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打算

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十二月中,有多支隊伍離開昌化軍,向各處而行。

一路是新建的占城駐屯營,由指揮使馮國旭率領,前往屍唎皮奈港。這是一支由新兵營抽調五十名骨幹、另新募三百名漢軍、再在黎峒中募集二百名峒丁組成的混合隊伍。雖然構成人員複雜,但是治軍的規矩與之前相同,五十名骨幹被任為隊正以上的各級武官就是為了確保更好的傳承。他們今後將長期駐紮在屍唎皮奈港,保護昌化軍在占城國的利益。

隨行的還有多支隊伍,包括一支工程隊、一支教師隊、一支勘探隊、計劃賣給占城國的武器軍械和大量建築物資。工程隊負責在港口附近擇址為駐屯軍修建城堡。當然隻此一次,建築材料是帶不夠的,先期隻是修建一些簡易營房,之後還要往返許多次,直至城堡建成。

教師隊則是要按照賈旭與占城國王闍耶因陀羅跋摩六世的約定,在占城國都毗闍耶王城之中設立學院,教授孔孟之道。十餘名教師乃是在昌化城中招募而來,能夠遠赴番邦傳播王化,儒教衛道士對此的狂熱並不遜色於西方的傳教士,而賈旭也樂得將這些平日在城裏對自己的各項政策指手畫腳、擾亂民心的家夥送走。

勘探隊則是要對占城國各處地勢進行實地走訪探查,以確定軌道路線。當然了,對沿途地形的詳細記錄和測繪,都是為了軌道修建,絕沒有其他的目的。

第二路人馬則是由昌化軍一批用熟了的書辦組成。他們渡過瓊州海峽之後,便經陸路北上,分赴四川、荊湖、兩淮等地,先期探訪各處的流民情況,做好相應準備,待賈旭隨後另派船隻溯江而上與他們匯合後,即開始招徠流民。

陸秀夫對此事是大力支持,盡管昌化軍本身內政的擔子就相當的重,卻依然派出了最精幹有力的書辦們來做此事。而書辦們自己也極為積極,畢竟這些飽讀聖賢書的罪臣之後們,終於有機會一展平生所學,卻還沒機會受到更多的**和考驗,那股子救民於水火的心理衝動還沒有被磨滅。他們甚至主動找到賈旭,要求增加招徠流民的數量,原本賈旭給他們的任務是四川、荊湖各兩萬,兩淮一萬,到底經不住他們一再請求,最後隻能一邊抱怨著他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邊給三地各加了五千人的名額。

而第三路人馬則是賈旭自己。賈似道幾次三番來信命他回京與呂妙晴完婚,甚至以斷了對昌化軍的援助供給相要挾,他終於拖不下去,隻能帶著他未過門的夫人一起,坐船北返臨安。

隻是這呂妙晴之前瀟灑跳脫,如今可能是知道自己婚期將近,也終於知道不好意思了,整日躲在船艙中,也不出來與他相見,賈旭隻能百無聊賴地自己坐在甲板上,看遠方海平線上的雲舒雲卷、日出日落。

宋代女子講究十九歲當年不婚,今年呂妙晴正是十九歲,故而兩家能勉強忍她留在昌化軍胡鬧。但明年她就二十歲了,這個年紀在當時的高門大戶家的女眷中妥妥的算大齡剩女,更何況賈、呂兩家聯姻、結為政治同盟,乃是朝中眾臣私下裏十分矚目的大事,更是事關兩家勢力前途。雖然以呂妙晴的性子,竟然就在昌化軍那種偏遠地方老老實實的待了一年多,也沒說鬧著要離開,看起來二人相處得還不錯,但是婚禮始終不辦,終是讓賈似道和呂文德二人徹底踏實。

尤其是賈似道今年下半年以來,在全國各地軍鎮中推行“打算法”,查辦了一大批文臣武將,正需要在軍中素有威望的呂文德的鼎力支持。

前番蒙古軍隊南侵之時,各地州府為抵禦外侮,多大發賞格、自募兵勇,或鞏固自保、或趨前馳援,沿江各軍鎮,在各處戰事之中,錢糧靡費更是甚巨。而朝廷一來因為國庫空虛,對各地暴漲的軍費也無力盡付,二來蒙古軍隊南侵,不僅僅是攻一地圍一城,而是在圍城同時以精銳騎兵深入腹地,四下劫掠,朝廷即便是想給各地撥付錢糧,如此硝煙遍地的局麵,又如何轉運?無奈之下,隻能同意各州府將原本應該解付上繳的賦稅、糧米就地支應,優先供應戰事所需,若有不足,則允許各地就地籌措。

此例一開,各地又焉能不趁機大撈一筆?前線各軍鎮自不必說,蒙古軍至,一城一地,竭其所有,以供軍需。而那些身處腹地、離蒙古兵鋒還遠甚的州府,亦以勤王之名義大肆募兵。

比如廣南東路的梅州,竟也募了五千兵勇,聲稱訓練完備之後便要北上勤王,結果一年多過去,也未向北方調遣一兵一卒,聽得蒙古軍隊北退,募勇便即就地解散。當初到底募了多少人、給付了多少糧餉、置辦了多少軍械、訓練花費幾何,全都是糊塗賬,唯一清楚明白的就是三件事,一是如水的錢糧花費確實在賬上趴著,二是這些賬肯定不會由州府官員自己買單,三是戰時為籌集軍費而巧立名目設置的諸多臨時賦稅、攤派,一時半會兒不會取消。

而刨除這些渾水摸魚的地方文官,那些切切實實與蒙古軍隊接過戰的宋軍將領,朝廷允許他們在戰時自辟財源、便宜行事,卻在製度上缺乏對軍費的嚴格管理和監督,在客觀實際上也不具備實施監督的條件,因此大多數將領都難免有擅支軍費的行為。

賈似道的“打算法”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應時而生。

所謂“打算法”,頒布的詔書上洋洋灑灑數千言,其實往簡單了說就一條:核查戰時的軍費支出情況。多花的錢,一律給朝廷退回來,濫加的苛捐雜稅,一律立即取消,那些借機斂財、中飽私囊的,該治罪的治罪,該抄家的抄家。

規範軍費支出,懲治各地文官貪汙錢糧、將帥擅用軍費,從出發點和立意上來講,決不能算錯,以大宋當前捉襟見肘的財政狀況來講,也算是切中時弊。但是一旦實施起來,立馬就走了味道。

賈似道派禦史台中的諫官到各地軍鎮核查戰時軍費,本意是想任用這幫清流查案,示以公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哪想到這幫平日在京城以清廉自傲的各級監察禦史們,到了各地拿起賬本,仿佛多年的窮鬼終於找到了斂財的方法,嘴張得比誰都大。

他們在對各地各軍在戰時的錢糧支耗進行核算時吹毛求疵、甚至無中生有,以此向涉事官員大肆索賄。乖乖交錢的就替其遮掩、大事化小,幾句申飭、罰些小錢就算罷了;不從者就小題大做,虛額構陷,動輒免官抄家。

更有甚者,或是當初有些許嫌隙、或是為了曲意逢迎上官,對在抗蒙之戰中有功之臣進行大肆打擊報複。武將大多行事粗魯,平日裏說話時也沒個把門的,很多時候自己圖個嘴上痛快,胡咧亂縐,說完自己都不見得還記著。不過沒關係,自有人幫他們記著。

比如瀘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撫副使劉整,驍勇善戰、屢立戰功,在軍中有“賽存孝”、“鐵胡孫”的美名,而在一片讚揚聲中,劉整自己也驕傲狂妄,不把自己的上司放在眼裏,最終引來自己的頂頭上司、四川製置使俞興的嫉恨。

於是俞興厚賂京中派來的監察禦史,令其到劉整軍前打算錢糧,該禦史到了瀘州之後便將近些年來劉整軍的一應賬目支出翻了個底朝天,從中查出問題無數。

劉整見勢不妙,才知道上官不好得罪,想起來彌補與俞興的關係。隻是他送俞興金瓶,俞興不受,他又跑到俞興的江陵老家,求得俞興家中老母親的手書,囑咐俞興放劉整一馬,俞興依然無動於衷。劉整為此惶恐不安,派人到臨安向朝廷上訴,然而俞興乃是呂文德心腹,賈似道又怎麽可能為他主持這個公道?

最終走投無路之下,劉整竟然以瀘州轄地三十萬戶投降了蒙古!

也多虧忽必烈的主要精力和兵馬都在北方與阿裏不哥爭奪汗位,隻派了偏師南下接應劉整,卻也在裏應外合之下,攻占了四川大部分地方,一時之間川中六十餘州大多歸於蒙古囊中,大宋“止有二十餘州,所謂二十餘州者,又皆荒殘,或一州而存一縣,或一縣而存一鄉”。

俞興出兵進剿劉整,反被劉整所敗。隨後呂文德親率大軍水陸並進,入川進剿,才挽救頹勢,收複失地,此時正將劉整困於瀘州城中。

劉整不過是得罪了自己的上司四川製置使俞興,便受到這般遭遇,那些得罪賈似道的,更成了禦史台的諫官們用以討好賈似道的進身之道,又如何能有什麽好下場?

禮兵部架閣謝枋得,蒙古軍南侵時變賣家產、募集軍餉、招募民兵,得一萬多人,保衛饒、信、撫三州。因為曾經寫文批評賈似道,被禦史陸景思以謝枋得居鄉不守法紀、起兵時冒領錢糧的罪名,向他追索錢糧,迫的謝枋得幾乎不免於死,“自償萬楮,餘無所償”。

兵部侍郎、湖南製置副使向士壁,與兀良合台戰於潭州,力保城池未失,卻因被稽查出守城時所用金穀數目有誤,被監察禦史陳寅、侍禦史孫附鳳一再彈劾,逮至刑部追責索償,死於獄中。因其曾與賈似道有隙,賈似道的幕屬方元善,竟將其妻妾拘住,以征繳欠款為由百般淩辱。

兩淮宣撫使、魯國公趙葵,則被與自己向來不和的建康知府馬光祖控告在開慶二年正月十五日張燈宴時用了官府錢三萬貫,作為其“放散官物(打算法所定罪名)”的罪狀。後因趙葵乃三朝老臣、幹城之將,一生以儒臣治軍,功勳卓著,在軍中遍布故舊,賈似道擔心得罪人太多,才下令停止對趙葵超支之事的進一步糾察。

曹世雄、杜庶、徐敏子、史岩之、李增伯…………

一眾在前年的宋蒙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功臣宿將受到“打算法”的牽連迫害,或身死、或貶黜、或免官,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就連高達,要不是宋理宗禦口欽點的“鄂州之戰賈似道功勞第一,高達第二”,以他和賈似道的關係,恐怕也難逃毒手。

可賈似道、呂文德二人統軍靡費,就無懈可擊麽?隻是自然不會有人去查而已。

前者賈旭在臨安時便勸賈似道慎行“打算法”,之後往來書信中也多次提醒,奈何賈似道不聽勸諫、一意孤行。

其實賈似道也不是不知“打算法”的諸多弊端,隻是有他不得不自己做的理由。他久任地方,憑戰功執掌中樞,然而於京中根基頗淺,軍中諸將更是如此,賈似道在鄂州軍中時,所節製的各地將領就多有不服。他也知道禦史台的諫官有借此斂財之虞(但他確實沒想到這些人的胃口會這麽大),但是為了盡快扶持起自己的黨羽派係,他最終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世人皆道台諫四處打擊異己,乃是對賈似道的投名狀,又焉知賈似道放任他們到處搜刮,不是喂給他們的小糖丸?

其實“打算法”隻是賈似道拋出的開胃小菜,規範軍費、節省支出、緩解財政危機隻是一方麵,在此之餘排除異己、進一步總攬內外之權也是重要目的。

而待其權位鞏固之後要推出的“公田法”才是賈似道的根本目的,而他到目前為止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公田法”的實施做的鋪墊。

隻是當下朝野內外被“打算法”搞得人心惶惶,賈似道就算再有恃無恐,也不得不考慮影響。如今四川平叛形勢一片大好,各地的軍費稽查也基本到了尾聲,故而極力催促賈旭回京,待呂文德獲勝班師後即與呂妙晴完婚,一方麵是徹底鞏固自己與呂文德的政軍聯盟,另一方麵也是想借機大宴群臣,以安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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