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結

在宋軍不計消耗的抵抗下,張柔終是沒有舍得用探馬赤軍不計消耗的衝陣。

在蒙古軍隊中,漢軍是炮灰。與總數不過數十萬丁壯的蒙古人相比,原先金國土地上的數千萬漢人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消耗品。

為了攻城大計,無論賠上多少的漢軍,張柔的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但是選自蒙古各部精銳的探馬赤軍,要是傷亡慘重,可不好交代。

尤其自己還是個漢臣。雖然早早就投效了大蒙古國,雖然這些年東征西討也算立下了赫赫戰功,雖然忽必烈在蒙古諸王公貴族中是對漢人最友好的。但自己畢竟還是個漢臣。

十幾年前因處置部下的蒙古將領夾穀顯祖之罪,卻遭其反誣,自己反而被執下獄。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錯的不是他,卻依然如此處置,無非就是對以他為首的所謂“漢世侯”的敲打。

那時為了脫罪,花了多少錢財,欠下多少人情,自己在獄中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遭了多少難,那種感覺時至今日還無法忘記。

所以,一戰折損數千蒙古精銳的後果,別人擔得,他張柔可擔不起。

探馬赤軍兩次衝陣,雖然給堵在缺口處的一營宋軍造成了重大損失,陣型幾乎崩潰。但是透過缺口向裏望去,宋軍的援兵陸續趕到,一個又一個軍陣正在整備,隨時準備繼續堵上來。

而探馬赤軍這邊在正麵宋軍的抵抗和兩側城牆上宋軍床弩、蹶張弩、神臂弓等遠程武器的攻擊下,也有百餘人的損失

沒辦法,缺口太小,正麵太窄,像是分割兩塊戰場的瓶頸,蒙古騎兵隻能發揮自身的衝擊力,而他們最擅長的迂回包抄卻無從施展。

這麽一輪又一輪的硬衝下去,這支精銳騎兵隊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

於是張柔下令調整進攻,剛剛結束第三次衝陣,正退回整隊的探馬赤軍在蒙古角的號令下向兩邊迂回撤離,後方的蒙古漢軍越眾向前,開始向著缺口處猛衝。

張柔在心裏輕歎一口氣,為自己的失誤而懊惱。要是一開始直接叫漢軍步兵衝上去就好了,打城中的宋軍一個反應不及,雖然死的人要遠遠更多些,但是破城的概率也許還要更大些。

自己在蒙古軍隊中久了,也和那些蒙古將領一般,迷信大蒙古騎兵天下無敵,以為隻要打開城牆缺口就能衝進城去大殺特殺,逮到這機會還不趕緊給他來一波?可今日卻偏偏因此錯失了大好良機。

天已大亮,其他方向的蒙古兵早已陸續退去,而城東南的戰鬥仍在持續。蒙古軍貌似始終不忍放棄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總想再試一下,再試一下,也許下次就衝進去破城了呢?

為了主帥的一絲妄想和期冀,無數的士兵將自己最寶貴的生命,無聲無息的留在了斷壁殘垣之下。

而宋軍這邊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更糟。

進攻主力的改變,同時伴隨的是進攻方式的轉變,之前蒙古騎兵為主力的進攻,因為戰馬不會爬牆,所以兩側城牆之上的宋軍也有餘力居高臨下的攻擊騎兵。騎兵攻陣不成之後需要兩側迂回的空間,擠占步兵進攻的通道,所以蒙古漢軍也無法給兩側城牆施加足夠壓力來減少騎兵收到的攻擊。

改為蒙古漢軍的步兵為主力進攻之後,受到攻擊的就不僅是缺口,而是周圍整麵城牆,兩側城上的守軍自顧不暇,無法再給與中間缺口處支持。

再加上每次步兵攻擊受挫,退回整理陣型時,後方蒙古軍的投石車和床弩都會趁空隙對缺口處集中轟擊,甚至步兵再次壓上時也不會馬上停止,對誤傷友軍這種事完全不在乎。

而堵在缺口處的宋軍就很難受了,撤又不能撤,站在原地就是活靶子,失去了城牆的保護,傷亡甚至比進攻方還更慘重些。

一營宋軍在缺口處被打崩,撤下與另一營殘軍並作一塊,稍作整頓,然後等待著下一次輪換,下一次被打殘。

這對士兵的意誌力是一種極大的考驗。

拂曉時分,賈似道也親自統領援軍到了城東南。堂堂大宋右丞相手持寶劍滿身血跡,卻臨危不懼一臉堅毅,很是給守城將士以震撼,著實大大鼓舞了一波士氣。

尤其是聽隨行的校尉說右丞相還在城中親手格殺了一名四處作亂的蒙古精銳。什麽六名親衛都不可敵,被那蒙古精銳殺的五死一重傷,丞相為救愛子,大發神威,各種細節繪聲繪色的,更是讓在場的諸將領感歎丞相能文能武,怪不得深受皇帝信任,委以主持抗蒙大任。

賈似道從容自若的坐鎮期間,有條不紊的不斷調派城內四處援兵到來,讓宋軍在十分艱苦的情況下頂住了城外蒙古軍一波又一波的進攻。

而大將高達卻心急如焚,畢竟這裏是他的防區,頂在前麵的大半是他從漢陽帶來的兵!

他看著穩如泰山的賈似道,幾次想要進言,卻始終猶豫著不敢上前。

身為在前線帶兵的將領,對大宋以文製武的傳統,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爽,尤其是如今國戰當前,武將的地位陡然提升,對文臣的態度更是不屑。

高達自恃武勇功高,對這個之前一直在兩淮負責屯田的新任統帥很是不恭,覺得這個皇帝的前小舅子不過是一個靠著裙帶關係上位的廢物而已。

前段時間賈似道前往高達負責的漢陽督戰,高達曾當麵嘲笑他“你一個戴高帽子(多在宋代文臣中流行的高桶東坡巾)的能幹什麽?”在口頭嘲諷之餘,每一次與蒙古軍隊交鋒,高達都派人前去邀請賈似道出場,如果賈似道拒絕,就讓部下到他的衙門口起哄。

在他的帶動下,像曹世雄、向士壁等其他將領不僅始終保持著“強勢圍觀”的態度,甚至連日常軍務也不向賈似道匯報。最終還是在兩淮曾和賈似道配合共事過的呂文德看不下去了,派出自己的親兵到賈似道的衙門外戒嚴,嗬斥高達的部下:“裏麵是大宋的宣撫,你們怎麽如此大膽?”為賈似道解了圍,這場鬧劇才算過去。

如今自己奉朝廷的將令率軍進了鄂州城,被分配到正麵地形最廣闊、蒙古軍攻擊最猛烈、曾經被攻破過一次、受損也最嚴重的東南城牆防務,擺明了就是賈似道在整他。

而今日賈似道借守城牆缺口之機消耗他嫡係兵馬,更是明目張膽的公報私仇!

可是如今滿城文武俱在此處,自己一個客將要是敢上前要求把自己的兵撤下來,賈似道就敢當場以怯戰之名下令斬了自己!

正火急火燎不知所措之際,副將邛應將高達拉到一邊,指了指賈似道身後的一名少年,低聲耳語了幾句。

高達會意,去求平日還算相熟的張勝。很快,張勝將賈似道身後那名少年——右丞相的公子賈旭請到了左近一偏僻處,與高達見麵。

過了一會兒,賈旭回到賈似道身邊,尋了個時機,輕聲說道:“大人,對於前方戰事,孩兒有些看法。”

賈似道看也不看賈旭一眼,先是從喉嚨裏吐出一個“哼”字,然後直接說道:“是別人教你來說的吧?”

賈旭十分尷尬,卻依然硬著頭皮說道:“孩兒不敢欺瞞大人,確實是有人所托。隻是孩兒覺得單純從軍事角度來看,卻也有些道理,與孩兒自己的看法不謀而合,便想著應該向大人稟報一二。”

賈似道轉過頭盯著他,厲聲質問道:“此戰幹係鄂州存亡,如此軍國大事,在場諸位都是朝廷大員、功臣宿將,尚未多言。請問你姓甚名誰,官居何職?有何資格在此置喙?”

周圍人的目光紛紛轉過來。而賈旭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訓斥,一張臉漲的通紅,卻也不敢忤逆賈似道,隻得下跪叩首告罪道:“孩兒不敢。”

賈似道又從喉嚨裏吐出一個“哼”字,然後卻話風一轉,說道:“不過既然是你也覺得有些道理,那你且將“你的道理”說出來聽聽。國事如此,任何人都可以獻計獻策嘛。”

賈旭直起上身,看了一眼倨坐的賈似道,也沒有站起來,而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說道:“我軍將士死戰不退,扼守城牆缺口,其勇可恃,其誌可嘉。但是當前地勢不利,如此傷亡甚重。他們都是大宋的好男兒,鄂州城不知還要守多久,少些損失,才能更加確保城池不失。孩兒建議,將扼守缺口處的將士們撤下來,在城牆內組織人馬設多重屏障,放蒙古蠻子從缺口處衝進來後再行阻擊。缺口寬窄隻十丈餘,自缺口入城,騎兵一次不過十餘騎,步兵不過二三十人,而受我三麵圍攻,殲之不難,我軍亦可大大減少將士的傷亡。同時調集物資從兩側運上城牆,向中間缺口處投擲,將其堵塞,使敵徹底喪失入城希望,至那時其自會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