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端上了‘鐵飯碗’

老舊,這是鍾明華對縣人社局的第一印象。

說實話,在外讀書七年,他對家鄉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了。

記憶裏,鍾明華對埕口縣的印象,似乎隻有五月的雨水,十月的暖風,還有零星的一點過年時候的紅燈籠。

其他時間裏,鍾明華都呼吸著北方幹燥的空氣,生活在四季鮮明的京城裏。

低頭看了看走廊牆壁上斑駁的綠色油漆,再看看腳邊大大的兩隻蛇皮袋,鍾明華心中有些忐忑。

當初看了老學長做的國慶獻禮宣傳片,一股熱血的決定要為祖國、為家鄉做點貢獻,毅然決然的放棄了北京高薪律所的實習機會,選擇考編回到家鄉,可是在家鄉呆的時間越長,鍾明華心中越是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真正想要走的路。

或者說,他能改變這個山坳裏的貧窮縣城,給這裏帶來一點點的改變嗎?

他不知道。

鍾明華沉思的時候,路過的一位打扮得體的中年女人站了一站,同鍾明華的父母寒暄起來。

“喲,這不是老鍾嗎,來這做啥子哇?”

鍾明華的父親鍾建國眯著眼辨認了一下,立刻站了起來,一臉熱情地與她攀談。

“小郭主任啊!您還記得我啊!這不是,幺兒考了個工作,我跟我婆娘一起來送他……噢噢,送他報道!瓜婆娘,報到證咧?”

鍾明華的媽媽王愛花小聲的提醒了一句,又把報到證塞到鍾建國的手裏。

鍾建國就自豪的將報到證給小郭主任展示了一下:“您看看嘛!”

小郭主任訝異的瞧了瞧鍾明華,扶著眼鏡一看,頓時喜笑顏開,“吆不到台!還是政法大學的高材生?鍾明華?”

鍾建國一把將鍾明華提起來,往前推了推,“快,說嬢嬢好!”

鍾明華尷尬地問了聲好。

小郭主任笑得眼角都眯了起來,連連點頭,“要得,名字好,人才也好,老鍾,你倆以後要安逸咯!”

王愛花一聽這話也笑了起來,聲音細細地幫腔,“娃兒就是為了孝順我們倆,才回來的,北京那邊,給他開高工資,娃兒鬥是不答應呢!”

小郭主任聞言更讚賞了,“是金子,在哪都能發光,你們兩口子啊,就放寬心,娃兒選了這條路,那就是踏上了康莊大道,都是好日子咯!”

“要得,要得!”

“改天家裏頭擺酒,小郭主任也一塊來熱鬧一哈嘛!”

“這是自家種的,不值幾個錢,小郭主任帶回去給孩子嚐嚐哈!”

鍾建國兩口子熱情的邀請了小郭主任來家裏吃酒,又從腳邊的蛇皮袋裏摸出一口袋的板栗塞給小郭主任。

“這是做撒子嘛,哎呀,下次可不得行了!”

小郭主任推脫了幾次,也就應了下來,抱著口袋笑嗬嗬地走了。

一家三口這才重新坐了下來。

王愛花有些暢然的低聲道,“也不知道讓你回來對是不對,北京的工資真的不低咯,一個月要趕上我一年咯!”

鍾建國拍了拍王愛花的手背,“瓜婆娘,金飯碗、銀飯碗,哪比得上‘鐵飯碗’?鼠目寸光!咱家祖墳冒青煙才供出來一個公務員,你曉得啷個叫公務員不?在以前,那叫官老爺!”

王愛花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鍾明華有點尷尬,忍不住反駁了一句,“爸,現在是法治社會,大家都是平等的……”

鍾建國恨鐵不成鋼地給了鍾明華後腦勺一下,“瓜娃子,你懂個啥子哦!平等,哪來的平等?你老漢腚溝子朝天在山上忙活一年,賺的錢還沒有你在辦公室裏吹著空調看著報紙多,你講講,啷個叫公平?”

鍾明華歎了口氣,“哪來的報紙看哦,我的師兄去年考的第一書記,去邊遠地區扶貧,每天不是幫老百姓抓豬羔子就是給牲口打針、接產,幹淨衣服都沒有一件。”

鍾建國嘿嘿一笑,臉上流露出長者特有的狡黠,“你當我沒打聽?你們這不一樣,我都打聽了,你們單位給發製服,坐辦公室,吹空調,吹吹牛就給發工資,每個月還有八天假,從來不加班,安逸得很!”

鍾明華對父親對‘端鐵飯碗’的執念已經無力改變,隻好出神地望著走廊盡頭的方向,希冀著下午的時間走得再快一點。

鍾建國還在絞盡腦汁的想要給兒子一點建議,“幺兒,等去上了班,記得表現勤快點兒,人家別個八點鍾來,你嘛七點鍾就來,擦擦桌子掃掃地板,給領導打點熱水,倒倒垃圾,歲數大的領導,就是喜歡看幹淨勤快的小娃兒,記不記得?”

鍾明華忍不住笑了一下,點了點頭,隨口應了句,“曉得了。”

這話放在他小學的時候,他還會奉若圭臬,但是現在,他已經讀了研,在難纏的導師手裏滾過好幾個來回了,要說靠著掃地燒水就能讓領導對他有個好印象,鍾明華自己都不信。

但這是父親的善意,鍾明華並沒有反駁。

隻是點了頭之後,他忍不住側過頭看了一眼窗外。

在房簷下頭的停車位上,停著一輛嶄新的比亞迪唐混動,耀眼的紅色,與他們家那輛掉漆的藍色農用三輪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是跟他一起考上司法局的新同事開來的車。

鍾明華看過招考公告,她應該叫溫曉曉,人大的應屆畢業生,比鍾明華小三歲。

麵試的時候鍾明華就見過她,是個紮著馬尾辮,很大方開朗的一個女娃兒,雖然身上沒有什麽牌子貨,但是天然有股子蜜罐罐裏養出來的自信。

這一回來的時候,她爸爸媽媽也是親自將她送了過來,一家人經過他們的時候,還客客氣氣地跟他點了頭。

鍾明華就想,恐怕那個女孩子成長讀書的時候,應該不用勤工儉學,就能湊夠學費的吧?甚至還可以有充足的生活費,與同學一塊出去吃吃飯,唱唱歌什麽的。

鍾明華曾經非常羨慕別的同學,家境小康,經濟充裕,有的同學家裏怕孩子念書吃苦,早早的在學校邊上給他們買了房子,就為了讓孩子居住條件能改善一點兒。

而鍾明華家,五代貧農,在他小的時候,還需要借錢過年,到他上了中學,家裏頭才趕上了新政策,包了山種板栗,父母兩人累死累活的幹了五年,才算脫了貧,把鍾明華供上了大學。

即便如此,大學四年裏,鍾明華也沒修過一個周末,靠著打工攢助學貸款的費用,助學貸款的前攢夠了,又開始攢回家的車票、考研的學費、實習期租房子的費用,一直到他畢業,都沒有喘過這口氣。

明明是一塊考上的同事,鍾明華一家要擠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待下午的報道會,開那輛車的小姑娘已經先一步被樓上的領導給迎到了會議室裏。

當初選擇考編的時候,他的導師和幾個舍友都覺得很可惜,甚至還有幹脆勸他先就業,解決了經濟問題再去重新擇業的,小鍾就覺得沒什麽,他從小到大一直窮過來的,更知道窮的滋味,窮人的無助,所以他才想回來,用自己的所學知識,給那些弱勢群體一點幫助。

可是看了看院子裏動輒三十萬的豪車,鍾明華不禁有些懷疑當初的決定。

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毫無背景身份,經濟困窘的他,懷著一腔熱血選擇回到家鄉,真的能實現當初的理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