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致電故人
年後三月，江南早春。
新綠寥寥，是幾年才有一次的倒春寒。孟千裏咳嗽了十多天，喉頭發癢的感覺一直斷斷續續，纏綿不去。這場流感像台風過境，是麵狀攻擊，從辦公室的科研人員到車間裏的工人，幾乎無人幸免。但孟千裏咳嗽的時間比別人都長點，大概因為他是項目負責人，哪個環節遇到難題都要跟他交流一下。
半年自學加鑽研，他儼然成了萬事通。不過明麗卻笑話他是萬金油。但萬金油也有頭疼的時候。
鑽機上的一款精密電子儀器，高精度壓力傳感器，國內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廠家來生產，即便能生產，質量也不達標。鑽機使用水下壓力傳感器在海底進行水壓測量，需要承受很高的破壞壓力，並具有水壓瞬時保護功能，國內目前沒有這樣的技術。
找不到合適配件，孟千裏心裏不免焦急。實驗室開了幾次會商討，也想不出辦法。
不得已，他隻好打電話到日本，找他曾經的上司原田教授。電話是他的助理井上接的。在日本時井上對孟千裏的態度不太好。跟多數日本人一樣，他本能地排斥中國人。除了富國俯視窮國的優越感之外，還莫名地存在一種戒備心理，覺得中國技術落後，研究人員說是來考察學習，實則來偷技術的。但眼見孟千裏在組裏的表現超越了多數日本人，他的排斥一如既往，隻不過戒備變成了嫉妒。
孟千裏很無奈，他本以為學術圈的人多數純粹而理想化，都是為夢想和信仰而活的一群人，但幾年來的經曆告訴他，人性的陰暗麵無所不在。
電話那頭井上的聲音有一種空洞的熱情高漲，是日本人日常追求的元氣滿滿。相比之下，孟千裏就憔悴多了，他昨夜忙到快兩點才睡，話還沒說一句就咳了兩聲。
“請問哪位？”井上用日語又問了一遍。
“我找原田教授。”
“原田教授去東京講課了，要下星期才回來。”井上的聲音漸漸冷漠，大概是嫌棄對麵的人不禮貌。
孟千裏聽出井上的敷衍，猜測那隻是托詞。說不定原田教授就在隔壁辦公室。
孟千裏想了想就說：“我是德國英飛淩公司的銷售代表，想向你們推薦一款高精度壓力傳感器。”
井上沉吟了一下，音調變得平緩了一些，抱怨道：“你們這些銷售，每次推銷東西都裝得好像有多重要的事情似的，還要見我們院長！這件事我就能做主。”
孟千裏馬上說：“那太好了，如果您能做主，我能請您現在出來喝一杯嗎？”
他這話一出，身邊的小趙立刻張大了嘴，心想萬一對方答應了，孟千裏就是打飛的過去也來不及啊。
但對方沒有答應，隻是不耐煩地回道：“現在上班呢，哪能出去喝一杯！”接著他又沉吟道：“晚上倒是可以……”
但孟千裏沒等他說完就搶著開了口：“那請允許我現在就向您介紹一點我們的產品信息吧。我們的這款傳感器PTX300係列壓力傳感器有多種測量方式，測量精度高，有良好的環境壓力承受能力。其密封等級為IP68，具有高可靠性和傑出的長期穩定性，可以在3000米深的海水中連續工作25年。”
小趙聽得嘴越張越大。
電話那頭卻在不停地打斷他：“打住打住，你現在說了也沒用。”
孟千裏似乎一愣，“為什麽？”他很真誠地問。
井上說：“不是說晚上再說嘛。”
孟千裏笑道：“工作時間先把工作說了，到居酒屋有居酒屋裏該幹的事情。”
井上忽然冷笑一聲：“你好像沒什麽誠意啊！”
孟千裏剛要辯解，井上已經搶白：“我們不需要什麽德國的儀器，我們國內的儀器就很先進，已經達到使用標準了。”
眼見他要掛電話，孟千裏趕緊說：“我知道西門子給你們的價格是很優惠，但我們可以給更好的條件。”
井上嗤笑了一聲，“真以為我們日本不行嗎？不要小看人了！告訴你，我們使用的不是西門子的，是Hitachi的Anyway係列零磁通。”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過了幾秒鍾才慢慢開口：“你是德國人嗎？為什麽你的英語聽起來像日本人？”
孟千裏笑了一下說：“我是德國公司駐日工作的中國人。”
說完他掛了電話。迎上小趙驚恐的眼神，他擺擺手說：“別愣著了，聽到公司和產品型號了吧？快打電話去詢價，叫他們發樣品過來。”
等小趙忙完，再回到孟千裏辦公室時，發現他又在跟另一個係統的人討論磁力儀的選用問題。
海底鑽機經過近半年的研製，已經開始了設備采購。各種國產器材部件逐漸到位，但少量精密儀器對精度要求極高，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廠家提供。這時矛盾便顯露出來了。
製造一台大型工程機械其實非常考驗一個國家的整體工業能力。中國用了幾十年為重工業鋪路，海牛號的國產率已經比較高了，但還有部分高技術、高精度的電子儀器造不出來。
這個階段，孟千裏和整個課題組的人就在為這些儀器煩惱。
等辦公室裏隻剩下了孟千裏，小趙才進門坐下。他歎了口氣說：“虧我以前還沾沾自喜，自覺在你麵前有點優越感，沒想到你這家夥是裝的。居然連扮豬吃虎都學會了！”
孟千裏還在想著磁力儀的型號和廠家選擇問題，一下子沒明白小趙的意思，“你說什麽？”
“你明明在日本待過，卻不說日語，卻用英語去誆一個日本傻子，實在勝之不武啊！”
孟千裏“嘿”了一聲，“有什麽勝之不武的？那次在日本，幸虧你走得早，不然也要被那個井上擠兌。”
“那恭喜你啊，報了一箭之仇。”
“跟那種人，有什麽報不報複的？你見大象去踩咬過他的蚊子了嗎？我騙他也是不得已，公司和產品型號那麽多，貨又在國外，要是一開始錯了，樣品來回寄個兩三次，幾個月時間就沒了。還記得聯合國國際海底管理局的時間限製嗎？我們時間不多的。”
小趙點頭，“也是。日本人炸死過你爺爺，你們家跟他們是世仇，這點事根本不必介懷。”
孟千裏也笑，“這得看人，如果是原田教授接的電話，我一定老老實實跟他說明情況。”
小趙忽然問：“你假裝在德國，不怕他電話有來電顯示嗎？”
孟千裏搖頭，“原田教授為了節省辦公經費，電話機用了老式的，十幾年都沒換過。”
“有必要嗎？”小趙不以為然，“日本人那麽有錢。”
“誰知道呢，也許是為了做個姿態呢。”
小趙想了想，說：“也對，領導的作風總是能影響一大批人的。”他說完就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孟千裏把文件整理了一下，就起來跟小趙一起往食堂走。他發現小趙走路也不安生，一雙眼睛不停地轉過去看一個人，陸秋山。忽然想起來，如果小趙真是因為喜歡陸秋山的師妹而仇視他，那麽大年初一那天他救下的那個女人，不也是小趙認識的那個人？
如果那女人對小趙很重要，自己卻沒告訴他，是不是不太好？可是小趙已經有女朋友了，說了對小趙的女朋友更不公平。
千絲萬縷在孟千裏腦子裏打轉，漸漸繞成了一個結。他聽說有人搞小三小四，不知是怎麽應付過來的。
忽然胳膊被捅了捅，他抬頭順著小趙的指向看去，便看見陸秋山正跟周曉鶇站在食堂外的花壇邊上抽煙。
孟千裏剛想勸小趙別盯著陸秋山不放了，小趙卻搶先說了話：“老陸大概覺得自己的風格跟所長很相似吧。”
孟千裏一怔，忽然明白了小趙的意思。陸秋山跟周曉鶇一樣，都是專業上突出，但不拔尖的人，然而情商高有手腕，擺得平方方麵麵。那女人大年初一跑去跳河，竟然沒鬧出後續；過年不回家，老婆也沒鬧到單位來；所裏上上下下，大學導師那裏，都覺得他是個沒話說的人。就連孟千裏自己，要不是親眼見到紅衣女跳河，也不會對陸秋山生出反感。
如果放在以前，孟千裏都會覺得陸秋山是所長的最佳繼承人。要不是情事上的瑕疵，他簡直就是個年輕版的周曉鶇。
孟千裏是很敬重周曉鶇的。這世上科學家不少，但懂科學又懂科學家，還能做好與外界橋梁的人，不一定很多。
“你的意思是，陸秋山其實是在模仿所長的行事作風？”他皺了眉問小趙。
小趙哼了一聲說：“他模仿得來嗎？私德那麽差！他在模仿所長的成功路線，想把自己打造成所長第二。”
“如果他真的德行有虧，怕是畫皮難畫骨，那些事終是會被人知道的。”
“就怕所長不知道啊。如果所長覺得某人像他，是不是也會覺得某人適合他的位子呢？”
孟千裏笑了下，“現在說這些是不是太早了？”
小趙無奈地看他一眼，“你呀，不知該說是天真，還是理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