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匠子易知

魯老漢現在唯一的牽掛就是這個兒子,他最怕的就是人家誇他兒子好,俗話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想當年他也是一表人才,凡事都愛爭先。直到有一天本鄉亭長要雕一艘巨型帆船送給上司,請他師父出馬,老師父年老眼花,總是篆刻不出帆隨風動、船順水行的靈動,最後一次更是磕折了帆杆。亭長本是鄉裏豪強,逼得老師父差點跳井。還是年輕的魯老漢出手,初生牛犢不怕虎,潛心鑽到故紙堆裏兩天兩夜,終於尋得一段符文,愣是讓他做成了一艘風姿卓越、弄潮直上的神舟。也正是因為禮物做得好,被亭長留在府上聽用,後來暴民作亂,那亭長成了刀下亡魂,老漢命大,被強拉著入了夥。軍閥混戰,死裏逃生,幾經輾轉,魯老漢所在的隊伍被收編,他也成了軍戶,一輩子都要在軍隊裏過活。他一直很後悔當初為老師父出頭,倘若就此認慫作罷,還能在鄉裏好好生活,年輕的老婆也就不會跟著別人跑了。他總是想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隻有知道怎麽活下來才是好士兵嘛,故而凡事都躲在人後麵,反而真的次次化險為夷。

好在他還有一身的手藝。原本軍中器械一旦符文損壞大多都被廢棄,他卻能別出心裁,或截斷旁引或貼補加長,總歸能馬馬虎虎拚湊起來,幫著主將省下不少報廢耗材費用。當然,賬目上還是報廢,隻是新造時的材料費、加工費,是否撥付就不得而知,由此得到了將官的賞識,覓得匠作修理的好活計,隻可惜他不會鑽營,混來混去最終被發配到這小小的狩州倉城裏麵。

“去你的打下手,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年咱們這的好東西,哪一件不是你兒子搞出來的,你給他打下手還差不多。就說著篆刻符文,整個穀倉城,不,整個白玉關有誰能比他厲害?來,世子我給您介紹一下,這是魯易知,今年也有十八了,別看年輕,卻是一把好手藝。咱們倉城本來不必儲存軍械的,就是因為他手藝好,很多舊物件別人修不好,都送到這裏來,白玉關的將軍索性就在我們倉城搞了個小作坊。別看就這十幾個人,要沒有這小子,憑他老漢,誰能服他?”

“如此少年,能有這番手藝,果然是人才。”萬鬆的心思還停留在剛剛聖上駐蹕之處,對這小小作坊興趣缺缺,上下打量打量了魯易知,並沒有郭任想象中的欣賞之情流露,隻是點點頭,繼續往前走去。

魯老漢這才鬆了口氣,卻被郭任一瞪眼:“我跟你老頭說,你兒子就是被你耽誤了,這樣的人就應該出人頭地,起碼在白玉關做個匠作頭子,跟在你後麵你看有什麽好?”

“亂世保命,將軍休要嚇唬老漢。”

郭任歎了口氣,見萬鬆往前走了,也不敢停留,邊趕跑幾步追了上去,邊搖著頭想著:真是恨鐵不成鋼。

虞清卻沒有跟著大部隊繼續參觀,而是留下來細細端詳著魯易知的工具。“你這‘鎪弓子’可是比平常人用的要小不少啊。”

魯易知繼續低頭看著自己的材料,以為他隻是隨便一問,並沒有很在意地說:“您也認識‘鎪弓子’?這個是我自己做的,大的也有,你要看可以到工房裏看看。”

“鎪弓子”是鋼絲鋸的別稱,竹板製成,鋸條用細鋼絲剁出齒刺故稱鋼絲鋸,因為鋸條很細,故而可以輕鬆走曲線,是雕刻工常用工具。

虞清笑了笑,對這個青年產生了一些興趣,於是說道:“我也曾讀過《考工記》《魯班經》《墨經》等匠作學典籍,閑暇時隨寺裏修作的師傅們打過幾天下手,就是偏遠鄉下,沒有什麽大技藝之人,特別是對符文篆刻一道,甚少見到。小哥常年在軍中修造,一定多有心得。”

魯易知這才認真打量起麵前這個和自己年歲差不多的青年,見他穿的是軍官服飾,也不敢十分怠慢,說道:“將軍所說的這些,小人都沒看過,就是跟著老師父們手把手幹出來。軍營修造不比民間技藝,我們需要涉獵廣、手腳快,卻不求華麗精致,到了戰場上,一個人要能修各類物品,還得協助建造工事、城寨。”

“確實,一個能工巧匠勝過一營兵士。”虞清隨手拿起一件修鑄好的長劍仔細觀瞧。上麵的符文新舊摻雜,幾處因裂紋或者磨損失去靈性的舊符,都被別出心裁地用新紋勾畫打通,有種大河淤塞處,掘以新渠、一泄而通的感覺。停滯的靈氣重新流轉順暢,有此加持,劍身更加輕盈,刃處更易切割皮革,硬度也得到了加固,雖然與靈兵相去甚遠,但用在一般士兵身上已能提高不少戰力。看來郭任所言不虛,這青年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魯易知見他看的入神,心中自然感覺到親近:“難得將軍也懂這些,其實好的軍械對士兵的戰力是有很大影響的,可惜很多將軍都不能理解。”

“你們郭將軍很看重你呀。”

“他也隻看到了軍械修造,並沒有看到奇巧機關對軍隊的戰力有著根本的影響。多年前,毛民作亂,幾乎顛覆梁朝,依仗的就是輕騎兵的靈活機動和馬上弓箭,人們都隻看到了牧民善騎、善射,卻沒看到如果缺少了馬上騎具的革新,弓箭製造工藝的成熟,以毛民那點兵力怎麽可能迅速南下?後來虞武帝打退毛民,人們也隻看到了武帝爺絕世將才,卻沒看到虞朝步兵拒馬戰車、長槍兵、突騎兵對毛民輕騎兵的傷害,符文大陣豈止以一當十?以及武帝爺開創性地全軍配備手弩,彌補了中原人不善騎射的缺陷。”說起匠作曆史,魯易知平實的眼神中逐漸閃出了光彩。

虞清一陣訝異,雖然他對軍械製造的認識較深,但是也沒想到在這小小倉城,一個如此年輕的基層匠作居然有這樣的見識,這等視野已經是將自己放在軍種配備、戰略戰法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了。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才,可笑楚王世子,天天想著招攬人才,卻對身邊的人才視而不見。

“你這研究的又是什麽?”

“這是一架床弩,如今我們用的守城床弩都隻能射中五百步左右的目標,再遠一點想要射中就基本不可能了,我曾聽父親說過有一種神弩可準確命中八百步以外甚至千步以外的目標。可惜這種技藝已經失傳,在這破城裏,所有的器械都是舊的淘汰的,沒有上好的玄鐵、木料、弦線,我也沒有條件試驗。傷腦筋!”一提到他的專業,魯易知就滔滔不絕起來。

虞清聞言,努力回想著什麽,好像在師父的故紙堆裏,好像有這樣的描述:“你說的可是虞武帝帳下的兩支大床神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