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父與子

夜。

楊府後宅,書房。

站在下首的楊慎滿臉的慚愧與自責,看著還在案後奮筆疾書的父親,低聲道:“父親,這次是我錯判形勢,弄巧成拙了……”

直到將手頭這份公文處理完畢,楊廷和才放下筆,抬頭看向自己長子,卻未有多少責怪之意:“知道宮裏那些事了?”

“是,我……”

“你確實有錯,但說到底此事還是我做主定下的,所以要說過失,我隻在你之上。”

楊廷和的話讓楊慎神色又是一變:“父親……”

他的話卻被立刻打斷:“你聽我把話說完,你這次確實錯在輕敵急躁,但我不也一樣小覷了那些宦官對陛下的影響麽?

“其實仔細想來,同樣的事情當初也曾有過。

“武宗皇帝時,內外廷就曾聯手想要把劉瑾等奸佞一舉鏟除,當時的聲勢比之今日猶有過之。可結果,也是在他們一番當麵哭求之下,事情就被揭了過去。

“這才致使後來劉瑾這等奸賊不斷坐大,亂朝綱,欺百官,危害社稷!”

說著,楊廷和又是一聲歎:“明明前車可鑒,我卻依然如此大意,以為隻要發動朝中輿論攻勢,就能將那些宦官徹底掃除了。

“所以真論輕敵犯錯,我這個當父親的,當首輔的隻會在所有人之上,又怎會怪到你這個出主意的人身上呢?”

“可是這次借錦衣衛毆打建昌侯府家奴一事發動終究是我出的主意。”楊慎依然自責道。

“那都隻是細枝末節,隻要陛下想要保他們,那罪名大小虛實就根本不值一提了。也正因此,我這兩日才沒跟你提及,也是不想你如現在般……”

這話讓楊慎愈發的慚愧:“父親……”

“好了,你也是過而立之人,又為官數年,就不必做那小兒之態了。”

楊廷和擺手道:“一切已成事實,就不必花心思在後悔上。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向前看,盡量去彌補之前的過失。”

楊慎精神陡然一振:“父親的意思是,此番還有機會?”

“隻要人心在我,自然就有機會。這次不過是我們以為的機會不是機會而已,原先的計劃大可繼續。”

楊廷和神色變得嚴肅而鄭重:“你還記得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麽?”

“當然,是接下來的經筵!”

“之前我們就商量好了,要憑今年這最後一場經筵來讓皇上,讓天下人都知道欲使朝廷撥亂反正,就須得清理那些宮中宦官。

“縱然這次有所周折,隻要經筵成功,皇上必然就會明白我們的一片苦心。

“你作為此番經筵的主講官,可有信心將一切都把控好麽?”

楊慎眼中自信的光芒閃爍,別的方麵,他楊慎或許還不敢誇下海口,稱必能成功。但在文事上,作為曾經的狀元,他卻是極有把握的。

“父親放心,我一定讓這場經筵辦得漂漂亮亮的,足以讓皇上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從而真正心向正道!”

“那就好生打磨,我等著看最終的成果。”

在得到了父親的鼓勵後,楊慎終於恢複狀態,又深施一禮:“是。父親,您也不要太操勞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知道了。”

話雖然是這麽說著,但旋即,楊廷和又取過一份公文,低頭仔細批看起來,連兒子退出,把門重新關好,都未曾在意。

……

黃錦是由馬車運回的家。

而且下車也是被人抬下來,自己則趴在墊著軟被的擔架上,一動不動。

一語成讖。

他果然就是那幾個被打了廷杖的為首太監之一。

當黃鳴聞訊從後院出來,看到自己老爹這副模樣時,都以為自己又要成為孤兒了。

不過隨著那幾個送黃錦回家的軍卒領了賞錢退走,堂上隻有自己人後,擔架上的傷員終於是哎喲一聲,開了口。

“爹,你傷得怎麽樣?可需要去請大夫麽?”黃鳴趕緊關心上前問道。

“倒是不必,前兩日在宮裏我已經用過藥了。”黃錦噝噝地吸著氣,臉上似笑非笑,“而且終究隻是皮外傷而已,養兩天就好。”

“可這……”黃鳴看著他被子下那厚厚的繃帶什麽的,隻覺著這話說得也太輕巧了些,而且人還是這樣送回來的。

“不然怎麽好給主子和外頭之人一個交代呢?”黃錦說著,人居然真翻過了身,雖然又吸了一口氣,卻真就躺平了。

看這樣子,臀上的傷還真沒看起來那般嚴重。

見兒子一臉驚訝,他又是一笑:“這便是錦衣衛打板子的精妙處了,你以為這廷杖是什麽人都能打的麽?

“在錦衣衛裏想練好這一手,沒個幾年苦功夫根本沒這個資格,隻有那手法好的,經過前輩指點,多年訓練,才能做到輕重隨心,而且叫人事前事後都看不出半點破綻來。

“據說其中最高明者,可以做到把紙放在豆腐上,用杖將紙打碎而不傷豆腐分毫,同時還能讓紙不傷分毫,而豆腐稀爛。

“這便是輕重在我,收發由心了。”

黃鳴直聽得嘖嘖讚歎,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啊。

很顯然,自己老爹身上的杖創,就是前者了。

看似好像傷得極重,其實屁事沒有,過上兩天,自然徹底痊愈。

“其實這一切都是主子的恩典,不然我都不用受這一次廷杖。”

黃錦又繼續道:“這一回你給的法子確實不錯,主子也終於是有些明白我們這些奴婢是被那些朝臣冤枉了,自然就有心想要保我們。

“而且主子更清楚,什麽人是最忠心的。所以為了讓我獲得宮裏上下的感激,就故意拉我和其他幾人一同受廷杖。不過那幾個是實在挨打,我卻隻是些皮肉傷。”

“皇上英明啊。”黃鳴忍不住道。

不得不承認,嘉靖確實是少有的聰明人,要知道他可和自己不同,那是貨真價實的十五歲少年。

“那是自然,主子他天縱聖明,不在太祖太宗之下。”

黃錦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本來我是打算就這麽在宮裏裝傷養著的,不過眼下又有些變故,我才不得不借口療傷,又出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