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抉擇

1989年的這個夏天和以往沒什麽不同,但對於18歲的陸遠來說,這個夏天卻充滿苦悶和壓抑。因為在這個夏天裏,陸遠同時獲得了三個新的身份,高中畢業生,高考落榜生,待業青年。

那時候,像陸遠這樣的城鎮青年(非農戶),畢業後的出路就三條。第一是考大學。第二是等著企業招工或者接班頂替進入父母的單位工作,運氣好的話,偶爾能趕上行政事業單位招幹。第三就是參軍。

考上大學,猶如魚躍龍門,成龍成鳳。畢業後分配到行政事業單位的就是幹部,到企業的也是管理人員,反正就是比普通人高一個檔次的社會精英。陸遠沒能躍過龍門,也就失去了進入象牙塔深造,成為社會精英的機會。

招幹的機會可謂千載難逢,而且所需的硬性條件也不比考大學低,像陸遠這樣剛出校門的人基本上是達不到那個要求的。至於招工,效益好的企業,打破腦袋也不一定能進去,因為人家得先照顧本企業職工子弟和關係戶。效益一般的企業,招不招工誰也說不準,隻能等機會。陸遠的父親陸光榮是雲水縣國營木器廠的鍋爐工,剛四十幾歲的他,離退休還早,沒法讓陸遠接班頂替。況且木器廠虧損嚴重,前景慘淡,能堅持多久誰都說不好,就更別提招工和接班了。陸遠的媽媽陳淑慧在街道辦的勞保廠工作,單位效益還不如木器廠呢。

參軍門檻低,隻要是初中畢業,年滿十八周歲,體檢、政審合格就可以。但因為名額有限,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得上的。何況每年征兵都在冬季,離現在還早。再加上那時候的部隊條件艱苦,參軍就意味著要吃苦,陸遠的母親陳淑慧有些舍不得讓他去。

於是,在這些主觀和客觀原因的共同作用下,陸遠就隻能在家待業了。他現在的處境正應了一句話,“畢業就待業,落榜即落魄”。人在落魄時,那心情沒有最糟隻有更糟。失落、彷徨、無奈、自卑各種負麵情緒接踵而至,但生活絕不會因此給他半分憐憫和遷就,該有的挫折一個不少,該做的抉擇一樣不差。現在,就有件事擺在陸遠麵前,等著他做出抉擇。

三間低矮的小平房就是陸遠的家,東屋是陸光榮和陳淑慧的臥室,西屋是陸遠的妹妹陸芳的閨房,堂屋靠西牆的木板床就是陸遠的臥榻。此時,一家四口都聚在堂屋裏,陸光榮坐在方桌邊吧嗒吧嗒抽著煙,陳淑慧和陸芳母女兩個坐在陸遠的**,陸遠坐在靠門口的地方。

沒有過濾嘴的煙很容易燙到手指,陸光榮剛才在想事情,所以就被燙了。他皺了皺眉,又從煙盒裏夾出一支叼在嘴上,就著煙頭點燃。陳淑慧皺了皺眉,但卻沒說什麽。陸遠斜了一眼陸光榮,心情愈加糟糕。

“他大表姑托了人,小遠能去四中複讀。”陸光榮開口說道。

“複讀費多少?”陳淑慧問。

“一千。”

“那麽多,他大表姑不是托了人了嗎?”

“就憑咱兒子那成績,四中的複讀班都不想要他,好說歹說才給了個機會。複讀費就這個價,一分都不能少!”

陸光榮說完這句話,狠狠瞪了一眼陸遠。

“一千,太多了。小芳明年就高考了,一中的範校長說,咱小芳是尖子生,肯定能考上全國重點大學。範校長還說,從小芳她們那一屆開始,大學也要收費了。雖說是象征性收費,但還有生活費呢,再加上其他該花的錢,也是不少的。”

聽了陳淑慧的話,陸光榮對陸芳說:“芳,要不就考個中專或者中師吧。”

在那個年代,上中專和中師的費用少,畢業包分配。而且比上本科早畢業,早參加工作,早拿工資。陸芳聽了父親的話,並沒有說什麽,隻是低下了頭,雙手死死攥住了裙子。

“我不複讀!我不是讀書的料兒,讓我複讀就是瞎糟蹋錢,有那閑錢不如留著給小芳上大學用。”陸遠呼地站起來說。

“你不複讀能幹啥去!當二流子啊!”陸光榮瞪著眼喊道。

“您真瞧得起自己,就咱家這條件,養得起二流子嗎?”陸遠說。

“小遠,好好跟你爸說話。”陳淑慧提醒了一句。

“你們也別替我操心了,我早就想好了。我要離開這個破縣城,去大城市,去南方打工。反正我不想複讀,也不想待在家裏靠你們養活。”陸遠梗著脖子說到。

“這就是你的打算?你也不看看出去打工的都是些什麽人,你一個城鎮戶口的跟那些農村戶口的一起出去打工,你不覺得丟人!”

“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力氣吃飯,有啥丟人的!”

“你不嫌丟人,你老子我嫌丟人!”

“咱家有您這樣燒鍋爐的爹,再出個打工的兒子不正好嘛!”

“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陸光榮捋起袖子就要揍陸遠,不料陸遠騰地站起來,順手抄起屁股下麵的凳子。

“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複讀!”

十八歲的年紀,正是要臉麵的時候。再加上受了挫折,心裏本就是委屈加著羞愧,再被陸光榮這麽一擠兌,就瞬間爆發,猶如一隻炸了毛兒的貓。

陳淑慧當然不能讓父子相殘的慘事發生,她從後麵摟住陸光榮的腰,硬生生拽住了陸光榮,陸芳則伸開雙臂擋在陸遠前麵。

陸光榮揍兒子那是從來不帶手軟,也從來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的。因為老子揍兒子是天經地義的,那是為了讓兒子學好。但他卻從沒動過女兒一手指頭,如今被女兒一攔可算是有氣沒地方撒了。他指著陸遠罵到:“你把氣我的本事用在學習上,你哪個大學考不上啊!你以為工是那麽好打的,錢是那麽好賺的?跟打工賺錢比起來,念書算是最輕鬆的。可你連書都念不好,你還能幹啥,能幹啥!讓你複讀是給你個機會,考大學,當人上人的機會,知道不!”

“這機會我不要了,給小芳!您那木器廠有今兒沒明兒的,我媽她們勞保廠也沒好哪去,我不能在家吃閑飯。我十八了,是大人了。我要賺錢養家,還要供小芳上大學,上重點大學!”

陸光榮恨不得把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團吧團吧重新塞回陳淑慧肚子裏去。因為陸遠的話猶如一把鋼針紮在他心上,那是直入骨髓的疼啊,疼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陸光榮突然發現兒子長大了也懂事了。這本該是一個當父親的最高興看到的事,但此時卻讓陸光榮既心疼又愧疚,同時感到做父親的威嚴受到了挑釁和蔑視。這讓他除了心疼和愧疚之外,還有憤怒和無力。

“行,你長本事了,看不起你老子了!那老子不管你了行不行?你要真有本事,你就混出個人樣兒來給你老子看看!”

“您等著!”

陸遠扔下凳子轉身跑出家門。

“哥,哥你去哪啊!”

陸芳抬腿就追,不料卻被陸光榮喊住。

“讓他滾,別攔著他,個小兔崽子!”

“爸。”

陸芳淚眼叭嚓地看著父親,陸光榮歎了口氣說:“你哥他也不小了,餓了困了自己就回來了,你當他真有那個本事呢,哼!”

陸光榮這話說得並沒錯,以前陸遠因為調皮搗蛋沒少挨揍。小時候挨了揍隻會哭,大了以後就不哭了,學會躲出去了。這可不是逃避,這是孝順,非常符合“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的儒家理念,七零後的爺們兒們,小時候都是這樣孝順自家老爺子的。

以往犯了大錯,挨一頓揍不能孝順好陸光榮的時候,陸遠會到同學或者親戚家躲上個一兩天,等陸光榮氣消了再回家。至於小小不言的那些錯,一般在外麵溜達到飯點兒再回家就沒事了。這已經成了常態,所以無論是陸光榮還是陳淑慧,都沒把這當回事。但陸芳卻覺得他哥這次和以前不大一樣,因為就在昨晚,她看見陸遠偷偷翻家裏的戶口本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