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兩具屍體

青雲宗治下,大越王朝,京郊。

黑雲層疊,夜雨將至。

荒山密林間黢黑一片,隻有半山腰上那座官府義莊,仍還存有幾分昏黃光亮。

也不知是這義莊年久失修,已無法住人。

還是因為近些時日京城出了那專挑雨夜殺人的無首案,讓看守官吏落荒而逃。

此地雖大門敞開,但內裏卻是空無一人。

擺放得歪七扭八的靈柩之間,一片死寂。

隻餘山風掠過靈堂,帶動成片素色長簾,發出如女子低泣般的嗚咽。

興許是風裏帶了水汽,那本就搖擺不定的燈火,終是熄滅了大半。

這座孤懸於半山腰上的義莊,也幾近陷入可怖的黑暗裏。

也不知過去多久。

“哐當~”

靈堂中,陡然傳出重物墜地的響動。

緊接著,就是一陣仿若癆鬼般的咳嗽。

借著僅剩燈火,能瞧見有一棺材被從內打開,其上有一青年躬身而坐。

那人穿著月白色袍子,烏黑長發高束於腦後。

劍眉星目,鼻挺唇薄,模樣甚是俊俏。

若不是麵色過於慘白,簡直稱得上是塵世謫仙。

“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幹啥?”

陸平安愣愣看著周遭,不由得在心裏發出哲學三問。

他明明記得,自己不過是在金屬器實驗室內,修複出土自秦始皇陵出土的一尊青銅鼎。

怎麽剛粘上了最後一塊碎片,便出現在棺材裏了?

“莫非,穿越了?”

陸平安看著身側靈柩上的怪異文字,腦海裏冒出一個荒唐到極點的想法。

可還沒等他細想,這個想法就被坐實了。

海嘯般的記憶自腦海深處席卷,幾乎將他意識完全淹沒。

陸平安,字牧之。大越王朝東海郡人士,出身世家大族,琴棋詩畫樣樣精通。

有一青梅竹馬,兩家已是定了婚約。

此番來京,所為趕考。

可不曾想,離殿試還有一旬時日。

前身昨夜剛從教坊司的溫柔鄉裏出來,莫名便自己拔掉自己腦袋,一命嗚呼。

“不對,再怎麽天生神力,自己拔掉自己的腦袋也太過荒謬......這,到底一個怎樣的世界?“

陸平安摸了摸脖子,上邊並無什麽縫合痕跡,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怵。

繼續搜羅著記憶,他臉上不由得露出幾分苦笑:

此世,有妖,有鬼,有魔,有仙。

這大越王朝,便是那仙門青雲宗在庇護。

每年春分,青雲宗便會大開山門,挑選有仙根的弟子。

隻要家中子弟能通過測試,那便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少年時,陸平安倒也去測過,隻可惜身無靈竅,無緣仙途,這才選擇了科舉的道路。

“原身生前,怕不是遇上了妖邪。”

陸平安頭皮一炸,隻感覺脊背發涼。

更別提此刻他就在破舊義莊之內,身邊堆滿了裝著屍體的靈柩。

放在前世的恐怖電影裏,說不準一會兒山野厲鬼就要出場了。

看著那素色長簾被風吹得飄舞,陸平安不禁有些瑟縮。

他趕忙搜羅記憶,試圖找到些安全的地方。

但沉思了一會兒,陸平安也隻能無奈搖頭。

對於沒有修為的凡人而言,此界大凶!

雖然仙門青雲宗修得是正道,治下百姓日子還算安穩。

但,相較於那些妖魔鬼物,凡人仍舊是螻蟻,命如草芥。

《大越史》曾記載:

神武曆六年春,滄州郡古戰場現世,百鬼夜行,沿途百姓死傷無數,鬼災蔓延十六郡。

神武曆十七年冬,天水郡蛟龍覓食,毀十二城,食凡人六十七萬餘,所經之處,十室九空。

太平曆三年秋,山奴國魔修入境,布千裏大陣,血祭百萬,大越朝內,盡皆縞素。

........

這史料上雖短短幾筆,但陸平安仍能窺見那慘烈之景。

若是沒有修為,縱然官居一品,也隻不過是渺小蜉蝣,朝不保夕。

可,自己身無靈竅,連天地靈氣都無法感知,所謂問道成仙,也隻是癡心妄想。

往後的路,又該如何去走啊......陸平安思慮著,不由覺得心涼去大半截。

“哐當~~”

正當陸平安思索時,靈堂中又是一聲重物墜地的響動。

循聲望去,那僅餘微弱燭光的角落中,竟又有一具棺材被從內推開。

棺材板重重砸落在地上,泛起成片塵糜。

臥槽,真碰上詐屍了?

陸平安望著眼前景象,打了個寒顫,雞皮疙瘩從頭起到腳底。

“道友,此地陰魂乃是我先瞧上,還請離去。”

棺材裏忽地坐起一黑衣老道,此人麵若金紙、形容枯槁,雖是無嘴無鼻無眼,但他那嘶啞聲音卻漏風似的,從肚皮裏幽幽傳出。

道友?陰魂?

聽這言語,此人恐怕是草菅人命的邪修,手裏指不定沾了多少條人命,最是狠辣。

若自己應對不當,怕是剛穿越就要橫屍當場。

娘的,係統也沒有,這都什麽地獄開局。

萬萬不能退縮,那邪修稱呼我為道友,想必也暫未摸清我的跟腳。

這等情況,隻能將計就計,將他嚇退了去。

陸平安心頭轉過千百思緒,強作鎮定道:“陽生陰死,既非活人,那便是無主之物,何有先來後到一說?”

那老道許久沒有言語,隻是慢慢轉動頭顱,用他那沒有眼珠的眼眶,死死盯著陸平安。

“怎麽?道友想與我做過一場?”陸平安心髒狂跳,麵上卻是無一絲波瀾,言語狠厲。

那老道仍是一言不發,直到過去許久,才陰惻惻笑了起來:

“小子倒是好膽識,若不是我那在京都放的無頭鬼回來了,怕是真給你唬住了。”

無頭鬼?

教坊司...自己扯掉自己腦袋.....

壞事,風緊扯呼!

陸平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前後,心髒都停跳半秒。

“不過,你這凡人分明死得不能再死,怎又會死而複生?莫不是,身上有什麽寶物?”黑衣老道臉上湧現出幾分狂熱,慢慢從棺材裏站起身子。

說來也怪,這人分明瘦如麻杆,但他那肚皮卻是墜脹無比,幾乎將衣服都撐破。

黑衣老道晃晃悠悠跨出棺材,沒有五官的可怖麵龐上竟能看出幾分覬覦:“嘿,不答便不答,且讓我吃了你,一切便都知曉了。”

說著,他肚皮便愈發臃腫起來。

每近一步,都臌脹幾分。

最終,連黑衣都被撐破。

那肚皮上,無數張痛苦人臉浮動,像是有無數人在其中竊竊私語,看著滲人無比。

這可如何是好,我沒有修為在身,鐵定是跑不過此人。

如今,恐怕隻有兵行險棋了。

陸平安眼看那邪修愈發走近,強自壓下心中恐懼,思緒電轉,左手掐訣,右手扯下頭頂玉簪,大吼道:

“想奪我寶物,倒要看你有沒有這本事了。天圓地方,律令九章,吾令下筆,萬鬼伏藏,疾!”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哪般,屋外恰巧亮起閃電,緊接著,轟隆雷聲炸響。

黑衣老道頓時一驚,向後掠去,周身散發出大片黑霧。

風緊扯呼,溜了,溜了。

陸平安趕忙翻出棺材,撒腿便跑,手裏死死捏著那玉簪,眨眼就要竄出靈堂。

“豎子,安敢欺我!”

黑衣老道勃然大怒,渾身黑霧都上下湧動,連帶著肚皮上那些人臉,也都愈發猙獰。

他大步向前,一步十米,轉瞬間便將陸平安抓住,像雞崽似的提起。

“我要挖你心,吃你肺,飲你血,啖你肉,讓你困於我肚皮,永世不得超生。”

黑衣老道麵容扭曲,嘶啞聲音從肚皮中傳出,層層疊疊,仿佛無數人同時開口。

陸平安卻麵無懼色,深邃雙眸之中閃過狠厲,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玉簪狠狠插進老道脖頸裏,捅了個對穿。

“你...”

黑衣老道愣愣摸向自己脖頸,上邊湧出黑紅血液,如泉湧般流出。

陸平安又是狠狠捅了四五下,直到那老道脖頸上紮滿了空洞,這才顫抖著停手。

他自知無法跑過修士,因而,一開始就沒打算逃跑。

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那人放鬆警惕,弱化手中玉簪的存在,最終發出致命一擊。

“砰~”

黑衣老道的身軀慢慢向後倒去,重重砸在地麵上,發出沉悶聲音。

陸平安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身體沒半分力氣。

雨不知何時下下來了,豆大雨點砸在頭頂磚瓦片上,響聲密密麻麻。

陸平安一陣幹嘔過後,凝望那微弱火燭,呢喃道:“妖魔橫行,鬼怪肆虐,這世界實在是凶險萬分,修行,一定要修行才能活下去。”

“你這血食倒也有幾分機靈,可惜就是太過天真,嘿嘿嘿哈哈。”

忽而,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黑衣老道接上了話,夾帶著陰惻惻笑聲。

緊接著。

他陡然坐正身體,脖頸處幾個破洞頓時肉芽生長,修複如初。

“若不是那幾個狗東西追殺我千裏,傷我靈識。你這豬狗一樣的凡人,竟也敢妄想能殺我?”

黑衣老道用雙手扒開肚皮,其中並無髒器,而是一圈圈尖牙利齒,駭人無比。

“媽的。”

陸平安隻說得出這一句話,便被整個囫圇吞了進去,陷入無邊黑暗裏。

黑衣老道神色興奮,自語道:“能讓凡人死而複生,必是重寶,老道的機緣到了!且讓我看看你的記憶裏,都有些什麽物事。”

他操縱腹內無數尖牙刺穿陸平安的皮肉,絲絲縷縷黑氣湧入軀體中,順著經脈直奔識海。

沒花多少功夫,便攻破了陸平安意識的抵抗,進入其中。

隨後。

他便瞧見了一尊頂天立地的破舊青銅大鼎,靜靜漂浮在識海之中。

這鼎厚重古樸,雕刻著篆文,宏偉玄黃之氣在鼎周纏繞。

僅是瞥見大鼎一角,黑衣老道便發出淒厲尖叫,濃鬱黑霧在他身上猛烈翻騰,無數張鬼臉掙紮扭曲,似乎受到極大痛苦。

“不,不要,小修錯了,饒命,饒命,啊啊啊啊......”

隨著慘叫聲,黑衣老道陡然爆炸開來。

他那畢生修為和奴役鬼物,全都化作成片黑霧,如鯨吞吸水一般,湧入陸平安的身軀之中。

隨著黑霧進入,那陸平安竟能瞧見識海中的那尊大鼎了。

此刻,這出土於先秦大墓的古物,散發出微弱豪芒。

借著微光,陸平安瞧見鼎上布滿各式各樣裂痕,破損不堪。

“好險。”

陸平安深深喘息,心中浮現出幾分後怕。

那黑衣老道顯然不是善類,不知殺害多少凡人用以增加修為。

若不是他貪圖寶物,想要將自己吞噬奪取,被識海中的大鼎鎮死。

恐怕,這次真是十死無生的局麵了。

而那大鼎,顯然也並非能夠保自己一世安穩。

不然其為何會變得如此殘破?

要知道,那黑衣老道可是刹那間便被鎮成了齏粉。

鼎上的傷痕,必然是更為強大的妖魔邪物打出來的。

想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還是得要修行自身!

思考間,陸平安瞧見,大鼎上有兩枚篆文陡然綻放光芒。

他仔細看了又看,借著半桶水的篆文功底,半蒙半猜總算認出這兩個字:誅惡。

而隨著篆文出現,陸平安霎時感覺自己識海之中,多出無數道記憶碎片。

這些碎片幾乎全是黑白相間,隻有一枚最小的閃耀七彩光芒。

“誅惡?”陸平安心中默念,有了幾分猜測。

鼎者,國之重器,而先秦時期尤甚。

非但是皇權之象征,亦是祭祀香火願力之寄托。

可以說,大鼎就是人道之象征。

所謂誅惡,或許指得便是誅滅邪修、魔修。

莫非,隻要自己誅殺了邪修,便能從大鼎中獲取獎勵?

且試他一試。

陸平安操縱著極不熟練的靈識,觸碰那七彩碎片。

兩者剛一接觸,碎片便轟然炸裂開來,化作靈光四散。

緊接著,一串不屬於他的記憶便在腦海之中浮現。

記憶中,陸平安仿佛成了某位上古劍修,眨眼間,遍走完其波瀾一生。

這人生中,有玉樓金闕,有神通法術。有肅正人道者,也有蠅營苟且輩。有少年俠氣、兩情相悅,亦有籌謀背叛、生離死別。

隻是清醒之後,大部分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仿若是霧裏看花。

僅剩一道迎向無窮妖魔、邪修的頂天立地身影,與半句響徹天地的話語:

“大勢傾軋在即,我藏劍山青雲子,願以身、魂、法,為我人族挽天傾!”

陸平安矗立原地久久無言,半晌之後,才緩過勁來。

他仔細查閱多出來的記憶,那位有通天徹地之能的上古劍修,僅留下一部法術、半本劍訣以及九分遺憾。

法術名喚《虎納鯨吞術》,能短時間消化寶材、丹藥,變成修為,並排出其中大部分毒性。

劍訣,則為《煉劍鋒》,以丹田為爐,天地靈氣為火,煉心中劍意。養劍時間越長,則劍氣威力越高。

此外,還有一枚劍鋒殘片,不知從何而來,顫顫巍巍地躲入陸平安丹田裏,盤踞在角落臥伏不動了。

等所有黑霧都被大鼎吸納,這尊神秘而厚重的國之重器,才重新陷入沉寂。

隨後,大鼎之中噴薄出一股溫和氣息。

這股氣息自陸平安百會穴而出,如潮水一般,順奇經八脈,延展到四肢百骸。

這氣息一浪接著一浪,在他體內反複衝刷,延綿不絕。

“啵~”

陸平安隻聽見一聲脆響,眼前的世界,便陡然清晰起來。

感受著體內磅礴力量湧動,以及天地間飄**著的天地靈氣,陸平安恍然明悟:

靈竅開,仙途始,一步跨後天門檻,成就練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