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鵬的心事

第十五章、大鵬的心事

丁大鵬是個心思縝密,同時也是心事極重的少年。

十四歲的他,心裏裝的煩心事一點不比成年人少,甚至更多。

他察言觀色的能力超過了所有同齡人,包括很多成年人。

至少他比弟弟,比父親更早看出來,母親病了。

去年除夕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父親把奶奶和爺爺也一起接了過來,老少三輩歡聚一堂,其樂融融。

在他記憶裏,這是最快樂的一個春節。

這種快樂來自於方方麵麵。

父親常年在省城打工,賺下的錢,已經把外債還得差不多了;父親在酒桌上已經說到,再賺了錢,就要考慮還鳶城人民醫院的錢了,那筆老賬是個良心債,不還心不安。

母親也說到家裏的經濟情況,她說現在家裏的糧食足夠吃,明年開始,就能以白麵為主,不用天天吃酸煎餅和窩窩頭了。

而他和弟弟都大了,學習在班裏都是名列前茅,弟弟小鵬更是電影明星一樣,成了柳林鄉,甚至全臨城的模範少年。

這成了全家人高興的頭等大事。

歡喜的話,主要是圍繞著他們哥倆說。

而弟弟永遠是飯桌上話最多的人。

他繪聲繪色地講到自己的學習,講到參加全鄉知識競賽,如何過五關斬六將,最後贏得第一名。

自從弟弟傷了胳膊,全家人在大事小事上總是主動讓著他,讓他好說好動的習慣完全成了自然。

丁大鵬非常羨慕弟弟這種敢想敢說敢做的性格,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幻想自己也能像弟弟一樣,但卻總在開口的一瞬間,動手的一刹那悄悄放棄。

他心裏很清楚,和弟弟比起來,其實家裏人更看重自己,私下裏囑咐過他很多話。

父親曾經悄悄對他說過:“大鵬,將來這個家主要看你了,你弟弟就那樣了,這輩子能勉強照顧好他自己就不錯了。”

父親說這話時,滿臉帶著疲憊,眼神裏透露出對這個大兒子的無限期望,恨不能大兒子馬上接過他的班,承擔起全家的重擔。

他想對父親那麽說,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不是他不敢說,而是他真的不相信自己能做到。

從小他就是個內心矛盾重重的人。

他渴望家裏人關注他,欣賞他,表揚他。

卻又怕家裏人用那樣的態度去對他。

一旦那樣,他就會窘迫得滿臉通紅,要麽低頭不語,要麽趕緊躲開。

他受不了眾目睽睽之下的那種感覺,覺得那些目光就像火苗子一樣燙臉。

做每件事情,他喜歡把弟弟推到前麵去,讓他去說,去做,他跟在後麵拾遺補闕。

這頓年夜飯,他自然是最少言寡語的人。

但他卻是聆聽別人說話,觀察別人臉色最多的人。

他很早就發現,奶奶是這個家裏說話辦事最直接的人,嬉笑怒罵都寫在臉上。

吃飯時,奶奶毫不避諱地夾起一塊最好的炸肉先放到他麵前,再夾起一塊小點的炸肉放到弟弟麵前。

他立刻局促不安起來,偷偷瞅瞅弟弟,深怕小鵬看出來奶奶偏向他。

幸虧弟弟根本不在乎。

隻見小鵬用腳靈活地使著筷子,先把自己麵前的那塊炸肉吃掉;再冷不丁地突然把腳伸到哥哥麵前,把他那塊炸肉也搶了去。

奶奶就憤憤然,嘴裏不停地小聲嘟囔:“該厲害的不厲害,該老實的不老實。”

奶奶平時最喜歡挑兒媳的毛病;兒媳說話她跟話,兒媳做事他盯著。

兒媳剛說了明年可以多吃白麵,她馬上抬杠說:“莊戶人吃那麽多白麵做啥?多積攢點糧食不好?燒得不輕!”

爺爺點頭附和:“對對對,吃飯就要吃大蔥。”

全家人被逗笑的時候,丁大鵬發現母親雖然也在笑,臉上卻浮著一層霧蒙蒙的東西,把她的笑該有的光芒遮擋住了。

他一開始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下意識地揉了揉眼角,又看了母親一眼。

這次他看得很清楚,母親臉上確實有一層霧茫茫的東西。

他同時端詳了一圈桌上其他人的臉色,發現別人的臉色都跟母親不太一樣。

反複看了幾遍後,他確信,母親的臉色比別人更黃,黃得有些發暗,但暗中又透出一層油狀的幽光。

他已經是一名五年級學生,作文每次都是幾乎被語文老師判滿分。

校長曾經將他的作文作為範文拿到鄉教委去供各個學校的老師傳閱。

老師們都很驚訝這個平時少言寡語的少年,在作文中,詞匯豐富,感受奇特。

所以,他相信自己的觀察判斷不會錯。

但卻隻能僅限於此。

他不敢去問母親。

他知道母親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她不想說的事,誰也扒不出一個字。

他想告訴父親,卻看到父親每天忙忙碌碌,實在沒有空閑。

一出正月,父親就返回省城了。

他和母親一起送父親出門。

父親是和鄰村的一個工友一起搭伴去省城,人家的摩托車已經等在不遠處,父親著急忙慌地往摩托車奔去。

他那時真想把父親喊住,找一個無人處悄悄把自己的心事告訴父親。

但直到父親坐上摩托車,消失在村口,他也沒說出一個字。

這件心事加入到眾多壓在他心頭的心事之中,形成了一塊石頭,壓得他心發緊,壓得他頭疼,壓得他整夜睡不著覺。

他的大腦裏出現了兩個小人;一個白,一個黑;一個說反話,一個說正話。

就像兩個小仇家,整天在他大腦裏吵架。

小白說:“娘的臉色不對,恐怕是真病了。”

小黑立刻一臉嘲弄:“你想多了吧,娘身體好著呢,挑著一擔水,走路一陣風。”

小白一臉愁容:“那為什麽娘的臉色發黃,發暗。”

小黑大大咧咧地笑了:“你看村裏哪個中年女人臉色好看?”

於是,他白天就注意觀察遇見的每一個和娘差不多年齡的女人。

他一會兒覺得一些女人的臉色比娘好看。

一會兒又覺得有些女人的臉色跟娘差不多。

他陷入了無法調和的矛盾中。

他不得不用學習來麻醉自己。

他曾經發現一進入學習狀態,他就把其他事忘了。

但這次不行。

他發現過了一段時間,當他再看見書本時,他的眼睛挪不動了,總是在一段文字上打轉。

反複背誦那段文字,背得滾瓜爛熟了,卻依舊挪不走目光。

到後來他把書本強行拋到一邊,卻發現腦子挪不動了。

大腦裏反反複複就那幾句話:“我為什麽要撒謊呢?我不是個撒謊的人呢!”

有一次,弟弟問他:“哥,明天你們五年級也去烈士陵園掃墓嗎?”

他脫口而出:“我為什麽要撒謊呢?我不是個撒謊的人呢!”

看著弟弟一臉懵,他自己也一臉懵。

直到有一天,他洗臉時,順便梳理了一下頭發,放下手,他驚呆了:手裏竟然抓了一把頭發。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看看四周有沒有人看見。

當看見母親剛剛從他身邊經過,好像並沒發現他在脫發。

他稍稍心安,並暗自慶幸。

他馬上把那一盆漂滿頭發的水端到院子裏潑掉,事後又用掃帚把那些亂發清掃了一遍,直到一點看不到痕跡。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吃過飯,母親突然和他說:“大鵬,明天一早去跟老師請個假,娘有些不舒服,你陪著娘去趟柳林衛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