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茶攤
十七日後,靈台郡。
峰巒如聚,雲遮霧繞的萬裏青山腳下。
碧遊江邊,支著一片熱鬧的茶攤,夏日太陽熱辣,俠客滿座,汗濕衣衫。
啪!
隻見在那茶攤中央,坐著位幹瘦目盲說書先生,他拍響一塊醒目,扯著嗓子,抖手長吟道:
“話說那龍潭峰上,有位少年劍仙!”
“他明眸皓齒、白衣勝雪、風度華貴,手持一柄白魚仙劍!”
“一經出手,刹那間,便見那嘩的一聲,飛雪漫天,須臾劍氣便已達到了千裏之外,將那些嚇破膽逃跑的天下英豪鼠輩,都斬了個粉碎!”
“據好事者統計稱,那天死在龍潭峰下的,起碼得有數百位七境尊者,十餘位聖人!”
“至於六境天人之下的修士,就更不計其數了!”
“正所謂是!”
“劍仙之劍,青鋒出鞘。”
“無所不破,無人能擋。”
“此乃。”
“龍潭峰之巔,葉九傳人,嗜殺小魔頭,少年劍仙是也!”
噗呲——!
聽到這裏,正在角落喝茶的紀寧再也憋不住了,直接一口噴了出來。
“太扯淡了!”
紀寧滿臉通紅,不停咳嗽著,表情精彩。
距離龍潭峰上,他奪得葉九劍仙傳承,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了。
這半月間,柳青先是將他帶到了靈台郡邊緣的一處山間,隨後由他自己隱姓埋名,一點點的走到了這青山劍宗腳下。
而彼時,距離每年青山劍宗開山招收弟子的時間,隻剩下了七日。
於是他便在這裏就近住下了七天。
這些天來,他閑著沒事的時候,就會來到這處茶攤,悠閑地喝喝茶,欣賞一下那萬裏青山之下,碧波**漾的湖水景色。
雲遮霧繞,江麵又有飛鳥,實在是人間至景。
不知不覺間,在這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紀寧緊張已久的心情,也是終於緩解了下來。
直到今天,心靜如佛的紀寧,頭一次忍不住失態笑出聲。
太離譜了。
這說書先生,也真是能夠編的!
前麵誇他的那些也就忍了,但說他一劍殺死了幾百個尊者,還有十多個聖人又是什麽鬼?
還嗜殺小魔頭,整得他跟什麽大反派一樣!
“隻是幸好,那日活著回去的旁觀者很多很多。”
“這麽離譜的謠言,沒人會相信的吧!”
紀寧咋舌,暗自悻悻想著。
於是這時,那不遠處的茶攤客人當中,便響起了一個粗獷的質疑聲:
“你這說書先生怎麽當的,連數都說不準!”
對!
紀寧臉上表情欣慰,望向那個江湖漢子,心中默默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這才對嘛,謠言止於智者!
但,隻見那漢子下一秒站起身,一臉正色,中氣十足的望著大家說道:
“別聽這人瞎說!”
“我舅舅的弟弟的二姑姥姥的堂兄,那天就在龍潭峰十五裏的地方,將那天的戰況看得是真真切切。”
“那一劍下,分明是死了三百多個尊者,好幾十個聖者才對!”
噗呲!
紀寧眼睛瞪大,又是沒忍住噴出燙茶。
這個更離譜!
而這時,坐在他鄰桌的江湖遊俠兒終於忍不住了,殺氣騰騰的一拍桌子,握住劍柄,對著紀寧怒道:
“你這人喝不喝,不喝出去,都濺到老子鞋兩次了!”
“抱歉抱歉,實在是聽見了了不得的東西,失態了失態了。”
紀寧不好意思的笑著,一邊從懷中掏出幹淨的抹布遞過去,一邊又掏出了幾兩碎銀:
“這位兄弟,實在是不好意思,你們這桌的茶水我請了,就當賠禮,大家交個朋友?”
那眉目狹長的江湖遊俠兒見狀,也是冷哼一聲,臉上的情緒緩和了些,對著紀寧擺了擺手:
“看你年輕,不與你計較,下次小心點兒!”
沒收那銀子,卻是拿走了抹布。
紀寧見狀微微一笑。
江湖人多為性情,脾氣粗魯急躁,但心眼大多是不壞的。
他也沒過多的相讓,隻是默默坐回了位置。
對著旁邊的小二,低聲說了些什麽,又遞給了他一些銀子。
於是不一會兒,那一桌江湖遊俠的桌子上,便多了幾大碟新鮮的吃食酒肉。
“做什麽?這牛肉你們賣得貴得很,我們可沒點!”
“是那位客官請的,已經付完銀子啦!”
那眉目狹長的江湖遊俠青年聞言,狐疑的看了一眼紀寧,少年對他微微一笑。
隨後,但見這眉目狹長的江湖遊俠,竟是從後腰掏出了一根銀針,插進肉裏仔細觀摩了一陣,發現沒有被下毒後,這才放心的說道:
“吃!”
一言既出,跟他同桌的幾人,早已眼冒精光,紛紛撲到肉上狼吞虎咽了起來。
那眉目狹長的青年也是看得垂涎不已,但似乎是顧忌作為領頭的身份,所以十分講究,一邊抓起一把牛肉,一邊對著同桌的幾人歎息罵道:
“餓死鬼托生,沒吃過飯嗎,看到讓人笑話!”
“唔……香,真香!”
同桌的那個胖子,一口牛肉一口熱菜,往嘴裏胡吃海塞著,滿臉的幸福與滿足,根本沒有聽同桌那個青年在說什麽。
沒辦法,真餓壞了!
“真拿你們沒辦法。”
青年也是一陣無奈,也隻好趕緊吃了起來。
途中,還沒忘舉起一杯酒,遙遙看了紀寧一眼,對他敬了一杯。
紀寧以茶代之,微笑著一飲而盡。
這一夥江湖遊俠兒,他早就注意到了。
跟他差不多的時間,提前來到了這青山劍宗之下,但距離後者開山招收弟子,還有一些時日,附近的客棧又都滿了,於是他們便隻能睡在江邊的茶攤旁。
好歹有個遮陽擋雨的地方。
但天有不測風雲,這茶攤的東西,除去茶水之外,都是賣的極貴。
尋常江湖人士,吃上一兩天就吃不起了,隻能點一點最便宜的茶水,才能獲得待在這棚子下睡覺的資格。
於是乎,除去茶水錢,這些江湖遊俠,大多一天要餓上兩三頓,是經常事的。
這樣的人有很多。
實在不行,便趁著每日清晨,前方青山下的碧遊湖退潮的時候,到裏麵去撿點小魚小蝦,但多數時候都是空手而歸,所以肚子裏都是沒什麽油水的。
“人家給咱們銀子,老大你為啥不要?”
那胖子一邊狼吞虎咽的吃著一邊含糊不清的問道。
他們已經餓了很多天了,紀寧拿出的那些碎銀雖然不多,但也夠勉強溫飽幾頓,更何況是人家無禮在先,老大為啥要拒絕對方的銀子?
“瞧你這點出息!”
眉目狹長的青年名為陸小易,骨齡不到二十,行走江湖卻是已經多年了,十分鄙夷而又語重心長地對著眾人說道: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俠氣!”
“隻知道占人家小便宜,得理不饒人,那就趁早滾蛋回家吧,江湖不適合你!”
“老大說的好啊!”
胖子和剩下兩人一邊拍馬一邊將桌子上的最後一塊牛肉撕扯進了嘴裏,筷子互相爭搶著,而後發出了滿足的歎息。
“爽!”
“唉,無藥可救!”
陸小易搖了搖頭,一邊揉著自己幹癟的肚子,一邊輕聲歎息著。
不知是在為他那幾個友人的前途發愁,還是後悔自己剛才沒能多吃兩口牛肉。
這時候,那說書先生的故事,也終於是在一陣的起哄聲與噓聲之中講完了。
搶了那說書先生的風頭,那喝的半醉的漢子耀武揚威的挺著身子,如一頭野狗般環顧巡視著領地,威風的很。
好像他就是那個在龍潭峰上一劍斬了聖人的劍仙一般。
但事實上,他隻不過是江湖中最普通,境界最墊底的小“俠士”罷了,連修士都算不得上,境界遠遠沒到凝氣境。
隻是勉強打通了竅穴,日複一日的磨煉筋骨。
“喂,那小子。”
“對,就你,穿破衣服那個,你剛才笑什麽?”
這時,忽然間。
那醉漢將目光鎖定在了紀寧的身上,有些不滿的吆喝著問道。
這小子,竟然敢在他吹牛逼的時候笑出聲,還噴出了茶水,是在故意折他麵子不成!
“我?”
紀寧愣了一下,望著漢子,並沒有動怒,淡淡拱手笑道:
“道友誤會了,剛剛隻是這茶水太燙,在下一不小心燙到嘴了而已。”
“別玩兒這些虛的,還道友,不知道你是山上的神仙呢!”
漢子鄙視的看了紀寧一眼:
“有什麽質疑的,你痛快說!”
“我舅舅的弟弟……額……二姑姥姥的……總是我有好兄弟就在現場,他還能騙我不成!”
漢子一陣語塞。
他自己都忘記,剛才編的那人的身份是誰了。
但也是立馬拔高了聲量,大聲嚷嚷了起來,瞪著眼睛,似乎想要以此充當自信。
“就是,先前那先生說書的時候你也笑了,大家都看見,知道什麽你就說呀!”
有幾桌不遠處的客人,也是起哄著嚷嚷道。
茶攤上的大多數人都好奇的往這邊看著,就連一些餓得無精打采的俠士也都看了過來,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的笑意。
看熱鬧,最有趣了。
那眉目狹長的青年見狀,有些不滿的握緊了劍鞘,剛欲拍案起身,卻聽見不遠處的少年淡淡笑著說道:
“既然各位都想知道些什麽,不妨聽我一言。”
“你麻溜說!”
“事實上,那日的情況,遠沒有各位想象的凶險,尤其是站在旁觀者的視角下,無辜死傷的人非常少。”
紀寧淡淡微笑著,將那一日的情況娓娓道來。
龍潭峰之巔,漫天神佛飛舞。
天下群雄圍攻,所造成的風浪,的確剮蹭到了不少的修士,出現許多無辜傷亡。
但大多數靠近龍潭峰的普通修士,營地中都是有起碼劫難,甚至是天人境界的修士看守的。
他們距離龍潭峰,足有很遠的路程。
上麵的動靜,都不是針對他們,僅僅是一些餘波,所以能造成的傷害很有限。
雖然還是枉死了不少人。
但也比那漢子口中說的:
“尊者幾百,天人境以下修士無數。”
要少的多了。
“更別提,當時的那一劍,隻是針對心中存有惡念殺意的人斬下,無關的人,都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那天也沒有聖境級別的人物到場,最多隻是兩個半聖。”
紀寧淡淡笑著講述完,全場都是陷入一片寂靜。
是這樣的嗎?
“不對吧!”
茶攤遠處有修士不滿的嚷嚷道:
“你說的跟咱們這些聽見的消息根本不一樣!”
“是啊是啊,差的太多了!那麽大的場麵怎麽可能就死這麽一點人嘛!”
紀寧聞言,也不覺得有什麽,隻是淡淡微笑道:
“我也隻是道聽途說,至於信不信,由各位。”
“切,我當是哪家的絕世天才,原來隻是個口出狂言的黃口小兒!”
“來,接著喝!”
那漢子鄙夷的看了紀寧一眼,見大家都認同他的觀點,接著便哈哈大笑著坐下繼續喝酒了,仰頭就灌好不痛快,好似他當眾把別人說的啞口無言,出盡了風頭一般,無限得意。
紀寧望見這一幕,也是不在意。
平靜搖了搖頭,淡淡品茶,目眺遠方。
他本就沒想過說服這幫人。
江湖之中,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若是跟這幫人置氣,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順心的時候。
隻是難以想象,這裏還是處在玄域的地界,傳言就已經如此離譜了。
他不敢想象其他九大域,甚至是隔壁的大隋。
妖界的江湖修士,日後若是得知這一消息。
聽到的又會是什麽樣的版本。
“隻要別把我當成什麽,嗜殺的妖修就好,免得誤會深了,再跟葉漁姑娘解釋不清。”
紀寧淡淡歎息,品了口茶。
就在他望著碧遊湖上的景色,馬上要進入神遊狀態的時候。
少年的桌前,忽然出現了一道陰影。
抬起頭,隻見竟是那位先前說書的目盲先生。
後者不知是如何從亂糟糟的人群過道中穿行過來的,隻是笑著對紀寧拱手作了一揖,小聲笑問道:
“這位小兄弟,可是來自北郡?”
紀寧眯眼,靜靜地打量了此人一番,說道:
“先生有何指教?”
“嗬嗬,指教談不上,隻是想請小兄弟再喝碗茶,好好說說那天的情況,越詳細越好。”
目盲說書先生笑著說道,伸出手來招來一碗上好的碧湖春茶,雙手遞到了紀寧身前。
紀寧注意到。
這說書先生的衣袍,雖隻是一身黑,但卻極為講究幹淨,每一處都嚴絲合縫,該寬大的地方寬大,該窄的地方窄,常年穿行在這市井當中,竟是連手腕袖口的扣子都沒沾染上油汙。
由此可以斷定此人是個高手。
紀寧麵色不變,淡淡接過這碗茶,放在了桌上,看著說書人的眼睛問道:
“先生怎知我就知道那日的情況?他們可都是不信的。”
“我信。”
說書人嘿嘿一笑,像是發現了什麽秘密般,湊近了跟紀寧不好意思的小聲笑道:
“其實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我在江湖上有個了不得的朋友那天也到了北郡,甚至就在那龍潭峰外麵的樹林裏,他給我寫了書信,所以知道其實並沒有死那麽多人。”
“那您還刻意誇大?”
“不往多了說點,怎麽勾起他們興趣,多賣茶水嘛,這幫江湖遊俠又窮又扣得嘞!”
說到此處,那目盲說書先生又是淡淡一笑,對著紀寧低聲說道:
“但我知道,您與這幫人是不一樣的,您知道的內情遠比我多,甚至比我那位了不得的友人多。”
“所以還請您看在這一碗茶的情分上,多與足下我多說說那天的情況,日後若有真有見識得來了,我好殺殺他們的銳氣!”
紀寧聞言,眯了眯眼,淡淡一笑,將茶水推了回去道:
“先生想多了,其實我也隻是道聽途說。”
“關於那天龍潭峰的事,其實我並不是什麽知情者,隻是恰巧居住在北郡,不過是一名籍籍無名宗派的弟子,所以聽說過一些勢力的傷亡情況而已。”
“哦?小兄弟當真沒騙老朽?”
說書人喝了口茶,笑嗬嗬的看著紀寧。
還有紀寧身後背著,纏著布條的劍。
空洞無神的眼睛中,竟是透過那雙漆黑的鏡片,緩緩透露出了一絲詭異而貪婪的神色:
“但我怎麽總是覺得,小兄弟的身世,似乎不太簡單,不像是尋常江湖宗派的弟子才對。”
“你背後的這把劍。”
“能否,讓老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