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傳承

狄標正式離開海礦所的時候已經65歲了。其實孟千裏還想留他再幹兩年,但狄標身體不行了,腰椎間盤突出。

“是常年彎腰擰螺絲的那個動作不對造成的。”孟千裏調侃他,其實姿勢不正確的人是他自己。經常到車間一起裝配鑽機,狄標在操作上是他的師父,經常說他動作不規範,容易拉著擰著,傷了筋骨。

狄標的問題是活幹得太多了。成天泡在車間裏,動作再標準也會積勞成疾。他早年一直住在食堂邊上的小屋裏,濕氣重,風濕入了筋骨和關節,又不注意休養。

單位返聘之後,孟千裏讓他住到宿舍樓的二樓,算是好了點。但歲數大了,身體機能江河日下,隻好徹底退了。

暑假時車間來了個實習的小夥子,名叫尤剛,一直跟著狄標打下手。尤剛眼裏有活,手腳伶俐,很得狄標歡喜。辦退休手續時,他特地拉過孟千裏叮囑:“可以把這小夥子留下來。”

孟千裏心裏卻有疑慮。尤剛大專在讀,畢業出來好歹算是個大學生,能願意進車間做工人嗎?

狄標不管那麽多,隻說好苗子給他找出來了,怎麽留就是他自己的事。

尤剛實習期滿之前,孟千裏找他聊了次天。

小夥子額頭飽滿,眼睛很大,想象得出來小時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他端坐在孟千裏對麵,眼睛亮晶晶的,等著主任說話。

這個樣子很討人喜歡,孟千裏想,難怪狄標喜歡他。尤剛身上有股淳樸的氣質,像上世紀那些什麽都不問,隻想為祖國奉獻青春的熱血青年。

當然現在多數年輕人也不能說有問題,但眼神懶洋洋的,穿著和姿態都講個性,一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表情,讓用人單位心裏直歎氣。有些舉手投足倒是文質彬彬,但眼裏帶著疏離和審視。事還沒幹,先想能得到什麽。

小趙就跟他抱怨過,說招了幾個大學生,三方協議都簽了,臨報到前說不來了。幾個人搞了個項目,拉到風投了,資金很快到位,就要當老板了。

這年頭,處處是風口,人心浮動。耳朵睡覺時都豎著,眼睛比獵人還警覺,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跳起來拚命抓機會。都想站到風口上,當豬也不要緊,風夠大,豬都能飛起來。

孟千裏清了清喉嚨說:“我看過你資料,你是學機電工程的,明年就畢業了吧?”

尤剛點頭。

孟千裏又問:“畢業之後的工作意向是怎樣的?”話一出口他就後悔,應該問“有沒有興趣來我們所”才對。

這時他分外懷念起小趙和老所長周曉鶇,哪怕是陸秋山也行。這些人想要說服別人時,心思玲瓏生七竅,嘴上抹蜜語動聽,對方輕而易舉就跟著他們的思路走了。

但小趙和陸秋山離職了,周曉鶇去年退了休。新的所長是科委的一個幹部掛職,海礦所實際事務是孟千裏和另一個副所長以及黨委書記在操持。

孟千裏也掛了個副所長的名頭,但他對行政事務不感興趣,再三表示不願接手海礦所所長之職。

但零號實驗室的事他卻躲不過,隻好放下手頭的研究來跟小夥子談話。

尤剛笑了笑,“找工作,先把助學貸款還了。”

孟千裏點點頭,經濟落後地區的孩子多數腳踏實地。既然他沒有什麽高遠的目標,孟千裏就問出了那個問題。

尤剛笑了笑,“謝謝主任抬愛,”他抬起晶亮的眸子,“我很喜歡這裏的工作氛圍。但是我進來工作,是不是隻能作為合同工?”

“對,我們所進編確實要求至少本科以上學曆。車間工人都是以合同工的身份招進來的。”

孟千裏邊說邊留意尤剛的表情。小夥子臉上有一絲黯然,孟千裏反倒心裏有了底。

他爽快地笑起來,“如果你願意來我們所的話,我幫你安排了一條路。”

尤剛抬起了頭,眼睛定定地看著孟千裏。

後者起身拍拍他的肩,“跟我們所有一家關係密切的國企。你先進他們企業,我再跟他們負責人簽個借調協議。你知道的,國企沒有編製一說,那大家就沒有身份上的區別。你在我們這裏上班,但是檔案關係在他們那邊,薪資待遇哪方高,就按哪方標準發放。”

尤剛眼神泛了亮。不是薪資待遇和編製的問題,而是尊重。這麽一番大費周章的運作,主任願意做那麽多,就為了留下他。

他張口想說話,嘴唇有點哆嗦,有兩句話搶著要出口,一句“我願意”,一句“謝謝主任”,話到嘴邊忽然不知道該發哪個音。

在學校,男同學一年換一個手機,女同學拎LV的包包。他則一件羽絨服穿一個冬天,別人看他都用眼角斜睨一眼,還有人跟他說話頭都不抬。

第一次有人這麽看重他。

“你要研究所的編製其實也不難。”孟千裏繼續說,“你可以繼續學習,讀在職本科,然後讀在職研究生。這些學曆我們都認的。你之前不就是中專升的大專嘛!”

尤剛是留守兒童,小時貪玩沒讀好書,懂事時已經在讀中專了。但人生無論何時開始發奮都不會晚。同學繼續玩,他開始埋頭學習。很多人半途不學了,他卻以班級第一的成績升了大專。

雖說研究所待遇跟外麵大公司還有差距,但他卻很看重這份穩定的工作,踏實,有安全感。人生的前二十年,他見到父母的次數寥寥,最缺的就是那些。

尤剛走後,孟千裏立刻給小趙打了個電話。“趙總,”孟千裏的音調高昂,“我要好好謝謝你啊!你說的法子果然行得通!”

電話那頭的趙天明不知道笑罵了一句什麽,孟千裏賠笑連連答應,“行行,一定請一定請!時間地點你定!”

放下電話,孟千裏的情緒還在亢奮。不止是說服尤剛帶來的喜悅感,還有前番侃侃而談的情懷還在激**。

他感覺不錯,覺得自己的口才、應變和調節情緒的能力都提高了。其實他沒有細想,他的收放自如是從解讀出尤剛心意之後才開始的。

晚飯時明麗聽丈夫侃侃而談,抿嘴但笑不語。他最近心情好,她不想掃他的興。

今年年初“海牛二號”海底大孔深保壓取芯鑽機海試成功,5月份正式通過科技部的驗收,令中國一舉在海底鑽機領域成為領先者之一。

但中間多少艱難曲折,多少披星掛月,又多少次輾轉反側,午夜夢回,嘴邊吐出的夢話都是鑽機數據。

與這些相比,人際交往時做不到舉重若輕,又算得了什麽。

他偶爾高談闊論的樣子,倒也蠻可愛的,明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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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剛十一沒回家,說是想打工賺點生活費。同寢室的哥們建議一起搞個微店,這兩年微商賺得很。可以先去市郊工業園區的服裝廠考察一下。

尤剛不想掃同學的興,隻好捧場似的點頭。同學又說,無論如何得備點貨,廠家隻提供尾貨,不負責發貨。

尤剛奇怪,備貨哪兒來的錢呢?同學家境稍微好點,但月底準時花光生活費,一點餘錢沒有。

“嘿!你不是有錢嘛!”同學說,“聽說你暑假打工,掙了一萬多。另外我們再網上貸點款,很快就回本了。”

尤剛苦笑,原來是打他的主意。但那一萬塊都還了親戚。家鄉信息閉塞,不知道政府有免息的助學貸款,第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跟七大姑八大姨借的。

即使錢還在手裏,也不能拿去做生意。本來實習期工資每月隻有三千,他跟著師父狄標天天加班,零號實驗室額外多給了一筆加班費,才拿了這人生第一筆巨款。可不能拿去做那聽來就不靠譜的買賣。

九月底他正在上工程力學的專業課,忽然手機響了。本想關掉繼續上課,但眼神瞟過屏幕,發現是孟千裏打來的。他咬了咬牙,從教室第一排站起身,頂著老師的目光去外麵接了電話。

“你國慶回家嗎?不回的話就來我這兒上班吧,按天給你算實習工資,加班有加班費。”

孟千裏言語間十分自信,似乎完全沒想過尤剛即使不回家,也可能有別的安排,比如說陪女朋友,或者已經找好了別的兼職工作。

尤剛又頂著老師灼灼的目光回了教室。半個小時後下課,他打電話推掉了已經定好的國慶兼職。

不過跟女朋友解釋比較費勁。本來兩個人說好,一起在春天百貨門口扮熊貓陪小朋友玩。現在剩女朋友一個人,雇傭他們的商家還不知道要給她安排個什麽搭檔呢。

尤剛隻好承諾打工收入全用來給她買禮物。

實習時間不止七天。尤剛跟著孟千裏一行出了海。海試一共十天,他還跟學院請了三天假。

“海牛二號”的鑽進深度又有進展,另外,幾樣重要部件實現了國產化,正好安裝到鑽機上,一起下到深海試試成效。

尤剛原以為自己隻是去見見世麵,沒想到這個觀察員崗位一點不輕鬆。哪個位置上缺人,就有人使喚他去幹活,也不管他會不會。忙起來每個人都形色匆匆,不會?指點兩句,學就完了。

下船時他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孟千裏拍拍他的後背說:“不錯,第一次上船就能幹活了。我第一次出海吐得七葷八素。”

尤剛奇怪,“暈船還怎麽幹活?”

“幹什麽活?不幹活。”

“怎麽我第一次上船要幹活?”

旁邊小謝湊過來說:“那是因為你能幹活呀。你要是幹不好,我們就不要你幹了。”

尤剛終於醒悟過來:活多,是因為自己太能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