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7章 遺願的火種

巨大的壓抑籠罩在康米爾心頭,他不清楚方舟對未來的測算究竟意味著什麽,也不知道貝斯克所說的火種計劃是否打算真的執行,但這一切好像都來得太過迅速,事情為什麽會在轉瞬之間變成這種緊急態勢?

他隻知道方舟目前也不太敢斷定自己的預測百分百可靠,而且那畢竟是好幾百個不同的未來模型,在選擇性很廣的情況下,為何貝斯克非要把形勢搞成無法收場的樣子?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貝克斯也詳細講述了自己的請求與規劃,與方舟一貫以來的指令形式不同,他必須征求康米爾在內的擬態者廣泛同意,可能這也是老人要明確擬態者群體自身權利獨立的一個標誌性做法,哪怕事關文明延續,也必不可能強製實施。

當然,這也並非由於貝克斯沒有方舟那種令行禁止的絕對權力,即便他真能通過修改記憶等方式繼續讓曆史隨意篡改,老人可能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大概在他看來,這樣通過指令苟活下去的文明,其存續意義最終會走向虛無。

貝克斯的計劃簡潔明朗,可執行性很強,畢竟這是一個半年內必須實施的方案,要是太過細致冗雜反而會在執行過程中出現各種矛盾。他準備利用方舟複刻出的智能子個體做領航員,通過一艘長時間運作的飛行器,將一個擬態數據服務器和數百枚基因胚胎送出太陽係。擬態者們通過在服務器中輪流休眠值班,在漫長旅途後抵達一個全新的人類文明落腳點。

要完成這樣一個工程,首先是選定新文明紮根目的地,其實在貝克斯來到火星之前,他就已經開始搜集臨近的星係情報,這樣一個心係未來的韜略家當然不滿足於局促在太陽係內,隻是沒想到這些信息居然會用在如此倉皇的時刻,也幸虧老人在這方麵早早做了準備。

結合多年來的天文觀測數據,再經過粗略規劃,目前待選星係有多達二十個,可接受的宜居星球也有將近百來顆。盡管它們的環境對於傳統人類來說近乎地獄,不過在航程末期可以隨時對船上的人體胚胎進行改造,以適應絕大多數極端條件。所以比起傳統殖民方式,這種靈活變更基因序列的辦法使得新人類無懼環境艱險,殖民的可選範圍也自然不小。

等飛行器抵達預定星球,可能在初期的幾十年裏,會有一段極其艱難的開拓時期。這段時間仍由擬態者和AI負責勘探,在測定基地選址後,又會有更漫長幾百年時間,用以搭建初期的資源采掘和加工生產鏈,等基地可以初步運行,直至孵化人體胚胎時,才算勉強紮根。而要發展到像火星基地這種規模,更需要上千年的時間去完成,所以在茫茫太空之中,想要找一塊真正的伊甸園何其艱難,簡直不亞於開天辟地。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便是製造一艘執行這次長途旅行的飛行器,雖然這已經是航天科技基本能滿足星際旅行的時代,火星的資源開發程度仍然很難做到流水線式的飛船製造,不僅能源匱乏,工業基礎薄弱,最關鍵的是沒有地球那樣的人口基數,足以調動龐大的團隊。

但貝克斯實在找不出其他可行方案了,即便這樣拚湊而成的遠行殖民船,也是要舉全員之力才能做到,要滿足的條件自然是以可靠為主,而非龐大載荷。所以說到底這也隻是一個臨時決定的倉促殖民計劃,與貝克斯當年為移居火星做的百年大計沒法比較。如果要促成幾十年前來火星時的龐大艦隊,以基地目前的生產實力,恐怕最起碼也需等待好幾百年光陰。

所以當下的估算是要組裝一艘中等運載量的船隻,隻要能搭載幾個服務器的重量,以及一係列用作初期行星開發的工具無人機即可。但這艘船必須要經受時間考驗,因為接下來的旅程無比漫長,也許會長達好幾個世紀。好在以前登陸火星用的聚變發動機翻修之後尚能使用,而且它們的可靠程度也能夠支撐這樣的考驗。

而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人選問題。按照貝克斯所願,他當然希望所有擬態者都能自願登上這艘前往未知家園的航班。但現在的情況與方舟掌權時期不同了,很明顯需要一次投票和報名才能確定名單,甚至在報名後還需要進行心理考核篩選,以保證航程末期的安全穩定。

隻不過方舟在這個問題上和貝克斯產生了完全相反的意見,雖然AI也讚同這樣一個萬不得已的逃離計劃,但它卻是打算強製所有擬態者一起登艦。反正在擬態係統裏它可以隨意改寫大家的記憶,隻要曆史被不斷抹平,就不愁民眾心服口服。

在老人一番陳述後,康米爾大概能感覺到,貝克斯這家夥雖身隕數十年,而他的意識複製體肯定繼承了本尊那種決不罷休的氣質,想必在掀起今天擬態社區這場大亂之前,這位心思縝密的老者就做好了各種準備和預案,總之就是要在不可能之中創造條件,哪怕自身背負所謂的罵名,也必須一步步實施自己的計劃。

如果沒猜錯,方舟的混沌係統測算結果其實在一段時間以前就有了雛形,因為這種預測並非精確到事件本身,而是給出一個未來大致發展方向。而方舟在之前與地球方麵搭建的所謂友鄰網,其實更深層麵上也是為了進一步獲得地球數據,以修正自己的測算結果。

在那些模糊的未來概率逐漸變得清晰之後,貝克斯收到來自方舟的提醒,也許就在一次常規的‘高層通告會議’之後,老人心裏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半個多月前,應該就是他製造了那場礦坑‘事故’,也是他在無人機離線模式裏動了手腳,然後利用盈日的天真,一步步把自己作為‘解放擬態者’的首要推動力。如今貝克斯的第一個目標算是達成了,因為現在擬態網已經開始發酵這個秘密的影響力,越來越多擬態者都開始了解到,自己其實並非輔助新人類的工具,而是新人類的一份子…

在此種態勢下,貝克斯也就有了真正能與方舟談判的資本,因為他很清楚其他擬態者也會逐漸摒棄原有思維,轉而成為康米爾這樣真正產生使命感和擔當的新人類。一旦這些火星的中堅力量不再對方舟絕對服從,自己才能有機會實現那個計劃。

而那也是人類在最絕望時刻的選擇,向未知的深空播撒文明火種。

“先生,所以您做了這一切,就是為了讓擬態者們自己選擇未來是嗎?”

在方舟的注視下,一老一少盤膝而坐,剛才那番對火種計劃的講述讓康米爾不由得一陣感慨,自己不僅錯怪了貝克斯的真實用意,而且也誤會了關於自身來曆這個秘密的含義。

“這些都由你們自行去判斷吧,至於我今天所做的決定究竟會產生什麽影響,也隻能留待後世評說,最起碼我自己不想留下什麽懊悔。”貝克斯的神色有些黯然,眼神裏透露著難以言說的情緒:“在當初移居火星時,我的想法還很單純,希望創造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烏托邦,一個能孕育全新人類的伊甸園。然而時過境遷,我才發現一切好像又先入輪回,人類社會就像擺脫不了這樣一個詛咒,而我則永遠是以逃避的態度去麵對這些事。”

“但您當年率領千人艦隊離開地球,做出那樣驚人的舉動,在我們看來是鼓起很大勇氣才能麵對的情況,怎麽回是逃避呢?”康米爾有些不解,也許在火星大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人們不可能去體會到貝克斯那種心境。

“那你也許清楚,我當初為什麽會用這種看似極端的方式,並冒著無法回頭的風險,來試圖創造一個全新的人類文明分支。”

老人看似在問這段人盡皆知的曆史,實則是想聽聽康米爾自己的看法。小夥子略微思索,也知道老人的用意,於是嚐試性地答道:“關於您的回憶錄我大致翻閱過,上麵說那是您對傳統人類社會的極度失望,以及在虛擬網絡高度發展下的人性道德失準感到悲哀。那的確是一個失控的時代,精英階層的墮落和民眾精神生活沉淪,讓文明變得青黃不接,關於此的例證我在擬態網之中早有體會,但那數十種人生卻我覺得這與您的表述略微有些不同。”

老人的臉上此時有了些許笑意,

“您現在的想法可能也產生了一些改變,您不再打算替誰做決策,因為一切的改變隻能源於自發,哪怕是您已視作絕望的地球社會,哪怕他們將會掀起一場毀滅自身的科技革命,這都是文明過濾器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哦?怎麽說?”看來康米爾這番話說到老人的心坎裏,貝克斯也忍不住接連發問:“你指的是我當初那種想法也許有些多餘?”

“盡管您當初的遺願看起來十分渺茫,但如今您的決定似乎讓它有了達成的希望。”康米爾鼓起勇氣,對這位火星基地先驅,對這位方舟之父坦言道:“文明若真有火種,哪怕是在宇宙最黑暗的角落,依然會綻放出難以掩蓋的光輝。它於善惡無關,與科技無關,也與所謂的人文或道德水平都無關,所以您以前的做法,甚至包括我們現在所處的冬眠基地都隻不過是這場人類存續戲劇的暗麵而已。”

“哈哈哈,直到今天嗎?”

“沒錯,直到今天。”

康米爾的心情激動到無以複加,他不免會想到之前在擬態係統的那些人生經曆,那些一次次被自己質疑否定過的生活,甚至那片腐臭味的魚塘,以及那個在屋子裏飲彈自盡的男人。

他曾以為自己是通往往來的養料,擬態者也好,人類也罷,都是在無聊地延續人類在時間尺度上占據的位置。殊不知如今看來,那是多麽可笑可悲的感動。

“先生,我現在也能理解了,按照方舟的計劃,它確實隻會以看似最合理的方式,讓我們得以逃避這場未知劫難。但如果事情真的那樣發生,我們這個文明未免有些悲哀。”

“沒錯,這就是我們現在要決定的事,為了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