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事張家

姥爺當年是跟著他爸,也就是太姥爺一起到的陽市,當時這裏還叫奉天。

日本人占領東北之後,在奉天這邊辦了不少工廠,太姥爺肚子裏算是有點墨水的,學了點日本話,就在日本人的工廠裏謀了個職位。雖然錢賺不到多少,但吃喝不用發愁,偶爾還能帶回家裏一些糖果,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日子過得算是不錯了。

因為是從外鄉過來的,太姥爺總會把從工廠那邊得來的東西分一些給周圍住著的鄰居,尋思著和周圍的人處好關係,將來有什麽麻煩了也好有人能來照應一下,畢竟遠親不如近鄰。

然而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就是這群平日裏對太姥爺笑臉相迎的人,最後活活把他給打死了。

那年日本鬼子被打跑,全國歡慶,接著城裏的老百姓開始找那些漢奸走狗進行清算。

太姥爺因為在日本人的工廠裏上班,再加上會說幾句日語,就被鄰居舉報說是漢奸,也沒有什麽審判,直接就被人抓出來拽去菜市口,然後一群人上來亂棍子開打,活活把人給打死了。

當時姥爺才13歲,他衝上去又是推又是咬,但無論做什麽都阻止不了,混亂中腦袋挨了一棍子,人也暈過去了。等再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太姥爺已經被打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早就斷了氣。

姥爺一邊哭一邊把太姥爺從死人堆裏拽出來,然後拖著拽著想要回家。

被鄰居看見之後,那些人非但沒有出來幫把手的,反而還要打姥爺,嘴裏罵罵咧咧,說漢奸的崽子就是小漢奸,那架勢就是要把姥爺一並打死。

就在那些人開始動手的時候,一個人突然出現擋住了那些打人的鄰居,這人就是白事張,大名張蓋,是當年奉天最有名氣的白事先生。

在當時那個年代,窮苦人家是請不起白事先生的,誰家死了人,出城隨便找個山坡荒地就埋了,有的甚至埋都不埋,拿草席子一卷往山裏一扔就算完事了。能設靈堂、看風水、選陰宅、大操大辦的,那必然是大戶人家,有錢有勢。

張蓋是專門操持這類大型白事的,跟那些豪門大戶來往密切,所以白事張出手一攔,那些鄰居自然不敢再動手。

但他們也沒說回家,還想替自己爭辯幾句,有人指著太姥爺的屍體說:“這董才是在日本人工廠裏當翻譯的,就是個狗漢奸,他兒子就是漢奸崽子,小漢奸!”

張蓋聽後很是不屑地冷哼一聲說:“你們要是對鬼子開過一槍放過一炮,哪怕捅過鬼子一刀,你們都樂意咋罵就咋罵,樂意咋打就咋打,但你們都幹啥了?鬼子在的時候你們沒種反抗,鬼子滾了你們充起了英雄好漢了,欺負一個孩子倒挺有本事。我告訴你們,善惡到頭終有報,做人沒良心,遲早被天收!”

這一番話說得那些人啞口無言,看這幫人老實了,張蓋就把太姥爺的屍體一背,帶著姥爺一起回家了。

到了張蓋家裏,姥爺才知道原來之前太姥爺和張蓋是認識的。前幾天張蓋外出,剛一回來就聽說太姥爺出事了,於是急急忙忙趕過來,這才救下了姥爺。

幫太姥爺把白事辦了之後,張蓋見姥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就問姥爺想不想跟著學白事規矩。

姥爺已經沒地方可去,於是就點頭答應了。

隔天,姥爺在祠堂給張家祖先上了三炷香,又在堂屋裏給張蓋磕頭敬茶,從此就算是白事張的徒弟了。

之後的幾年,姥爺一直都在張家吃住,有白事就跟著忙活操辦。

張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就是張萬年,也入了門,算是大師兄。二兒子叫張千載,早已參軍入伍。小女兒張百靈,比姥爺小一歲,雖然當時有規矩,女子不能入門做白事先生,但張蓋這個人特立獨行,偏要讓女兒入門,於是張百靈成了姥爺的小師妹。

張蓋最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這人從出生到亡故,就是報因而來,攜果而去,在不斷的因果輪回中往複循環。平時結善因,日後得善果,要多積德行善,切莫作惡。”

可以說,白事張是做了一輩子好事,可到頭來卻沒有得什麽善果。

1950年冬天,二兒子張千載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消息傳回老家,張蓋傷心欲絕,隨後便生了一場大病。隔年春天,年僅42歲的張蓋病逝。

師傅的死給姥爺帶來了巨大的打擊,他消沉了整整兩年,更是對張蓋常常掛在嘴邊的“因果”產生了懷疑。

如果一切皆是因果循環,那白事張的死又是哪來的因,哪結的果?

兩年之後,姥爺決定離開東北遊曆全國,想去遠方尋找答案。

張萬年不想讓姥爺走,因為張家現在正是需要人的時候,但他同樣不想看到姥爺陷入迷茫。

最終,張萬年沒有對姥爺進行挽留,還親自送他坐上了去往豫省的火車。

在火車站,張百靈幾乎哭成了淚人,就算瞎子都能看出她對姥爺的心意。

但姥爺卻完全沒有這方麵的打算,他把張蓋視為再生父母,張萬年就是他親大哥,而張百靈便是他的親妹妹。

為了尋找一個答案,姥爺踏上了路途,臨行前他做出承諾,隻要找到了心中的那個答案,他便會回來。

張百靈以為姥爺是叫她等著他,卻沒想到當姥爺再回東北時,竟已娶妻生子。

講到這裏,張萬年重重歎了一口氣,又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聽完之後也是替姥爺感到汗顏,沒想到年輕的時候他還是個渣男,說話不清不楚就走了,害得張百靈空等一場。

“那,您妹妹後來……”我試探著問了下。

“她後來也結婚了,36歲,在當時絕對是老姑娘了,但是現在來說嘛,那就還好吧。而且她選的這個丈夫也不錯,現在日子過得也好,如今四世同堂。”

頓了頓,張萬年笑著繼續說道:“可能這就是我父親當年所說的因果吧,他和千載種下了善因,我和百靈享得了善果,人生便在這樣一種方式下完成了它的循環。”

聽到張百靈現在還好,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但還是代替姥爺向張萬年道了個歉。

張萬年笑了笑說:“要道歉的話,那也應該是去跟我妹妹說,不過她可能早就不在意了,現在天天在家逗她那重孫子,我讓她過來參加一下我下周的葬禮,還挨了她一頓臭罵呢。”

“嗬嗬……嗯?”我剛笑了一下就愣住了,隨後連忙問:“下周的葬禮?”

“對啊,哈哈哈。”張萬年爽朗一笑說:“我做了一輩子白事,臨了的時候要將自己這把骨頭托給別人,這最後一程我總怕自己走不掉,所以幹脆趁著還清醒,身體還沒徹底垮掉,我打算親手操辦自己的葬禮。”

“您家人能同意嗎?”我不免詫異地問。

“他們不同意也不行,誰讓他們學藝不精呢。”說著,張萬年不禁歎了一口氣說:“這白事說難不難,總共就那麽幾道流程,但要說簡單,也並不簡單,因為每個人的經曆不同,他心中所想也不同,要讓千差萬別的死者忘卻塵世、無牽無掛安心上路,那白事就必須各有特色。我在協會裏經常強調個性化葬禮,但卻被人誤會成巧立名目收取高額費用,說我是在壟斷喪葬業,漫天要價,我的幾個兒子也……哎,算……”

突然,張萬年眉頭一皺,表情痛苦地捂了下腹部。隻是一瞬之間,豆大的汗珠已經從他額頭滾下來了。

我一看情況不對勁,連忙起身要去喊人。

但張萬年卻朝我擺了擺手,悶聲說了句“不用”,然後背靠在椅子上緩了幾口氣,眉心才略微舒展開來。

又過了一會兒,張萬年長呼了一口氣,然後低聲對我說:“沒事,身上還有疼的地方,那就說明我還不要緊,要是哪天突然感覺身上一點都不疼了,那才是真要完蛋了。”

說完,他還咧嘴笑了一下,也是看得夠開。

我隻好僵笑了一下,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張萬年閉了一會兒眼睛,接著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問道:“你姥爺在村裏做白事的時候跟你說過什麽講究嗎?”

“沒講過。”我遺憾地搖了搖頭說:“他就是從小很喜歡帶著我,遇到誰家出白事還會主動叫我過去。可能是打算從小讓我習慣這些生離死別,也可能他真動過讓我接班做傳人的念頭,可惜後來他的病越來越嚴重,誰都認不出了,更別說傳人了。”

“哎,可惜呀,我的幾個兒子是隻學了形,沒領會意,所以我就指望著張家白事能在你姥爺那邊有個像樣的傳承。如今看來……哎,算了,不提也罷。”張萬年擺了擺手,然後笑著對我說:“既然來了,那就在這兒住上幾天吧,七天之後給我捧個場,代替你姥爺參加一下我的葬禮。”

“好的。”我連忙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