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年將盡

天氣越冷,城裏的年味越濃。海礦所門口那條街上的行道樹也被市政的人用小紅燈籠綴滿了。

零號實驗室裏有自己的節奏,是一種忙而不亂、紛而不繁的狀態。辦公室裏文件堆得到處都是,但是要用什麽材料,當事人一定能在最短時間內抽出所需的那一份。

距離農曆新年隻剩一星期。孟千裏讓行政科的小姑娘小尤去統計年三十、初一和初二三天願意值班的人。他的設想是任務緊,擔子重,最好每個係統都有人留在崗位上維持進度。

倒不是非要搶那幾天時間。但很多事情一旦斷掉,再開始時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重回正軌。

他已經給老娘打好預防針了,既然做了組長,義無反顧,要春節留守。

小尤問了一圈,也沒問全。小趙過來接過她手裏的表格,說:“我來吧。”

趁著食堂吃飯的功夫,小趙就把手裏的表格填滿了。飯後把表格給孟千裏,後者皺了皺眉頭,又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眉心,臉上是一種困惑的表情。

小趙笑道:“這是正常現象,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別多想了。反正願意留守的人夠用,你看著安排就是了。”

表格裏勾注的多是一些有家室的人,這讓孟千裏很是困惑。按理說,年輕單身的人事業心更強,家庭觀念沒那麽重,應該會有更多人願意春節值班才對。

但結果恰恰相反。

小趙拍拍他的肩膀,“別拿你那套去要求所有人啊,哥們,有我這個黃金單身漢陪你就好啦!”

“他們都在想什麽?”

小趙攤攤手,“人家平時工作也不是不努力,大家都兢兢業業的,但是春節休假是每個職工的基本權利。”

孟千裏放下了表格,“我不理解的是,為什麽很多有家室的人卻主動值守?”

小趙笑了,“時代變了。現在廣州、深圳還有申城,外企一家接一家地來,都在廣招人才。另外有人大學一畢業也不要分配,去南方經濟特區創業,幾年下來,寶馬香車配秘書。”

孟千裏咬了咬嘴唇,沒說話。

小趙又說:“平時工作大家都沒空。但有些心思活泛的,春節回家不得見見親朋好友,看看有什麽好機會?”

孟千裏明白了,“成了家的有家累,動起來不容易,反倒定了心,踏踏實實做事。”

“就是這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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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孟千裏和小趙抬著一箱年貨到了陳老的家中探望。他到這時候才有空跟明麗私下說話:“你們確定在這裏過年嗎?”

明麗點頭,“外公本就是南方人,在北方家裏過年都不大吃餃子的。我父母過年也會過來。”

孟千裏點頭,人都齊了,在哪兒過年確實沒什麽區別。

明麗也問:“你不回家,你父母怎麽辦?”

孟千裏嗅著鼻子說:“我還有個姐姐,爸媽正在考慮是去姐姐家過年,還是到我這兒來。”鼻子好像有點不通。

一想到自己可能感冒了,他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明麗奇怪地看著他:“你幹嘛退那麽遠?”

孟千裏苦笑:“大概感冒了,別傳給你。前天在車間跟工人一起幹活時,脫了外套,著涼了。”

明麗說:“多大事兒,等著!”

孟千裏和小趙在客廳陪陳老說了會兒話,聊了點來年的工作安排,就聞到廚房裏傳來一股奇異的香甜味。

煙氣蒸騰中,明麗捧著一隻湯壺出來了。“紅糖熬的薑茶,”她說,“天冷寒氣重,都喝點驅驅寒吧。”

喝了薑茶渾身發熱,果然舒泰多了。兩人看看時間不早準備走,明麗說:“快飯點了,不如留下吃晚飯吧。”

小趙聞言雙眼放了光,“晚飯?你做的?”接著又轉頭四周看,沒有看到做飯的阿姨。可能是臨近年關,阿姨也回老家過年去了。

明麗笑回,“怎麽?以為我不會做飯啊,別小瞧人了。”

小趙歎了口氣說:“我倒是很想嚐嚐你的手藝,可惜今晚已經約了人了。”

小趙一走,明麗就指派著孟千裏幫忙開席。看來她今晚是有準備的,足足四菜一湯。鹽焗鴨子,魚香肉絲,上湯西蘭花,清炒豆苗,還有一鍋枸杞燉雞湯。

孟千裏咽了下口水,說:“菜有點多了。”

“沒想到小趙會走嘛!”

明麗又指著雞湯說:“待會兒多喝點兒,雞湯治感冒。”

孟千裏仔細嗅了嗅香味,恍然,之前聞到是雞湯的香味,而非薑茶。那甜味可能是枸杞的味道。

孟千裏去把陳老的輪椅推過來,三人就開了席。陳老吃飯間視線不住飄向角櫥。明麗夾了一隻鴨腿給他,“好好吃飯,別老想著喝酒。你偷藏的幾瓶酒已經被我沒收了。”

“你這個丫頭!”陳老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明麗又說:“您過年一定是要喝兩盅的,到時我爸來了,肯定攔也攔不住你們。現在,你就先把饞蟲收收吧!”

陳老哼了一聲沒理她。

明麗又轉頭對孟千裏說:“要不是照顧外公,我才不來申城讀研呢。這麽個大都市,冬天連暖氣都沒有!”

“是是,是挺不好!”孟千裏趕忙附和。明麗能跟他抱怨這個,真是受寵若驚。

孟千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仿佛隻要這個女孩子不給他白眼,不跟他嗆聲,他就覺得歲月靜好;如果她還能指派他做點事情,或者要他幫點忙,那這世界真是美好得能聽見每一朵花開的聲音。

當然,她自己就是一朵花,正要盛放到極致。元旦晚會上她跳的那支舞就叫《牡丹國色》,有一個反複出現的旋轉動作模擬牡丹從抽蕊到盛開的過程。

孟千裏站在角落裏拉琴,有一絲怔忪,仿佛屋頂有一線追光下來,落在她身上,而他是黑暗裏唯一的觀眾。結束以後他有點疑心自己拉錯了曲調。不過那兩個扮演綠葉的女生說他拉得很好。

再問她們那個不停旋轉的動作叫什麽,說是一連串動作的組合,什麽單穿手轉,雙穿手轉,撩手轉,都是孟千裏從來沒聽過的詞匯。

這些詞匯仿佛組成了另一個世界,與一切醜陋的、粗糙的、虛假的、急躁的東西毫無關聯的世界,那個世界裏,隻有陽光從開滿梔子花的落地窗外灑下來,溫柔地浸染跳舞女孩的半邊身子。

把孟千裏從另一個世界裏拉回來的是陳老。他像喝酒一樣喝了一口雞湯,歎道:“150年的遊子,終於回來了呀!”

孟千裏一怔,心想去年不是已經回歸了嘛,這個感慨什麽意思?

明麗湊近他悄悄說,“外公有個老朋友,小時候穿開襠褲的時候在一起玩的,抗戰勝利後在香港,一直沒回來。改革開放後外公聯係到他,邀請他回來一起建設祖國,那人沒回。外公就批判他貪圖享樂,後來斷了聯係。去年回歸嘛,那人聽說大陸發展得不錯,已經有起飛的跡象了。前幾天打電話過來,說年初五要來看外公。”

這時,新聞聯播的前奏響了,兩個男人的視線都落到了電視屏幕上。明麗也搖搖頭,不說話了。

飯後明麗要出去走走,說是要感受下年前的夜景,便同孟千裏一起出了門。

一出樓梯口就覺得街麵上有什麽東西跟白天不一樣了。孟千裏細細去看,才發現是香樟樹上的小燈籠都亮了,原來不隻是擺造型的裝飾,燈籠裏都是裝了小燈泡的。

一條燈帶蜿蜒向前,令孟千裏想起辛棄疾的《青玉案》,這時忽聽明麗在輕聲地念一句詩:“東風夜放花千樹。”

孟千裏輕輕地笑了。明麗瞟他一眼,“你笑什麽?”

孟千裏說:“沒什麽。”

“沒什麽還笑,一定在想什麽壞心思。”

“沒有壞心思。”

“沒有壞心思為什麽要笑?”

這天晚上更晚些時候,孟千裏在**躺下的時候忍不住回味了那段對話,不禁莞爾。兩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個博士,一個碩士在讀,為什麽會有那麽幼稚的對話?

幼稚對話之後的交談就顯得正常一點了。明麗說:“聽說明年10月哥哥要來申城開演唱會呢!”

孟千裏的第一反應本來是“你有哥哥?”隨即發現不對,趕緊虛心請教:“哥哥是哪個歌星?”

“張國榮啊。”明麗給他一個‘這你都不知道’的眼神。

孟千裏無奈地笑笑,他聽過張國榮的歌,也看他的電影,可他沒空看娛樂新聞啊。

他想了想,說:“如果進展順利,‘海牛一號’會在九月進行第一次地麵試驗。如果成功的話,我可以陪你去看。”

明麗本想說:“你要是沒空也沒關係,我可以再錄一張光碟給你。”但想到“海牛一號”對孟千裏的重要性,對外公的重要性,還有更大層麵的重要性,她說了另外一句話:“一定會成功的,你一定要陪我去看哦!”

她雖然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姑娘,其實挺善解人意,也懂分寸。孟千裏聽她一句話裏有兩個‘一定’,於是也鄭重地說:“隻要成功,絕不找別的理由爽約!”

這時“嘭”的一聲,天空爆起了五色的煙花。孟千裏有點懵:“這時候有人結婚嗎?”

話沒完,“劈劈啪啪”的炮仗聲也響起來了。

明麗在炮仗聲裏大聲說:“緣分來了就結婚唄,還管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