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遊

你有過這樣的經曆嗎?

一個人走在下班的夜路上,突然覺得身後有隱隱約約腳步聲,轉身卻空無一人。穿過一個人群,察覺到有持續的目光在注視你,再仔細看卻無處尋覓。有時深夜未眠的晚上,在窗外遙遠的地方聽見似是人的叫喊,或者更近,聽見樓上的地板發出吱呀的腳步聲,房間裏傳來細微的磨蹭聲……

你想,這大概是錯覺吧。你繼續你的生活。你不去關注那些不合常理的詭異,將他們簡單地歸結於心理作用。於是錯覺便消失了,你平安回家,你繼續趕路,你安心入睡。

隻是不知你是否聽過一個說法:餘光可以看見鬼。

究竟是這些異象真的從未存在過?還是,是你選擇了忽視它們?如果有天,你正視了它們……那又會發生什麽?

親愛的朋友,你千萬不能這樣想。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留意。記住,你一旦看見了它們……

它們也就,看見你了。

清晨六點半。

容城的深秋如往年一樣來的很晚,特有的南方濕潤天氣裹挾著霜降節氣的寒氣,將整座城市籠罩在隱約的薄霧之中。灰色的天還沒完全亮起來,像蒙了塵的深色幕布,隻是在邊角的地方微微有點泛白的意味。素來繁忙的都市還沒有迎來蘇醒,街上隻有零星晨起的人在忙著趕各自的路,其餘則尚在各自的屋簷下貪戀著睡眠的尾巴。

靈心公寓五樓的天台上,此刻卻不合時宜得站著一個人。他約莫大學生年紀,此刻穿著一身單薄的雪白睡衣,許久未修剪而過長的頭發在冰涼的秋風裏胡亂地飄著。天氣並不暖和,可他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竟沒有一點瑟縮,仿佛完全感受不到溫度。

更詭異的是,他的雙眼緊閉,蒼白的臉上麵無表情,腳下的動作仿佛設定好了0.5倍速一樣緩慢但規律,就這樣一步一步向著天台的邊緣走去。

靈心公寓已經頗有些年頭了,但由於地理位置的優越和價格的低廉,這裏成為了不在學校住宿的A校大學生首選的租房處。與近年來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築相比,它僅僅五樓的高度在周邊雞立鶴群,也許正因如此,五樓的天台並未設特別的防護,而是開放給所有租戶自由進出,空地上放置著不少晾衣服的支架。這天台的邊緣沒有欄杆,隻是在邊緣處隆起一節階梯樣的坎。

男子走到那坎前麵,緊閉雙眼的他卻仿佛有所感應一般抬起了腳,踩踏了上去。他接著向前移動——左腳邁出下一步時,半隻腳已經懸空。站在天台的邊緣,隻要他再進一步,那是必死無疑。他的右腳正準備提起……

“小心!”

陸離醒了過來。

右臂被一股力氣猝然拉扯,下一秒,失去重心的他向後倒去,就要撞在身後人的身上。那人似乎做好了一起摔倒在地的準備,卻見陸離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找到了平衡,隻是向後邁了兩步,隨即穩穩站住。反倒是那人由於向後發力措手不及,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嘶……”摔在地上的蘇念晨吃疼地咧嘴。剛剛的一下拉扯她用上了全力,這時是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尖銳的痛感從坐骨一路竄上來。

陸離站住後,站在原地愣了兩秒,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處。接著他回過頭去,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蘇念晨。他帶著剛睡醒時的茫然神情眨了眨眼睛,向她伸出了手:“你沒事吧。”

蘇念晨迅速地站起身來,卻沒有回握他伸出的手。她的臉上帶著隱隱的惱怒和不加掩飾的戒備——作為一個剛剛出手救人的人來說,這很反常。“該問的應該是我吧?”她的語氣強硬,“你知不知道剛剛有多危險?再往前邁一步你可就掉下去摔死了!”

陸離收回了伸出的手。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的情緒,麵色平靜地又眨了眨眼:“嗯。”

蘇念晨一時失語。她保持著戒備注視著麵前的人,腳下向後兩步拉開了距離,幾乎防備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她緊盯著對方的眼睛:“你這樣多久了?這種自殺式的夢遊。“

陸離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他扭頭看了看周圍,終於徹底清醒過來,確認了自己是在公寓樓的天台上。幸好這次沒有跑得太遠。一陣寒風吹過,他下意識地環抱起雙手,搓了搓冰涼的手臂——然後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四周靜寂的環境下,這一聲噴嚏把蘇念晨嚇了一跳,心跳凝滯了半拍。但是她眼中的戒備似乎因為這一小小的變故減輕了不少,凝重的表情也大有鬆動。陸離看在眼裏,自然地藏起心裏的好奇:“首先謝謝你救了我……”他的目光落在蘇念晨稚嫩的容貌和矮他一頭的身高上,“……同學。”

見對方默認了這個身份,他繼續說道:“我有這種症狀已經很久了,所以你並不用擔心。”

蘇念晨臉上的詫異明顯表露了她不知這個“所以”從何而來。沉默了兩秒,她才開口道:“我告訴你,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夢遊。”

陸離沒有言語。

蘇念晨輕輕吸了一口氣:“半個小時前我出門,看到你站在三樓的樓道裏。你知道你是怎麽上到五樓的嗎?你坐的電梯!你找到了電梯的按鍵,等電梯開門時走了進去,按下了五樓的按鈕——而這一切,是在完全閉著眼睛的情況下完成的!“說到這裏,她自己都難以抑製地打了個寒顫,“單純的夢遊做不到這點,絕不可能!”

陸離的臉色依然平靜:“那麽你覺得是?”

蘇念晨盯著陸離:“你有沒有做什麽夢?”

陸離配合地回憶:“我夢見我閉著眼睛,在天台上往前走。”

“有什麽東西指引著你嗎?”

“沒有。我似乎是自發地往前走的。”

蘇念晨有些意外,她隱隱覺得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她決定暫時擱置一下。她神情凝重,聲音下意識地放輕:“我問你,你相信……這個世上有鬼嗎?”

“我覺得……你大概率是撞鬼了。”

四下一片沉寂,詭異的寒氣湧動……

“嗯。”陸離點頭。

“嗯?”蘇念晨被噎住。這是什麽意思?這個反應與其說是肯定了世上有鬼,倒更像是簡單對她的觀點表示“知道了”的態度。她正要追問,對方卻又一次平靜地開口:“我知道了。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啊?“不是,你,你不害怕?”蘇念晨脫口而出,“不解決的話,你會死的!”

陸離看著她,他漆黑的眼睛像一潭不見底的深水,平靜得讓蘇念晨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他說:“我並沒有死。”

“可……要是我今天沒救你,你大概率已經死了。”

陸離隻是平靜地重複:“我並沒有死。”

蘇念晨突然感到心底一陣寒意,她臉上又浮現出極大的戒備。眼前的人長相清俊,但卻麵色蒼白,襯得那雙沒有波瀾的眼睛黑的嚇人——她從來沒有見過黑得那樣徹底的瞳孔。不對勁,她腳下下意識地要撤走……

陸離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刻意溫和的笑來:“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的。再見。”然後他不再言語,先一步向著天台出口走去。

蘇念晨看著他的背影,愣在原地。陸離剛才笑起來時,眼睛裏一點情緒波動也沒有,帶著非常明顯的刻意。但奇怪的是,那笑容雖不是發自內心,但也感覺不到任何惡意,好像是一個不擅長表達情緒的人在盡力展現自己的友善。

他……到底有沒有問題?

等陸離回到家中換好衣服時,是七點半。站在鏡子前麵,他迅速地整理好翻起的衣領,隻是抬眼瞥了眼麵前的鏡像,便快速挪開了目光。

陸離向來很不喜歡照鏡子。這倒並不是出於對自己容貌的不滿,事實上,陸離長了副不錯的皮囊,眼眸深邃、五官精致,盡管過分蒼白的膚色讓他看起來有些病態,但仍屬於在人群中看去能被記住的長相。

隻是,每次當他在注視著鏡中的自己時,老感到一種令人不適的違和感——好像麵前映照的是個完全的陌生人,而他本人不該長這個樣子。這種強烈的違和從他記事起就有了,久而久之,他也就養成了很少照鏡子的習慣。

他提起書包出了門。今天是周五,他還有一節一定點名的早八要上。在電梯裏,陸離歎了一口氣:他有預感今天早上的事情,估計會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

陸離剛剛並沒有對蘇念晨說謊,他隻是沒有說完。他的這種症狀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準確來說從他五歲開始——十四年了。

是的,整整十四年。有時一個月會發生一次,有時是半年,有時隔兩三天。早上醒來的他會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都有一個統一特點——他都會在命懸一線的時刻醒來。有時,他站在高樓的邊緣;有時,他站在河裏,水麵已經淹沒他的下巴;有時,他手裏拿著刀,尖利的刀刃緊貼在跳動的手腕動脈……整整十四年,他無數次地在睡夢中嚐試自殺,卻從沒有哪一次造成過實質性的傷害。如果真的是鬼所為,那它仿佛在跟他開一個耐心十足而性質惡劣的玩笑。

陸離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小時候的他似乎也曾有過哭泣恐懼著入睡的時期,但當這種情況發生的太多以後,他早就漸漸習慣了。更何況——

他和人流一起走進校門,習慣性地拿出手機點亮屏幕——7:50,走到教學樓時間正好。他略微加快了步伐,上課的地方在第三教學樓的五樓。他跨進教學樓的大門,拐進樓梯間。

前麵還有兩個說笑著上樓的同學,他跟在他們身後爬了4樓。那兩個同學接著拐向了4樓的過道,經過4樓樓梯間的平台時,似乎因突然灌入的冷風感到一陣寒意,嘀咕著咒罵了兩句驟降的氣溫。跟在他們後麵的陸離麵色如常地走過4樓的平台,繼續向著5樓走去。

經過4樓平台時,他和一個充血浮腫的倒掛著的腦袋擦肩而過。

常人的世界裏空空****的天花板上,在陸離的眼裏卻是一副詭異至極的景象——那裏懸掛著一條手臂粗細的麻繩,下麵倒掛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屍體的全身被麻繩纏繞了幾圈,最後綁在腳踝上連接到上方的天花板。那屍體的麵容因為充血而漲的麵目全非,紫紅突出的眼睛怨毒地直盯著前方。

陸離看在眼裏,卻隻是麵色如常地走了過去,仿佛什麽也沒注意到。

更何況——他早就知道世界上有鬼。

整整十四年,他每天都在見鬼。

孫思晴抱著水盆跑到澡堂門口時,已經是十二點過了。看見門內還亮著燈,她愉快地鬆了一口氣。今天她追劇一時忘記了時間,等反應過來才發現已經快十二點了。雖然很不情願,但她想起明天的同學聚會上會有那個心上人的參加,實在是無法頂著兩天不洗的油頭出現,於是咬咬牙帶上洗漱用品出了門。

天色已是一片漆黑,這時才來澡堂的應該隻有她一個人了。想到這裏,她沒由來一陣心慌,但還是邁步走了進去。

A校的澡堂是一棟宿舍樓公用的,統一設置在一樓。澡堂裏是大小一致的十來個隔間,每個隔間有單獨的可上鎖的門。孫思晴走進去後,很訝異地發現右側最裏麵的隔間裏傳來隱隱的水聲。沒想到居然還有人作伴,這讓她大為寬慰。

她於是選擇了緊挨著那個隔間的空位,走進去開始脫衣服。身處隔壁,水聲聽起來更加清晰了,熱氣蒸騰著水霧從旁邊的隔間飄出來,順著隔板頂部的縫隙飄出,氤氳著整個澡堂。孫思晴打開了水龍頭,調整好合適的水溫開始洗澡。

雖然有人作伴,但想到現在已經很晚了,她的動作還是比平時快些。她雙手沾滿洗發水在頭上揉搓著,閉著眼睛免得泡沫流進去。為了緩解寂靜帶來的無形壓力,她輕輕地低聲哼起了小曲。

突然,她感覺腳背被濺起的**燙了一下。奇怪,衝刷在她身體上的水溫分明非常合適。她這才反應過來是隔壁的水從隔板下方的縫隙濺到了她這邊來。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發現隔壁蒸騰起來的霧氣也比自己這裏明顯許多。

奇怪,這麽燙的水,隔壁是怎麽洗下去的?

孫思晴沒有細想,她又一次閉上眼睛專心洗頭。安靜的澡堂裏一時間隻有淅瀝的水聲,然而片刻過後,一個朦朧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同學……”

聲音很輕,正在孫思晴懷疑是否是自己聽錯了的時候,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清晰得多:“同學,能不能幫我個忙?我忘記帶洗發水了,能不能把你多餘的那瓶借給我?“

泡沫流淌在孫思晴的臉上,她一時間睜不開眼。她一邊用水衝掉頭發和臉上的泡沫,一邊伸手去拿麵前架子上自己多帶的那瓶洗發水。她把洗發水拿在手裏,回應著:“好呀,我要怎麽給……”

突然,她意識到了什麽,全身一僵。等等……她怎麽知道,我有一瓶多的洗發水?

剛剛的說話聲……是從那裏傳來的?

她的大腦一篇空白,僵硬地扭過頭去:隔間之間兩米高的隔板的頂端與天花板的縫隙之間,一張慘白的臉,正居高臨下俯視著她!

“啊——!”

孫思晴爆發出歇斯底裏的慘叫。她尖叫著後退,撞在了隔間的門上。再次睜開眼——那張慘白的臉已經消失了。消失的不隻是那張臉——此刻隔壁的隔間安安靜靜,分明根本沒有人在洗澡!

孫思晴嚇得半死,那還顧得上繼續洗澡。她一把把水關了裹上浴巾,逃命地飛奔出了澡堂。

……

她沒有看見,在她離開後,最裏麵隔間緊閉的門,緩緩地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