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假公濟私

時光之輪轉到了1976年1月,這正是躍州市每年最寒冷的時節,而這一年的1月更是異常的陰冷。

年初,一股北方的西伯利亞超強冷空氣南下,按往年的模式,冷空氣一路向南時先在北方磕磕碰碰,再越過秦嶺,最後到達躍州市的時候,已是強弩之末,所以,一般來說,躍州市的最低氣溫也隻會在零下二到三度左右,而且,這樣的低溫也不會持續很長時間。

而這一年卻不同,這股強冷空氣到達躍州市上空後,與暖濕氣流相遇,不一會就紛紛揚揚飄起了鵝毛大雪。沒見雪停,幾年見不到一場雪的小孩子們已經高興地在雪地裏堆起了雪球,打起了雪仗,怕第二天雪過天晴,殘雪消融,他們再也不能玩雪了。可是,他們怎知道,隨後北方的冷空氣又補充南下,躍州市雪後連續一個禮拜也沒有放晴,太陽也好像畏懼這寒冷似的,緊緊的被雲層包裹著,偶爾一露臉,又趕緊縮了回去,整個天空顯得陰沉沉的,西北風就像鋒利的刀,隨時可以鑽進人的皮膚肌肉切割一番。

白天稍微融化的雪水,晚間氣溫下降,西北風一吹,都變成了冰凍,屋簷上掛下一條一條的冰淩,道路上也是一坨一坨的冰凍,行人如果稍微不小心就會溜冰滑倒。下雪不冷化雪冷,積雪融化虹吸了冬季本來就不多的熱量,躍州市這幾天的低溫竟曆史性的達到零下八度。由於躍州市地處我國南方,城市裏沒有供暖係統,夜間在這樣低溫睡覺,簡直像睡在了冰窖,很多人連外衣都不敢離身,蜷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祈禱這樣的鬼天氣盡快轉好。

在這樣躍州市少有的惡劣天氣裏,戴利仁作為服裝廠的一把手,他除了認真安排他們廠裏的員工規規矩矩把那些必需的政治活動形式做到位外,這幾天更重要的任務是根據上級計劃物資保障組的要求,帶領工人們加班加點生產棉衣,在這寒冷的天氣裏,整個社會對棉衣的需求量實在太大了。

這天上午,戴利仁正在辦公室看生產報表的時候,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問:“喂,你好,這裏是躍州市服裝廠,你是哪裏啊?”

電話裏傳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你是戴利仁同誌嗎?我是市委秘書組的張愛武,現在我傳達市委領導的指示,請你在今天晚上六點之前,準備好100件棉衣,我們這邊有急用,到時,我們會派人到你那邊領取,明白了嗎?”

“你好,張愛武同誌,棉衣我們準備沒問題,可是,我們的生產任務是根據市委計劃物資保障組的命令安排的,你這邊是市委秘書組,有什麽需要應該由計劃物資保障組給我們下達任務,所以……”

“什麽因為所以?”張愛武不由分說打斷了戴利仁的的話,大聲地說:

“我是代表市委姚主任的指示給你打電話,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戴利仁一聽姚主任,口氣馬上鬆了,因為,這個姚主任姚建林正是現在市委一個組織的副主任,戴利仁都是靠著他才上的位,所以他馬上回答張愛武:“明白,張愛武同誌,請您放心,我們保證完成任務,保證完成任務。”

戴利仁放下電話後,心裏頗有點忿忿不平,心想這個張愛武其實資格比自己還嫩,原來在一起開會碰到的時候蠻有交情,可是自從進了市委秘書組,打起電話來就頤指氣使、盛氣淩人,動不動就代表哪個領導,代表那個組織,真是有點狗仗人勢的意思,但是,自己此刻也隻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除了老老實實給張愛武準備棉衣,還有什麽好的辦法呢?

張愛武放下電話後,心裏也有點揣揣不安,她說代表姚主任,其實,她是認識姚主任,可姚主任未必在市委500多名工作人員裏認識她,她剛才說代表市委,也是她胡亂舉著雞毛當令箭,因為,她調撥的棉衣純屬她個人行為。

原來,張愛武和她的小夥伴們根據市委的統一安排,此刻還在躍州地委黨校對一幫人進行教育改造,她見小夥伴們都被凍得瑟瑟發抖,她忽然突發奇想,逼著戴利仁調撥棉衣,至於計劃物資保障組那邊怎麽對接,她準備過幾天再想辦法編個理由糊弄過去。

棉衣運到了,張愛武召集三個組長到了審訊室,然後,她故意幹咳了一下,說:“同誌們,剛才我假借市委的名義,調撥了100件棉衣,你們看怎麽處理?”

這三個組長都是小夥子,年紀比張愛武大不了多少,其中一個還被凍得流著鼻涕,聽張愛武這麽一問,心裏雖想說把棉衣分掉,自己穿上一件再說,可是一時不敢說出口,因為,這畢竟是貪汙,萬一被人舉報,自己被革命隊伍開除不說,還有可能被送到監獄,進行勞動改造。

張愛武又說了:“既然同誌們都不說,那我就說了,老人家他說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麽冷的天氣,隻有穿上厚棉衣,才讓我們有更好的精神狀態幹好革命工作,不然,我們的同誌連喊口號的時候都直不起身子,所以,這批棉衣穿在同誌們身上,也是給革命工作增添熱量,用的是物有所值。我看這樣,考慮到同誌們家裏的一些實際情況,棉衣每位同誌領三件,剩餘的暫時由我保管,大家有意見嗎?”然後,她又加了一句:

“我們這次要悄悄地幹活,打槍的不要。”張愛武是《地道戰》電影看多了,就把山田鬼子的話稍微改動,說了出來。

這三個小夥子心裏也是這麽想,聽張愛武這麽一說,大家馬上開始行動去分發棉衣了。張愛武自己卻拿了五件棉大衣,打了一個大包,放上自行車,向外騎去。

張愛武要去的是莫璋揚的家,莫璋揚是躍州市委的教育改造對象,張愛武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張愛武這麽做,她主要有這麽幾方麵的考慮。一方麵,她誘導莫璋揚寫信騙林解放自投羅網,她覺得自己這樣做,對這位老師心中有愧,她要做個補償;另一方麵,她知道莫璋揚家裏的情況,他們肯定迫切需要棉衣禦寒。張愛武自己雖然和莫璋揚分屬不同的組織隊伍,主要是因為要和林解放憋氣唱對頭戲,從內心來講,她根本沒有對莫璋揚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而且,現在棉衣反正多的是,天一暖,再送人也沒什麽麵子了,還不如趁早送出去,此刻也算雪中送炭吧。

莫璋揚家離地委黨校不遠,張愛武很快就到了,她敲了幾下門。開門的是莫璋揚的大兒子莫立新,張愛武進門以後看見他們一家正圍著煤球爐取暖。莫璋揚站了起來,問道:“這不是市委的張愛武領導嗎?這麽冷的天,你過來給我們送溫暖嗎?”

莫璋揚心裏厭惡張愛武對他的欺騙,所以他說話也顯得不怎麽客氣。

張愛武聽到莫璋揚這麽冷冷的腔調,心中一震,知道他仍對自己的欺騙做法耿耿於懷,但張愛武表麵仍豁達的哈哈一笑,說:“哈哈,莫老師說得對,我正要給你送溫暖呢。”說著,揚揚手裏棉衣打的包,又接著說:

“剛好我們到服裝廠調撥了幾條,知道你家裏肯定需要,所以就給你送來了。”

莫璋揚本來想一口拒絕,可是此時的他人窮氣短,當他轉頭一看,隻見劉聞芳和三個孩子蹲在煤球爐邊上瑟瑟發抖,他又說不出口了,他知道張愛武所說的棉衣是那種很厚、仿部隊製式的棉大衣,穿在身上禦寒的話,可以抵好幾條毛衣,晚上蓋在被子上,上麵又像多了一床被,睡覺就暖和很多。這種棉大衣,莫璋揚就是現在想買,家裏的布票都拿出來,也不夠買一件,但他不甘心就這樣屈服張愛武,問道:“那你們後來把小林怎麽啦?”

“噢,莫老師對林解放同誌的情義真夠深的,他不過被帶到另外一個地方,接受一段時間的教育改造,很快就會回來的。”張愛武說起謊來,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什麽不自然,說:

“我等會還有事,莫老師,你也不要這麽書生氣,棉衣你就收下吧,你放心,我這次沒有什麽條件要和你交換。”說罷,張愛武放下棉衣就走了。

張愛武假傳“聖旨”調撥了100件棉衣後,心裏還在盤算著怎麽把這件事和計劃物資保障組說圓說好,可是大家後來根本無暇問這件事,他們更關心的是國家大事,因為,從1976年年初開始,國家發生了一係列驚天動地的大事,形勢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支持戴利仁和張愛武的上級很快就要靠邊站了,這讓他們始料未及。

戴利仁是躍州市勤儉中學畢業的高中生,那年高考離最低分數線就差了兩分,與大學校門無緣。於是,他戶口所在地的紅旗公社就安排他進了躍州市服裝廠,他大趙向軍一歲,進廠也早了一年。

戴利仁也是一個很要求上進的人,做為高中生,他一來就被要求到車間一線工作,可他毫無怨言,做人低調謙和,很快就和車間裏和那些工人們打成一片,不久就入了黨。有幾個大媽級的老工人都在暗暗了解戴利仁的身世,想讓自己的閨女和他結親。戴利仁對這些大媽阿姨善意地關心未置可否,他其實偷偷的喜歡上了廠裏托兒所的李紅老師,所以,他有段時間有空沒空就往托兒所那裏鑽,總要想辦法和李紅搭上幾句話才開心。

這天下班後,戴利仁又來到托兒所,看到李紅正在整理孩子們的床鋪和被褥,他就主動上去幫忙一起整理了起來。李紅見狀,忙說:“哎呀,戴師傅,這些活我一下就好,你就不要動了,在這裏坐一會吧。”

“李老師,沒事沒事,我學著幹幹也好,反正現在也沒事,哎,你的手腳真利落,你看我,我的被子都疊的不像樣子。”戴利仁恭維著李紅說。

“這是我們女生的活,你們大男人要幹大事業的,怎麽?找我有事。”

“沒事沒事,我,我……就想能否找個機會,我們一起學習學習政治理論,爭取共同進步。”戴利仁的小心髒此刻“撲撲”亂跳,本來想說約李紅看電影,一出口就變成了一起學習。

李紅抬頭看了他一眼,她似乎聽出了戴利仁話中的意思,但故作不解地說:“我們廠裏開大會的時候不是經常學習的嗎?至於一起學習,我們不是一個部門的,機會可還真不多哎。”

戴利仁和李紅對視了一眼,看到李紅的大眼睛清澈如水,好像是一片的懵懂無知,他覺的自己心被一個大石頭撞了一下,臉上又有點發燙,囁嚅著,輕輕地說道:“李老師,我,我……想請你看場電影。”

李紅的臉“唰”地紅了,答道:“戴師傅,這個,這個……等一下,你把小朋友的被子換錯了。”李紅猶豫了一下,迅速轉換了話題。

李紅對戴利仁的印象其實也還是不錯的,可是,幾天前她的父親李副廠長剛和她說要把趙向軍介紹給她,作為乖乖女的她很聽從父親的話,雖然她和趙向軍沒有正兒八經照過麵,但她聽她的小姐妹說,趙向軍性格直爽,為人仗義,頗有男子漢氣概,所以她的內心在等待趙向軍的到來。戴利仁的突然表示雖然讓李紅措手不及,但理智告訴她也不能直接的一口回絕,讓人難堪,所以她委婉的轉換了話題。

戴利仁被李紅婉拒後不久,就聽說她和趙向軍好上了,他也隻能抱怨“既生瑜何生亮”,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後來他和廠裏一個女工的女兒結了婚,可他內心就盯上了趙向軍,暗中要和他爭個高下。當時二輕局黨委要來廠裏考察“三結合”年輕幹部人選,他本來作為一線工人也有優勢,可是,趙向軍的嶽父在後麵積極運作,結果造成推薦票數一邊倒倒向了趙向軍,他眼睜睜看著這個機會沒了,心裏更是恨上了趙向軍。

後來,趙向軍上任後要大抓生產,他就暗中組織一些青年工人和趙向軍唱對台戲,最後借上邊形勢的變化,取代趙向軍當上了廠裏的一把手,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

應該說,戴利仁對他的工作是積極投入的,每逢廠裏開大會,他每次都會認真準備,不會照著上麵印發的稿子念,而是吃透上麵的文件精神本質,通俗的把內容講出來。在傳達“工業學大慶”和“抓革命促生產”等原則性文件時,他會盡量結合廠裏的實際講的接地氣,既有原則,也講人話,所以,廠裏工人們也比較喜歡聽他作報告。而他呢,每當他發現下麵的人聽得比較認真的時候,他就覺得比三伏天吃了冰淇淋還舒服。

而且每次大會,他都讓人通知李紅必須參會,他覺得十分有必要讓她欣賞自己成功的風采,雖然她老公趙向軍也曾坐過這個位子,但畢竟我戴利仁現在笑在了最後,此時不抖一下更待何時。有時,他講得興奮的時候,總要瞟一眼坐在角落裏的李紅,想要看看她的反應,可是,他每次發現李紅總是低著頭,無聲無息的坐在那裏。

戴利仁盡管擔任服裝廠一把手時間不長,可他已經非常沉醉於這種當領導的感覺,他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當領導更好的行當了。可是,今年發生的這一係列大事件,讓戴利仁的心裏感到惴惴不安,每當他一想到自己的未來,就會感到一陣迷茫。因為他知道再這麽折騰下去,整個國家的經濟收入哪裏來,老百姓靠什麽吃飯?戴利仁在迷茫彷徨之中,突然,他的腦海裏跳出了一個人,他想要到這個人那邊討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