他平生的黑料正一點點被挖出來。

報界遇上一個非同尋常的難關,要報道這個年輕人勢必繞不開他的職業背景和個人經曆。如實披露絕對不可行,早在他的環球之旅才飛到歐洲的一半時,民眾對這位年輕英雄的推崇愛戴,便已像燎原之火一樣勢不可當。因此,他被描述成這樣一種形象:金發碧眼,為人謙遜,惜字如金,卻在朋友間頗有聲望,也很受女孩青睞。他們找到的唯一一張斯穆奇的照片,拍攝於某個遊樂園的一家廉價照相館,他坐在假汽車的方向盤後。照片被加以修飾,使這個小鄉巴佬看起來竟相當英俊,他吊兒郎當的獰笑也被調整成討人喜歡的微笑。就這樣,關於這個年輕人的真相便與那些愛戴他的同胞隔絕開來,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在那個艾奧瓦的無名小鎮,鄰居們對斯穆奇一家,包括英雄本人都是又憎又怕。一家人不勝枚舉的劣跡,令他們成為韋斯菲爾德遠近馳名的禍害及潛在麻煩。記者們發現,他曾持刀刺傷他高中時的校長,雖然不致命,但是他確確實實拿刀傷過人;還有一次,他偷教堂祭壇的桌布時,用一盆複活節百合砸了聖器管理人的頭;兩次他都被判進少管所服刑。

盡管這種念頭很可怕,但不論是紐約還是華盛頓當局都在祈禱,請通情達理的上蒼向這架破爛生鏽的飛機和開著它的傑出飛行員降下天譴吧,他這番前無古人的飛行令文明世界開始歇斯底裏般山呼萬歲。當局相信,以這位聲名鵲起的飛行員一貫的做派,眾人的追捧定會令他原形畢露,整個世界都將知道,他天生就是個無行無德的小流氓,根本配不上他驕人的聲望。“我相信,”在內閣為應對這一國家危機而召集的眾多秘密會議中的一次上,國務卿說道,“我相信,他母親的祈禱會實現的。”他所謂的祈禱是指,愛瑪·斯穆奇太太曾祈禱兒子淹死。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斯穆奇先後掠過大西洋及太平洋,仿佛跳過磨坊挖來帶動水車的小水塘一樣。1937年7月17日下午兩點零三分,修車廠男孩將他那架蠢飛機以完美的三點式著陸降落在羅斯福機場。

當然,為全世界最偉大的飛行員安排一場小小的招待會是非常沒分寸的。他在羅斯福機場受到精心籌備的隆重歡迎,堪稱舉世矚目。然而幸好,精疲力竭的英雄旋即陷入昏睡,人們得以將他從飛機裏抬出來,沒給他開口的機會,便將他偷偷帶離了機場。於是,首次記者招待會得以免遭他破壞,保存下臉麵,這次招待會列席的有陸軍及海軍部長、紐約市長邁克爾·J.莫裏亞蒂、加拿大總理、法尼曼州長、格羅夫斯州長、麥克菲利州長、格裏奇菲爾德州長,以及數位傑出的歐洲外交官。事實上,斯穆奇也沒趕得及參加第二天在市政廳舉行的盛大宴會,他被緊急送往一家僻靜的療養院,強製臥床休養。九天之後,他才能起床,或說得更確切些,他才被準許起床。與此同時,全國最舉足輕重的人物齊聚,決定舉行一次從市到州到國家各級官員參與的隆重而秘密的會議,斯穆奇也將出席,接受一些關於英雄的道德及行為方麵的指導。

這位小機修工終於獲允起床,穿上衣服的那天,他嚼到了兩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口煙草,他被批準接受采訪——隻是為了對他進行一下評估。斯穆奇沒等著人家發問。“你們這些家夥,”他說——《時代雜誌》的記者眉頭皺了一下——“你們這些家夥可以告訴世上那些門縫裏看人的家夥,我比林德伯格強,瞧見沒?對了——還讓那兩隻青蛙好好出了個醜。”他所謂“兩隻青蛙”是指兩位傑出的法國飛行員,兩星期前他們在環球飛行中途,不幸在海上失蹤了。就當時的情形而言,《時代雜誌》的記者算是非常有種,他三言兩語向斯穆奇說明了一下,這種情況下接受采訪時有什麽約定俗成的模式,像是不要發表任何貶低其他英雄成就的傲慢言論,尤其是其他國家的英雄。“呸,見鬼去吧!”斯穆奇說,“我做到了,懂不懂?我做到了,而且我就要說。”他果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了。

這些過激的言論當然都沒有發表。相反,在由政治家及編輯組成的臨時秘密機構研究討論的指導下,各大報刊向躁動的世界宣告,“傑機”(“傑機”是人們給他的愛稱)隻願意說,他很開心,他的成就任何人都做得到。“我取得的成就,恐怕,稍稍被過譽了。”《時代雜誌》文章中的他,麵帶謙遜的微笑,這樣謙辭道。報紙上的那些故事都封鎖在這位英雄的視線之外,但這並不能阻擋他的脾氣越發暴躁。事實上,情況相當不樂觀,“夥計”·斯穆奇一直說“要趕緊走”。這個國家的人民瘋狂地崇拜他,實在無法永遠把他藏起來。這是自“盧西塔尼亞號”(3)沉沒以來,美利堅合眾國所麵臨的最令人絕望的危機。

7月27日下午,斯穆奇被悄悄帶到一間會議室,幾位市長、州長、政府官員、行為心理學家,還有編輯等在裏麵。他用濕乎乎的手和每個人都胡亂擊了個掌,難看地咧咧嘴算是笑過。“誒,咋了?”他說。斯穆奇落座後,紐約市長站起來,滿臉的盡人事聽天命的樣子,努力讓他明白,在公眾麵前,有什麽是他必須說的話、必須做的事,最後還高度讚揚了一番他身為英雄的勇氣和正直。緊隨其後的是法尼曼州長,他先是發表了一通關於信仰的動人宣言,接著介紹了卡梅倫·斯波茨伍德,他是美國駐巴黎大使館的二等秘書,被選中指導斯穆奇如何得體地進行社交。傑克·斯穆奇坐在椅子裏聽他們怎麽說,他手裏拿著條髒兮兮的黃色領帶,襯衫領扣開著,他沒有刮胡子,吸著一支卷煙,笑得吊兒郎當的。“懂了,懂了,”他惡狠狠地打住他們的話頭,“你們想讓我像個娘炮那樣,嗯?你們想讓我像那個——娃娃臉林德伯格那樣,嗯?哈,做夢,聽明白沒有?”每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咽下各自的長籲短歎。“林德伯格先生,”一位美國議員氣得臉色鐵青,他說,“還有伯德先生——”原本正拿小刀削指甲的斯穆奇再次打斷別人。“伯德!”他喊道,“我的老天爺,那個大——”有人連忙厲聲打斷他的汙言穢語。房間裏又進來一個人,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隻有斯穆奇還安坐著,連頭都沒抬,繼續弄他的指甲。“斯穆奇先生,”有人正色道,“這位是美國總統!”人們原本以為,見到元首,這位年輕的英雄會有所收斂,多虧新聞界通力合作,總統才能避人耳目,來到這間不為人知的會議室。

一陣巨大、令人手足無措的寂靜落下來。斯穆奇抬頭看看,朝總統招個手。“你咋來了?”他邊問邊又卷了一支煙。寂靜愈靜。有人緊張地咳了一聲。“天啊,真熱,是不是?”斯穆奇說。他又解了兩顆襯衫紐扣,露出長滿毛的胸膛,還有上麵的文身。他文了一顆心,心裏麵文著“莎蒂”的字樣。房間裏的眾位大人物,眉頭緊皺,麵麵相覷,他們遇上了近來美國曆史上最嚴峻的危機,似乎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辦。“趕緊,趕緊地,”斯穆奇說,“咱們快點離開這鬼地方!啥時候我才能去你們的派對,嗯?派對裏都給點啥?”他意有所指地搓搓拇指和食指。“錢!”一位州參議員慘呼一聲,大驚失色。“對,就是錢,夥計,”說著,將煙彈出窗外,“一大筆錢。”他開始卷下一支煙,“一大筆錢。”他重複道,擰著眉頭對付卷煙紙。他坐著向後一撐,椅子前腿翹起來,他吊兒郎當地笑著,一一打量每位紳士,這是那種野獸清楚自己實力的獰笑,是獵豹被放進了寵物店的那種獰笑。“哎喲,我的天,咱們找個涼快點兒的地方吧,”他說,“我都被關了足足三個禮拜了。”

斯穆奇起身走到一扇開著的窗前,他站在那兒,望著九層樓之下的街道。報童的吆喝聲隱隱飄上來,他聽出自己的名字。“牛啊!”他欣喜若狂地叫道,樂不可支。他從窗台探出身來。“讓他們好好聽聽,孩子們!”他朝樓下喊,“真牛!”在這緊張而微妙的時刻,站在他身後的那一小群人突然冒出一個瘋狂且衝動的念頭。一個無聲的祈求,抑或命令,響徹整個房間,然而隻聽得到一片死寂。紐約市市長秘書查爾斯·K.L.布蘭德剛好站在離斯穆奇最近的地方。他探詢地看了一眼美利堅的總統。總統大人臉色蒼白,神情嚴峻,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布蘭德身材高大,結實有力,曾是羅格斯大學橄欖球隊的阻截手,他上前幾步,抓住那位世界上最偉大之人的左肩和褲襠,將他推出窗外。

“天啊,他從窗戶那兒掉下去了!”一位機靈的編輯嚷道。

“送我離開!”總統喊道。有幾個人衝到他身邊,護送他快步離開,朝大樓的側門而去。美聯社的編輯接掌了局麵,他已經習慣這類事情了。他利落地吩咐好誰走誰留,並迅速擬出一個故事,所有報紙都同意原樣刊登,還派了兩個人去將街上的悲劇料理清楚,指示一位參議員開始抽泣,兩位國會議員表現慌亂崩潰。總而言之,他嫻熟地安排好接下來的艱巨任務,也就是向世界沉痛宣布這個令人痛徹心扉的故事,世上最傑出、最光彩奪目的人物意外英年早逝了。

如你所知,這是美國舉行的最隆重、最體麵、最肅穆、最沉痛的葬禮。阿靈頓國家公墓的紀念碑由潔白的大理石石條製成,底座上雕了一架筆觸簡單的小飛機,供朝聖者們懷著深深的崇敬前來瞻仰。

各國都向美國最偉大的英雄,年輕的傑克·斯穆奇致以崇高的敬意。全國人民統一在規定的時間默哀兩分鍾。就連艾奧瓦州韋斯菲爾德那個無名小鎮的居民,也觀看了這感人的儀式——司法部的特工擔著責任呢。其中一位特工被專門派到鎮外露營營地邊上的那家小快餐店,他的任務就是冷著臉守在店門口。在他嚴厲的目光逼視之下,愛瑪·斯穆奇太太低下頭,看著烤架上兩片嗞嗞流油的漢堡牛排——她低下頭,轉過身去,這樣特工就看不到她唇上的那一絲扭曲——令人覺得莫名熟悉的獰笑了。

(1) 查爾斯·奧古斯都·林德伯格(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1902—1974),又譯作林白。美國著名飛行員。1927年5月20日至21日,林德伯格駕其單引擎飛機,首次進行無著陸跨洲飛行,因此獲奧特洛獎。

(2) 理查德·伊夫林·伯德(Richard Evelyn Byrd,1888—1957),美國海軍少將,20世紀航空先驅者,極地探險家。

(3) 1915年5月7日,滿載著1959名乘客(大部分是美國人)和船員的這艘英國班輪,在愛爾蘭海岸被德國潛艇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