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沉入河底

多少年之後,當有人問丁小鵬:“你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是什麽時候?”

他沒有絲毫猶豫就脫口而出:“一九九零年代。”

對方很詫異地問道:“為什麽,你難道覺得當下不是你最好的時候?”

他沉思了片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說:“當下是我自己的當下,一九九零年代卻是我們全家人的當下;那時候,爺爺奶奶在,爹娘在,哥哥在,全家都在。”

有一句話到了嗓子眼他又咽了回去,我的啟蒙老師,藍子和那群大白鵝也在。

從母親手裏接過那群小鵝,丁小鵬是快樂的;雖然這種快樂很短暫,馬上被憂傷替代。

他知道娘的心思,娘是想讓這群鵝填補他內心的空虛,讓這群鵝帶給他歡樂,衝淡他不能上學的失落和由來已久的憤懣。

從鳶城醫院逃離開始,慚愧,恥辱、憤怒、羨慕、嫉恨等等這些情緒開始在他幼小的心靈裏發酵,生發出無堅不摧的殺傷力。

雖然他弄明白那些情緒的文字概念是在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以後,但他當時能深切感受到這些莫名情緒的撕咬,和這種撕咬給他內心帶來的痛苦和狂躁。

從那一天開始,他首先覺得他成了唐家窪村最不幸的少年。

別人有手,他卻沒有了。

別人能爬樹,能遊泳,能疊紙飛機,他卻做不到了。

支部書記丁羅洋在村頭說的那些話;包括母親一時語失,說她有手有腳為什麽走不回唐家窪。

包括一年級班主任張淑琴不讓他上學的理由。

這一切,都對他形成了或多或少的精神打擊。

他恨這些話,也恨說這些話的人,對他們都形成了或多或少的埋怨情緒。

包括他的母親和父親。

所以,他回到家裏,用打碎碗碟來發泄他的憤怒。

最極端的想法是,他在一次臨睡前發誓,他要做一個夢,在夢裏,所有的人都沒有手,沒有胳膊,和他一模一樣。

但真的進入夢境,他夢見的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不但手腳齊全,而且還能用手當翅膀,撥開白雲,在天上飛。

醒來他發現枕頭濕了半截,但他不知道這些淚水是夢裏的歡樂,還是醒來後的失落。

因為,他這麽想的時候,眼裏的淚水還在像兩汪泉水一樣往外湧。

他第一天趕著鵝群出門是在半晌午時。

母親催他,他答應著,卻遲遲不動身。

他不是對母親又有了怨恨。

母親已經把哥哥一年級的課本放到了他的枕頭邊;昨晚臨睡前,他用嘴唇,用舌頭,用那隻小殘臂,用各種能用的方式打開了那本書。

他看到了那些字,雖然大部分他不認識。

但他想好了,每天問哥哥一個字,許多天以後,他就會認識許多字。

他隻是犯愁今天怎麽趕著鵝群出門,怎麽不在村裏人麵前丟醜。

那些小鵝,還不是很聽他的號令。

在院子裏,他用自己那雙空袖子加嘴裏的聲音去驅趕那些小鵝時,它們是恐慌的,一點也不聽他的指揮;甚至故意搗蛋。

但他一咬牙,還是邁出了家門。

街上人很少,但他仍嫌多。

他覺得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取笑的目光。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群小鵝趕出了村,趕到了村北的北清河。

那些小鵝見到河邊的青草就像見了最好的朋友,伸長脖子,呀呀叫著,奔向它們。

但它們卻很少吃那些草,隻是用嫩黃的嘴巴去一次次觸摸那些草,最多吃進一點點嫩芽。

他當時很急躁,擔心這樣下去,這些小鵝怎麽才能夠吃飽。

他不知道,它們還小,還啃不動那些已經長成成年的草,它們的食物暫時還主要靠母親用麩皮和玉米麵拌食來喂養。

出來放養隻是慢慢培養它們的野性。

他處理這種情況的辦法就是不斷地把鵝群趕向更遠處,希望能有一塊嫩草地出現在眼前。

他的粗暴做法很快出現了惡果。

因為他的驅趕,一隻小鵝匆匆往前跑,一不小心竟然掉進了北清河。

小鵝是第一次見水,它的第一反應是恐慌地驚叫,忽閃著小翅膀扭動身體往岸邊遊,往岸上爬,著急趕回鵝群。

但是它越著急上岸,卻越是上不來,它個頭太小,一點點高度就把它阻擋住了。

小鵝實際天生會遊泳,隻是它自己不知道而已。

丁小鵬也不知道,他的第一反應是小鵝要淹死了。

他俯下身子,伸出自己右邊那隻空****的袖子,嘴裏喊著:“鵝鵝鵝,鵝鵝鵝”,希望那隻小鵝能順著他的袖子爬上岸。

這顯然是徒勞的。

小鵝根本不靠近它,反而嚇得撲楞著翅膀逃得更遠。

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其它的小鵝因為受到驚嚇,也亂哄哄地跑起來;又有三隻小鵝掉進了水裏,驚慌失措地在水裏亂轉圈,呀呀亂叫。

丁小鵬的腦子嗡的一聲亂了套。

他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父親的口頭禪:“壞了壞了!”

聲音剛剛發出,他兩腿發力,自己還沒弄明白究竟要采取什麽方法時,已經跳進了河裏。

他要去救自己的小鵝。

失去雙手後,他患了失憶症,當然已經忘記了自己其實會遊泳。

一進水,他的潛意識就被激活了。

雙腿和雙手馬上做出了很標準的狗刨姿勢。

他過去是小夥伴們中間最好的狗刨選手,能夠憋著一口氣遊十幾米遠。

但是,他現在已經不是八歲前,那時候他還有一雙手,狗刨姿勢的要領是手腳並用。

他現在隻有一雙腳。

雙腳往前用力的後果是,他的身子直接往下紮,紮向了河底。

他馬上明白過來,趕緊停止用力;身體又浮了上來。

但僅僅是一瞬間,他的身體立刻失去了平衡,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直到這時,他才完全慌了神;接連嗆了幾口水。

嗆水後的他,鼻腔酸疼,兩眼冒金星。

他看到天空傾斜著翻轉了過去,隨著嘴裏又鑽進一口水,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娘,救我!”

身子就完全不聽使喚地往下沉。

他感到身子慢慢沉向了河底,恐慌已經變成了絕望,他辨別不清自己是否又在呼救,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很多水湧進他的嘴,又變成氣泡冒了出去。

他的氣息已經憋到了極限,感覺到水滲進了自己腦門,憋得太陽穴生疼。

就在他漸漸失去意識時,他的身體被一條光滑的物體碰了一下,並且迅速纏繞到了他的脖子。

他竟然興奮地叫了一聲:“好大的泥鰍!”

立刻毫不猶豫地抱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