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子

“這小丫鬟剛買來沒幾天,還沒時間認真**,太不懂規矩,少爺莫怪。”賈璉瞪了一眼抱著後腦在牆角強忍淚花的小丫鬟,轉過頭向賈旭賠笑道。

賈旭隻是搖頭一笑,也沒多說什麽。他望向擺在桌麵上的幾樣小食,卻把肚子裏的饞蟲勾的咕咕直叫。

桌上多是些酒蟹、鹵鴨、雞碎、辣腳子薑、蜂糖糕等冷盤,林林總總擺了七八碟。熱食有一個炙子骨頭(羊肋排),一個羊頭簽(羊頭肉切絲,用網油卷裹炸製)。主食是一碗細如發絲、蓬鬆酥脆的焙麵。

“這裏畢竟不比自家臨安的府邸,入了夜,後廚一時便隻得張羅些上不得台麵的小菜。但又怕新做膳食時間久了少爺等得心急,便隻好將就著先呈上來,請少爺莫怪。”管家賈璉還在猶自不滿意的解釋著。

“你這一會兒叫我這也莫怪、那也莫怪,怎麽我平時是個很喜歡怪罪的人麽?”賈旭隨口說出一句,又馬上發覺不妥,急忙轉移話題掩飾道:“哎呀不說了,我可真的是餓壞了。”

說著端起麵前的碗筷,狼吞虎咽的大快朵頤起來。

你還別說,味道真的不錯!

賈璉好似根本沒注意到賈旭奇怪的話語一般,隻是帶著後廚的仆婦退出門去。

“少爺您慢些吃,別噎著!老奴我剛才通報老爺時,老爺說還有幾件軍務上的要緊事要處理,等下自來看你。待老爺來時,少爺可千萬要注意儀態,這幅不雅的樣子叫老爺看見了,老爺又要不高興的。老奴前院還有些活計要安排,稍後再回來陪少爺您。”

賈璉說完,又瞪了牆角的小丫鬟一眼,吊著嗓子說了句“你可千萬小心伺候著!”

“好的璉叔,你忙你的去吧。”賈旭忙道。

你可快走吧,再不走就要露餡了。

屋子裏隻剩下兩人。

賈旭狼吞虎咽的吃了大半飽之後,方才減緩了向嘴裏塞食物的速度,開始細嚼慢咽了起來。

一頓夜宵,端上來十幾樣,還要喊著“上不得台麵”。想著城裏那些無米下鍋逼得賣兒賣女的小民們,賈旭覺得自己莫名的罪惡。

看來自己還是要盡快適應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嗯,還有新的禮儀。

宋人吃飯都有什麽講究來著?他一邊吃,一邊努力搜索著腦海中殘留的記憶。嗯,除了吃飯之外,待人接物又有什麽禮儀?

胡思亂想了半天,他又回過神來。抬頭看向一旁侍立的小丫鬟,她臉上的紅腫已經微微褪去,但是仍能清晰的看見一個巴掌的輪廓,可見賈璉剛才的巴掌是著實用了些力的。

此時的她正直勾勾的盯著桌上的飯菜,小喉嚨輕輕的咽著唾沫。

賈旭看了一眼桌上的幾個小菜,然後將未曾動筷的一碟蜂糖糕向小丫鬟的方向推了推說道:

“你也餓了麽?我不喜甜食,這個給你吃。”

小丫鬟對賈旭的舉動感到很詫異,怯生生的站在那裏,小手往前略伸了伸,又縮了回去,粉嫩的小腦袋直搖頭,用稚稚的童音回答著:

“奴、奴不敢要。賈管家說主人吃飯的時候奴隻能站在旁邊看著。”

賈旭莞爾一笑,說到:“沒關係的,他是管家,我是少爺。我說的話比他說的話管用,我說讓你吃,你就可以吃。”

小丫鬟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的走到桌前,從碟中拿起一顆蜂糖糕。賈旭又說“都給你,你都拿著”,她才小心翼翼的將碟子端起放在胸前,另一隻手拿起一顆放在嘴裏。

許是蜂蜜和霜糖的甜味,吃下蜂糖糕的一瞬,一整晚都慌慌張張淚眼婆娑的小丫鬟,眼睛都高興的變成了月彎。

賈旭問:“好吃嗎?”

小丫鬟笑著重重的點了點頭,用十分肯定的語氣答道:“嗯!好吃!”說完卻忽然又有一股眼淚湧上來,並最終忍耐不住,噗呲噗呲的掉了下來。

“怎麽了?”賈旭關心的問。

小丫鬟抽泣著答道:“少、少爺,對不起,奴、奴想起了爹爹。他以前也、也給奴買過這個、這個蜂糖糕。”她一手捧著碟子,另一隻手在臉上抹著淚。“奴、奴還想起家裏的、阿娘和弟弟,奴還想著帶回去給他們也嚐、嚐嚐,但是忽然想起,今後、今後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眼淚、就忍不住的往下流。攪了少爺的興致,對、對不起。”

“她要把你賣到惜春閣裏去,你都不恨的麽?”

“不,不是阿娘想賣奴,是奴主動要阿娘這麽做的。”小丫鬟急忙解釋道。

“為什麽?”

“爹爹在城牆上戰死,屍身除下了袍甲,僅著貼身小衣便從城牆上丟了下來。阿娘為了給爹爹收斂,家裏不多的錢財都給了壽材鋪——那挨千刀的,窮人用的棺材板漲了十倍的價!兩個弟弟還小,家裏沒錢買米,他們都要餓死……”說到這裏,小丫鬟深深的埋低了頭,一對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默默抽泣著。

賈旭默然。剛準備開口安慰幾句,管家賈璉再度折返回來:“大少爺,老爺忙完公務,已經往後宅來看您了。”然後轉向一旁還在一抽一抽的小丫鬟,眉毛一立,張口又要訓斥。

賈旭一擺手製止道:“你不要再責備她了。先帶她下去,過後我有話說。”

賈璉帶著小丫鬟先離去,賈旭也從桌旁站起,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裝,然後走出屋外侍立等待。不待片刻,六名身著軟甲、腰挎長刀的衛士簇擁著一名中年男子進到院內。

男子四十左右歲,身長五尺七寸(約180cm,在男人平均身高163cm的宋代已是不矮),內著寬袖廣身紫色錦袍,外披一件寬大的直綴,頭戴高桶東坡巾,一身典型文士常服打扮;相貌周正,闊麵長須,隱約可見年輕時的風流倜儻,而如今歲月的滄桑積澱不僅在他的臉上留下了輕微的皺紋,還有仿佛看破一切的銳利眼神和身居高位養成的不怒自威的氣質。

此人便是不久之後即將成為南宋最後一個權相的賈似道。

賈旭連忙迎上前去,走到賈似道的麵前掀起袍服下擺跪下,將頭嗑在地上,行了一個稽首禮。“給大人請安了。”

賈似道微微點頭,背著手立在原地受了一禮,說到:“我兒久病初愈,無需多禮。”待賈旭起身,又仔仔細細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用略帶關切的語氣問:“可還有何感覺不適之處?”

賈旭身體前傾,垂頭答道:“身體還略微有些困乏,其餘並無不適之處,應已痊愈。”

賈似道麵露欣慰的點了點頭,然後忽然轉用責備的語氣說道:“這幾年我在外為朝廷鎮守兩淮,你在臨安,想是缺了人管教,盡是胡鬧!在臨安胡鬧還則罷了,這裏是什麽地方、讓你跑來丟人現眼?”

提起進城時的狼狽,賈似道越想越氣,一甩袖向屋內走去。賈旭隻得低著頭跟在後麵,待他在屋內坐定,再拜告罪道:“孩兒知錯了。孩兒之前在臨安,隻知誇誇其談,不知前線國事艱難和大人為朝廷司牧一方之辛苦。如今有此經曆,方知知易行難、行勝於言。”

見賈旭態度端正的認錯,賈似道方才麵色稍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而如今你能有此感悟,也算不虛此行。待此番蒙古兵退去,我向陛下請個恩典,外放你個地方官,好好磨練磨練,莫要再成天在臨安城中與人廝混了。我賈氏三代單傳,偌大個家業,早晚還要你來操持。”

賈旭隻得再次跪倒在地,行了頓首禮道:“謝大人。”

賈似道滿意的點了點頭。“起來吧。我說過了,你久病初愈,自家宅內不必多禮。”待賈旭起身後又指了指旁邊說:“坐。”

見賈旭側著身子半坐在一旁,賈似道心想這小子經此一事倒是知禮懂事多了,心下十分滿意。“眼下蒙古蠻子每日攻城愈急,但鄂州城為江防重鎮,幹係朝廷安危,皇帝數次下嚴旨,四川、江西諸處援軍旬日便至。加之我親自坐鎮指揮,城中軍民一心,而酋首殞命,蠻子後方久必生亂,此城必可保萬無一失。你這幾日老實在宅邸中待著,不要亂跑。”

賈旭此時想到小丫鬟的遭遇,心想借機勸諫賈似道,於是說道:“大人親自坐鎮,自然穩妥。但是說到城中軍民一心,卻也未必?”

賈似道聞言不動聲色的問道:“此話怎講?”

賈旭回答:“我聽聞城中糧價自蒙古圍城開始,短短月餘便已飛漲數十倍,迫的窮苦百姓為一口飯食賣兒賣女,如此下去,我怕城中激起民變。”

賈似道追問:“那你覺得應該如何?”

賈旭已聽出賈似道的語氣中隱隱透著一股不善,但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我覺得大人應該責令府庫拿出一些糧食來賑濟百姓,同時嚴令官府打擊趁機大斂其財的奸商,平抑城內糧價,讓百姓有飯吃,才能安心支援官軍守城……”

沒等賈旭說完,賈似道忽的站起,厲聲訓斥到:“愚蠢!孺口小兒,不知深淺便妄談國事!若從你所言,這鄂州城才旦夕不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