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迷霧盡散

韓佑喜滋滋地走了,離了殿。

天子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老太監輕聲問道:“陛下,您是否太過放縱這位韓公子了?”

“放縱,豈止是放縱,說是驕縱也不為過。”

天子捧起茶盞:“可朕要如何說,厲聲厲色,要他為朕收上百三十萬貫,收不上來,提頭來見?”

呷了口茶,天子感慨萬千:“臣、民、軍,何人不怕天子,怕,便不會說出心裏話,怕,便謹小慎微,朕登基至今,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和朕提及過坊間之事,提過百姓之事,還有誰在朕的麵前說京中官員的不是?”

老太監若有所思:“陛下說的是,韓佑膽子雖大,卻也敢仗義執言,頗有血性。”

“如今他與衍兒一同行事,又領了朕的差事,他自是知曉的,柳文冠吳勇之流,動不了他,可他提起這些混賬時,依舊咬牙切齒,你可知是為何?”

老太監恍然大悟:“恨,恨極,這恨,並非是因雙方過節,而是因…百姓?!”

“是的,百姓,公道。”

天子的臉上綻放出了笑容:“能為百姓仗義執言之人,朕,欣賞他,朕是個糙人,粗人,怕朕的人,已經夠多了,朕不需要告訴任何人朕是天子,因為天下人皆知,朕怒,朕悲,朕笑,哪怕朕如同幼童一樣躺在地上打滾,朕,依舊是天子,可若是江山社稷不穩,朕這天子之位就也不穩了,打江山,要錢糧,守江山,更要錢糧,奏折堆砌如山,哪個不是與錢糧無關。”

放下了茶杯,天子感慨萬千:“曆朝曆代,坐在龍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不知凡幾,可這又有何用,這些天子有威嚴,讓天下人懼怕,那江山呢,江山哪裏去了,還不是因沒了錢糧,百姓水深火熱最終失了江山,倘若朕毫無威嚴嬉笑怒罵一番便可有了錢糧,有了百姓的吃穿用度,朕就是失了威儀又有何妨。”

老太監正了正衣衫,放下拂塵彎腰施禮,施的竟然是讀書人的禮節,而不是天家家奴的跪禮。

“起來吧,且耐心候著,就看這韓佑差事辦的如何,若是成了,朕心心念念的稅改一事便可擬章程了。”

想了想,天子敲了敲禦案:“既用了朕的名頭,朕好歹也要出些力,你去戶部,告知一眾戶部官員,朕對今季京中草擬商稅頗為不滿,命幽王督京兆府收取商稅之事,命戶部將京中商稅名冊送於京兆府。”

“是,老奴這便去。”

…………

第一次來皇宮,離開的時候,韓佑恨不得高歌一首。

第二次來皇宮,離開的時候,韓佑恨不得熱舞一曲。

不怕天子不端著,就怕這玩意端著!

韓佑不懂朝堂的為官,他知道相處之道。

有的領導,在乎顏麵,這種領導你狂拍馬屁就行,舔舒服了,伺候爽了,就能飛黃騰達。

有的領導,相比顏麵,更在乎“業績”,隻要有能力,不斷證明自己的能力,那就可以在一個領導畫的圈裏上躥下跳,隻要不出圈就行,當然,越是上躥下跳,越要證明自己的能力。

天子,明顯是個不太在乎顏麵的人,不過得有錢,為了錢,他可以不要臉。

眼看快出了皇宮,老太監文武追了上來。

“韓公子且慢,等等咱家。”

韓佑轉過身,見到是老太監,連忙躬身施禮。

對於這位天子內侍,韓佑還是頗有好感的。

文武和他“印象”中那些陰損的太監完全不同,明明是個太監,卻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最主要的是,剛剛在殿外那狗籃…那盛怒之中的皇帝差點沒一棒子掄死他,還好文武阻攔了下來。

“陛下有事要交代?”

“那倒不是。”老太監笑眯眯的:“咱家要出宮一趟。”

也不管韓佑問不問,老太監倒是不隱瞞,開口說道:“陛下的意思,韓公子與幽王殿下放開手腳的查稅便是,咱家出宮去戶部轉轉,和那些大人們知會一聲,京中這稅啊,讓幽王殿下與京兆府來收。”

“太好了。”

韓佑喜出望外,查稅收稅,分明與暗,明是走程序,暗是想辦法讓對方妥協,不說暗,單單說這個明,無論怎麽查,程序得是正義的,現在天子就天降正義了,有了“官方”點讚,辦起事也方便了不少。

二人一路往宮外走著,韓佑猶豫了一下,問道:“文公公,學生有一件事想請教您。”

“韓公子客氣,說就是,咱家能說的,必然會告知,咱家不能告知的,必然也不會說。”

“行,您是長者,咱就徐若瑄開趴體,**相待,學生也不藏著掖著了,鴻臚寺少卿吳勇,天子為什麽不敢…額不是,天子為什麽有顧慮,不過是個少卿罷了,不說他,就說柳文冠這個主事,小小主事,天子明明知道他就是個畜生,為什麽連個小主事都有所顧慮?”

文武笑眯眯的,對於韓佑的困惑,似乎並不意外。

“公公您笑什麽啊,倒是說話啊。”

“韓公子想要咱家說什麽。”

“不能說?”

“不能說。”

“哦。”

韓佑無聲歎了口氣,這件事,他死活想不通,堂堂天子,口口聲聲說愛民,怎麽還連個主事與少卿都不敢除掉?

見到韓佑那低頭耷拉腦袋的模樣,老太監到底還是開口了。

“咱家覺著啊,相比韓公子心中這不解,還有一事,你得好好琢磨琢磨。”

“什麽事?”

“韓公子你不覺著,陛下極為驕縱你嗎,禦前多次失儀,不,說是衝撞了聖駕都不為過,可陛下卻未動過怒,知曉為何嗎。”

韓佑幹笑一聲:“半知半解。”

“那是因為咱大周朝的陛下,看的遠。”

“看的遠?”

“那可不是,若不看的遠,豈會容你個不知好歹的小子上躥下跳,眼前這得失,算的了什麽,得安穩吶,不能急功近利,若不然,不忍一時氣,壞了得之不易的大好局麵,可是得不償失嘍。”

韓佑哭笑不得:“本來學生就迷迷糊糊的,您這一說,更是一頭霧…”

說到一半,韓佑神色微變,止住身形衝著老太監再次施了一禮。

“學生多謝公公答疑解惑。”

文武一揚拂塵,微微一笑:“咱家得先走一步,若不然出了宮讓旁人見了你我二人同行,恐會有人探你這小子的底細。”

“明白了,那公公您慢走。”

望著老太監遠去的背影,韓佑感慨萬千。

心中的困惑,迎刃而解。

天子幹掉了前朝皇帝和大太子,靠的是各地折衝府和軍伍,但是靠軍伍,並不能順利登基,至少不會如此平穩的過渡。

那麽想要迅速登基為帝,靠的則是另一夥人,也就是官員、朝臣,世家!

京中官員們之間的牽扯錯綜複雜,六部九寺中皆是世家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天子登基,明顯是私下裏與世家們達成了某些協議,要不然也不可能獲得所有世家與朝臣支持那麽快就登基,而這個協議,想來就是登基後不動的一些前朝官員,乃至是對某些人有優待。

老太監的背影消失在了宮牆外,韓佑卻露出了笑容。

他已經幾乎百分百確定了,就這不要臉並且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天子,絕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兒,要麽,不動,一旦動了,必然是一擊致命。

天子,不是不敢鏟除這些精華總蛀蟲,而是暫時為了平穩二字罷了,一旦確定真正平穩了,世家和官員,嗬,那就得遭老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