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伯樂與千裏馬

下半年發生了一件好事。

時至十月末,桂花的香味已經散盡了。清冽的空氣裏入眼的豔色,隻有所裏老辦公樓旁一排盛放的木芙蓉。這種花會變色,清晨白色,午間轉成桃紅,越往午後顏色越深,日暮時會變成深紅色。

孟千裏站在一樹豔粉色的醉芙蓉下打電話。電話那頭的明麗聲音不太清晰,還有呼呼的風聲。

她最近去鄰省參加一個活動,大概正在外麵。

“那個電話不通嗎?”明麗聲音裏有種很歡快的情緒,“他最近狀態挺好的。我上周去看他,他每天都能出去散步一個小時呢。這會兒可能又找人下棋去了。你等等,我另外給你個號碼。”

明麗很快把號碼發過來,孟千裏一看,是個手機號碼。心裏暗笑,老人家終於接受了新事物,用上手機了。

電話裏陳老的聲音很興奮,“這就成立了?他們效率挺高啊!”

就在他們說話的同時,距離海礦所十公裏左右的申城市郊新建了一家企業——大申海牛儀器有限公司。這是科技部、能源部和國家發改委,聯合申城科委共同設立的一家國企。

幾十年來的慣例,通常一家大型國企配一家相關科研單位,有的叫研究所,有的叫研究院。不過海礦所卻是例外,其前身是一所大學下屬的海洋科學研究單位。

早幾十年國家科技落後,對海洋的開發探索都很淺顯,很多掛著海洋名號的單位都徒有其名。經費短缺,太多重點領域申請研究項目,海洋科考能獲得的資源長期排在靠後的位置。

直到改革開放後,慢慢有了閑錢和餘力,海底礦藏的探采才被提上日程。

另外,沒有應用,沒有市場,國內也很少海洋礦業方麵的企業。早在去年,陳老和孟千裏就討論過,要提請有關部門建立深海鑽機相關部件生產企業。

深海地層的科考和深海礦產的探采,以後將是一個很大的產業,鑽機設備配件將會有廣闊的市場。

無論是對鑽機生產鏈的國產化率的提高,還是為未來的產業發展做規劃,都是值得國家投資的方向。

原本一個提案從提出,到討論,到審批,中間要經曆多個部門,很多環節,耗費三五年時間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中間還有可能因為種種原因被擱置,甚至最後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這次卻隻花了一年多時間,公司就成立了。一家進行生產的實體企業,即使借用現成的廠房,也還有設備采買和組建人員架構的問題。成立速度如此之快隻能說明,國家相關部門本就有此想法。

孟千裏也很振奮。從這些細節上,他已經深深感受到了,上級部委對於發展海洋戰略、潛入深海是下了大決心的。這種決心不會因為一時一地的小挫折而有任何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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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裏打完電話回到辦公室,財務科的小張正在辦公室等他。幾家國內供應商和幾筆國際采購都到了結算尾款的時候。實驗室因為是國家專項撥款,所以跟所裏的賬是分開的。

孟千裏看了一眼賬單,就皺起了眉頭。貨款數額超出了他的預期。但合同訂立了,產品也交付了,必須履行最後的程序。

隻希望海牛儀器有限公司能夠快點進行研發生產。有了配套企業,他們的成本可以降低一大截。

海牛儀器有限公司因為是國企,上級多部門給予幫助和配合,優勢還是很多的。比如技術和人員,就從多家北方的石油鑽井配件公司引進。公司創立初期,主要配合海牛一號鑽機的研製工作。

孟千裏已經得到通知,三天後將和對方公司的技術人員一起,召開兩方的產品和技術協調會。

在賬目表上簽了字,孟千裏就去了車間。

狄標正帶著人按最新方案組裝蓄電池和電機。佟元強讓人把改進好的水逆送過來了,新水逆也一並連到了電機上。

孟千裏過來其實是去看繩索取芯試驗的。但時間還早,他就想過去跟狄標說句話。還沒開口,忽然發現一個彎著腰的人直起了身子。

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人是陸秋山,不免覺得有點奇怪。陸秋山自從做了副所長之後俗務纏身,在鑽機課題組每天隻能待半天時間。沒想到他居然躬身踐行,還親自下車間。

孟千裏挑了挑眉,對這位師兄多了一分敬重之心。但在陸秋山轉身之前,他還是悄悄走開了。陸秋山給他的感覺太複雜,每次見麵都令他不太自在。

離開車間還沒來得及回辦公室,孟千裏的手機忽然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所長周曉鶇。接起來一聽,周曉鶇叫他去所長辦公室,說要跟他談談。

孟千裏有點奇怪,自從進入零號實驗室以來,周曉鶇還從來沒有私下裏找他談過話。

所長辦公室在老辦公樓,也就是那棟爬滿藤蔓的紅色小樓三樓。深紅色的漆麵辦公桌椅和櫃子都有了年頭,就像雙鬢已經斑白的周曉鶇一樣,上了年紀,卻有十分的厚重感。

周曉鶇指著木沙發讓他坐,又讓助理來給他泡了杯茶。茶杯送到嘴邊,龍井的醇香繚繞進鼻孔,令他精神一振。

看這架勢,不像是有急事的樣子,孟千裏想,倒像是要談什麽大事。出乎意料的是,周曉鶇隻問了最近半年乃至最近一個月的工作進展。其實說到工作進展,孟千裏整理的每月簡報,都是抄送周曉鶇一份的。

看起來,所長真是隻想跟他聊聊。也許是因為陳老不在,申科大的杜院士又不過問具體事務,周曉鶇才多問了一嘴。

回去的路上碰見小趙,談起見所長的事,小趙笑道:“你這家夥,一點政治敏感性都沒有。所長在考察接班人呢!”

孟千裏揚起一條眉毛。

小趙又笑,“看來所長還是大公無私的,並沒有完全偏心陸秋山。”

孟千裏又揚了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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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辦公室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錢小丫忽然蹬蹬蹬地跑來找他。她今天穿了雙細跟的高跟鞋,腳步很快又要兼顧平衡,這個梨形身材的姑娘看起來就像隻正在跳舞的鴨子。

錢小丫本是陳老的助理,陳老病休療養之後,她就留在了零號實驗室,做一些行政工作,也兼任孟千裏的助理。她是個有點咋呼的姑娘,還沒走到孟千裏跟前就嚷嚷開了:“批下來了批下來了!”

孟千裏有點懵:什麽批下來了?

直到錢小丫把手裏的傳真遞到跟前,他才反應過來:是二期經費批下來了。

深海鑽機的課題研究由科技部撥款。項目開始時,一次性到位了一筆款項。到第一次海試結束時,那筆款項已經用得七七八八。

上半年因為陳老病休,申請後續經費的事是由孟千裏經手的,數額也還是他核算的。但數目卻是陸秋山建議的。那個數字最初嚇了孟千裏一跳。陸秋山卻笑得波瀾不驚,說他隻要簽字就行。

小趙是個機靈鬼,一下看穿陸秋山的心意,當時就笑道:“那家夥是最熟知形勢和人心的,聽他的沒錯。你這個老實人,自覺海試失敗了,愧對國家和人民。別人看問題角度卻不一樣,他覺得海試失敗剛巧說明課題難度大,該得到更多支持。”

孟千裏愣住了,他確實是那麽想的,卻沒想到還有別的思路。

“萬一上級部門不是那麽想的呢?”他還是有點猶豫。

小趙還是笑,“這是國家級重點課題,既然下了決心要攻關,難道還能停了不成?我們是國家科研人員,搞科研難道不給經費?要是他們覺得不該給那麽多,那就少點唄。還能怎樣?”

他見孟千裏還不開竅,隻好又說:“做人呢,臉皮不能太薄。你看戈爾巴喬夫,偌大一個社會主義巨人在他手裏倒下,還臉不紅氣不喘,在好萊塢電影裏無數次重現那個場景。”

“什麽場景?”

“當眾宣布蘇聯解體。”

孟千裏摸了摸臉,大約真的想感受下臉皮的厚度。

不過他心裏還是沒底。根據以往經驗,科研經費申報的和批複的,兩個數字之間總是有點差距的。

這次批是批下來了,到底有沒有打折扣呢?

接過錢小丫遞過來的文件,孟千裏有點急切,便跳過紙頁上部的大半文字,直接去看底端的那個數字。是個熟悉的數字。他瞪大眼睛又看一遍。沒錯,正是他們幾個月前申請的數額,沒打折扣。

沒想到陸秋山對了,小趙也猜對了。他們都是揣摩人心的高手。不過孟千裏也不羨慕他們,人各有長,他對揣摩人心這件事不太感興趣。

但卻心潮澎湃了。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海牛一號”的課題經費比以往任何參加過的項目都要寬裕,各種審批流程也爽快得多。即使第一次海試失敗,經費和政策的優惠也沒有任何變化。國家真是給足了十分的信任和耐心。

孟千裏鼻頭忽然一酸,眼眶有點漲。他留下傳真,揮手叫錢小丫回去工作,自己緩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周身被一種奇怪的情緒籠罩。被陳老任命為課題組組長時,他很激動,那是馬逢伯樂的喜悅;但今天的兩件事——一年建成配套企業和充分的資金支持——卻令他生出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慨。

這個國家願意當伯樂,扶持千千萬萬有希望成為千裏馬的人才;願意創造競爭又寬鬆的氛圍,為科研的順利發展搭橋鋪路。生在這個時代,有種莫大的幸福感。

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師弟魏誌超來找他。談及前途問題,孟千裏有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論。事後他有點心虛,害怕自己的意見耽誤師弟前程。現在他信心滿滿,如果魏誌超再來問他,他一定有更**洋溢的表達。

整個人滿溢著情緒,又輕盈又喜悅。起身走到窗前,看窗外滿街的車流,仿佛在某種力量的加持下隨時代大潮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