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尷尬的除夕夜

2000年的除夕夜在一片零零落落,漸趨密實的爆竹聲中姍姍遲來。

從吃過午飯開始,唐家窪村北墓田就傳來一陣陣燃放鞭炮的聲音;傍晚時分,已經響成一團。

村民們以近親家族為群體,紛紛去自家故親墳頭,燃燒紙錢,燃放鞭炮,擺貢品,磕頭,恭請亡魂回家過年。

和往年一樣,丁大鵬和丁小鵬兩兄弟一起去給母親上墳。

照例是丁大鵬一場纏綿悱惻的長跪哭泣;丁小鵬默默燒著紙錢,悼念對母親的哀思,今年唯獨又多了一份細心,仔細聆聽哥哥的哭聲和他的各種下意識動作。

韓麗芳老師那次家訪,拜訪了丁家老人,又專門接觸了丁小鵬的哥哥丁大鵬。

自始至終,丁大鵬都沒敢抬頭看韓麗芳老師一眼,隻是不停點頭,嘴裏嗯嗯個不停。

韓麗芳老師故意問了一個很意外的問題:“丁大鵬,你是不是很討厭和弟弟在一起?”

丁大鵬先是照例嗯了兩聲,馬上意識到不對,趕緊搖頭否認,臉色瞬間通紅,仿佛一團火燒到了耳根。

臨走時,韓麗芳老師悄悄告訴丁小鵬:“你哥哥主要是心理問題,可能是壓力過大造成的,和他去醫院看看吧,平時你要注意和他多交流,緩解他的情緒;最好,將來讓他還能來學校上學。”

丁小鵬對韓麗芳老師是深信不疑的。

韓麗芳老師不僅教學水平高,還特別善解人意,關心自己的學生,班裏同學都很欽佩她,敬仰她。

丁小鵬私下很認可趙坤教練的說法,把韓麗芳老師看作他的幹姐姐。

他本身也對哥哥的身體狀況有很多疑點。

自從他與父親發生衝突,發現哥哥再與他獨處時,總是以頭疼為理由蒙頭大睡,很少和他說話,即使說,也是結結巴巴,說不完一句完整的話。

當他試探著問那句無意間聽到的夢話時,哥哥立刻驚駭萬分,堅決否認,眼裏分明溢滿一點也不摻假的恐懼;並且從此更是有意識地躲著他。

包括秋天時,在虎山上那次巧遇,哥哥明明已經發現了他和王楠他們,卻故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轉頭匆匆離開。

上墳回來,晚霞已經燃盡碎落,最後的光影,像一條條漸漸暗淡的裂縫,夜色從這些縫隙鑽進來,迅速占領夜空。

舊曆年關頑固地死守著最後一個夜晚,讓人們將很多複雜的情愫,隨著連綿不絕的鞭炮聲和陸續開啟的酒香繼續蔓延。

丁祥貴已經在母親的幫廚下,炒了滿滿一桌菜;這個在省城酒店幫工的老實人,通過自己的勤奮苦練,成了一個挺不錯的鄉村廚師。

留在村裏的這段時間,他給很多人家的紅白事做大廚,既賺一點外快,又積攢下一些村民口碑和人脈。

在父母麵前,他比過去多了些自信,唯獨麵對自家的二小子,他仍舊有些束手無措。

一家人坐下來,爺爺唱著主角主持著年夜飯的程序。

敬過了亡靈,說了新年祝福;丁祥貴從老爺子手裏接過主持身份,帶著兩個兒子向爺爺奶奶敬酒。

丁小鵬和丁大鵬都不喝酒,他們都是以茶代酒。

敬酒的話,都是丁祥貴在說;丁大鵬一言不發,丁小鵬故意沉默,他們哥倆都是用身體動作來宣示態度。

隻要有父親在場,丁小鵬都基本不說話,過去是故意,現在成了一種習慣。

這一切源於一種堅信,他堅信哥哥的夢話絕對不是胡謅;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哥哥這樣謹小慎微的人,白天無法做的事,無法說的話,隻能放到夢裏去。

但他又無法從哥哥那裏得到證實,這正是他的苦惱所在,也是對父親的惱怒所在。

父親衝他的每一個笑臉和討好動作,都讓他堅定自己的判斷,父親確實有虧心事瞞著自己;對於母親的死,父親絕對有失一個做丈夫的職責!

敬完一輪酒,嘴拙的丁祥貴已經說不出新的客套話,酒桌上隻剩下奶奶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地絮叨。

“唉,這要是代芬在該多好啊,一家人團團圓圓,吃著這麽好的年夜飯。”

爺爺立刻把話巧妙接過去:“對,不喝酒了,咱就吃飯。”

沒想到,這時丁小鵬突然提議說:“爺爺,我單獨敬個酒。”

說著,就站起身,用那隻右小臂和下巴去拿桌上的那瓶酒;丁祥貴好意伸手過來準備代勞,被他用頭輕輕撞開了。

丁小鵬用腮和那隻右小臂配合著,先給爺爺倒滿一杯酒,又轉向父親。

丁祥貴趕緊用雙手把杯子端起來,伸直了胳膊湊到丁小鵬麵前。

丁小鵬不說話,既不倒酒,也不理睬父親,就那麽默默盯著桌上的一個點,直到父親醒悟過來,尷尬地收回胳膊,把酒杯放到自己麵前;他才繞過大半個桌麵,走到父親麵前,俯身倒滿一杯。

最後,他又給自己倒上,也是滿滿的一杯。

爺爺微微一笑:“哦,小鵬今天也要喝一杯?”

奶奶的話馬上連珠炮一樣打過來:“憑什麽就你們爺倆喝,我們寶貝孫子就不能喝?小鵬雖然小,比你們爺倆都強,他能給咱老丁家爭光,讓村裏人高看一等!”

奶奶說這話時,丁祥貴隻是不停地尬笑。

丁大鵬的臉色卻漲得通紅,目光躲閃,頭低得幾乎鑽到桌麵下。

爺爺則直搖頭,嘴裏不斷重複著一句模棱兩可的話:“瞎胡鬧,瞎胡鬧。”

丁小鵬打斷奶奶的話:“爺爺,奶奶,我現在事比較多,過了年可能就要去鳶城集訓了,要好幾個月才能回來,家裏的事就靠你們了。”

他看了看哥哥,看哥哥依舊低頭不語;最後才看向父親,父親討好地端著酒杯衝他微笑著說:“你放心走就行,家裏有我有你哥,你不用擔心。”

丁小鵬衝爺爺一舉酒杯,張開嘴,把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

一條火線穿過胃腸,直達心底;讓他驚訝酒如烈火,燒穿了他的心事。

奶奶又拋來一句無遮無攔的高聲:“看俺這小孫子,不服不行,就是能,一口就是一杯!”

丁小鵬不能再讓奶奶說下去了,而是瞥了哥哥一眼後,趕緊搶過話說:“奶奶,我和哥哥都餓了,咱們吃飯吧。”

奶奶聞聽後立刻把一嘴話都咽了回去,搖晃著身體去廚房張羅著上饅頭。

丁祥貴也趕緊起身去幫母親盛飯。

回到自己家裏,丁小鵬關切地勸慰哥哥:“哥哥,奶奶就是胡言亂語,你別往心裏去。”

沒想到哥哥立刻嚶嚶哭泣起來,嘴裏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我,我就是個廢物,家裏人,誰,誰也看不起我。”

窗外斷斷續續的爆竹聲,讓丁小鵬幾乎一夜未眠。

半夜時分,外麵的爆竹聲突然密集起來,前鄰人家的電視機上,隱隱約約傳來春節聯歡晚會的午夜敲鍾聲。

恰在此時,睡夢中的丁大鵬突然閉目驚叫:“求求你,別問了,饒了我吧,我什麽也不知道,真得什麽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