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海往事

一進五月,上海的天氣就跟道路兩旁瘋長的梧桐樹一樣,日漸一日的密不透風。

夏常沿思南路一路向北。

從小在思南路長大的夏常,感受著思南路幾十年不變的靜謐與緩慢,似乎回到了小時候。

一到淮海中路,撲麵而來的滾滾熱浪以及不絕於耳的汽笛聲,又將他從過去拉回到了現實。

每次遇到解決不了的難題或是心煩意亂時,夏常總會在思南路走上一走,回味過去思索現在展望未來。他很喜歡思南路充分融合了域外風情和上海韻味的獨特氣質,仿佛就是上海的繁華與喧囂都侵蝕不了的一塊寶地,為每一個老上海人都保留了一份關於童年的回憶。

雖然現在已經搬家到了浦東,夏常卻還是喜歡黃浦。黃浦是上海的老城區代表,依然保留著很多老城應有的曆史文化風貌,以及上海租界時的建築風貌。不過黃浦在繁華之外,又是上海的“貧困區”,兩年前,也就是2017年時,戶籍將近90萬的黃浦區,還有六七萬家庭在使用手拎馬桶。

當然,從2018年時,黃浦區開始大力推動舊城改造,不少人家都陸續用上了抽水馬桶。

從小在上海長大,從幼兒園開始,到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夏常從未離開過上海一步!他對上海的大街小巷熟悉得就像是對自家的後院一樣,大到浦東的發展與崛起,小到片區的拆遷與周圍小區樓盤的升值,甚至是一個包子十幾年來的漲價曲線,他都了如指掌。

夏常自認對上海的感情深到了骨子裏,他對上海的熱愛,是天性。他從未想過要離開上海去外地發展,但今天,他第一次動了要去北京或是深圳的念頭。

因為,他再一次創業失敗了!

在黃浦住了十幾年,親眼目睹了黃浦合並了南市和盧灣之後,成為黃浦新區,夏常以為以後可以借助黃浦新區的東風,不料父親因為參與開發浦東新區的緣故,帶領全家搬到了浦東。

當時夏常極為不舍,畢竟小夥伴和赤褲兄弟都在黃浦,更不用說當時人人都說“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套房”,夏常就理解不了父親夏祥為什麽放著好好的黃浦區不呆,非要去荒郊野外的浦東。

盡管後來浦東的飛速崛起印證了父親的遠見,他對當年的搬遷到今天還依舊耿耿於懷。

夏常的成長經曆和大多數黃浦人差不太多,家就在南京路步行街後麵的石庫門裏。父親以前在北京東路的五金商店工作,而母親就職於雲南南路的餐飲老字號。

他從小聽著外灘的鍾聲長大,還曾經照過大世界的哈哈鏡,學生時代愛逛福州路書店街和人民廣場地下的迪美。父母和其他上海父母一樣,希望能夠考上公務員,在海關或者市府工作。

結果追隨父親到了浦東的夏常,並沒有如父母所願成為公務員,他學了理科,畢業後自己創業了。

或許是父親不管他如何反對都要搬到浦東的決定,在他的心中埋下了叛逆的種子。又或者是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循規蹈矩的人,報考大學時,父母力主他學文科,方便以後走公務員之路,他卻偏偏選了當時還是冷僻專業的人工智能。

因為夏常相信人工智能終有一天會成為最熱門的行業!

在夏常出生當年的4月18日,中央決定開發浦東。1993年1月1日浦東新區管委會成立,直到2001年8月8日,浦東正式成立了行政區,從此邁向了發展的快車道。同年,父親決定舉家搬遷到浦東,和母親一起,積極投身到了浦東的大開發之中。

11歲的夏常從此告別了黃浦歲月,和父母一起來到了浦東,並親身經曆了浦東奇跡般的崛起。

如果說夏常的童年記憶全是思南路、石庫門、人民公園、人民廣場、豫園外灘、南京路步行街,以及小資情調的紹興路,那麽他的少年回憶則是東方明珠、陸家嘴中心,以及已經消失了名字的其昌棧、周家渡、慶寧寺、南碼頭和爛泥渡。

別人或許不知道,夏常卻是清楚,在爛泥渡的附近開發了一個樓盤,全國聞名,是上海豪宅的代表性作品——湯臣一品。湯臣一品的盛名之下,爛泥渡的名字也湮沒在了曆史長河之中。

雖說夏常在浦東長大,伴隨著浦發從荒涼到繁華再到強大,但他最難忘的卻是靜安高大的法國梧桐、精致的洋房、幽靜的馬路;以及長寧富有藝術氣質的電台和寧靜祥和的畫廊;還有楊浦的複旦大學;虹口的魯迅公園;閘北的上海南站老廣場——盡管後來閘北並入了靜安,他還是不習慣把閘北叫成靜安,等等。

上海的點滴過往和每一步的進步,都在夏常的心中沉澱,像是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

夏常出生在黃浦,長在浦東,在楊浦上大學。大學畢業後,他和同學黃括一起在徐匯成立了一家人工智能公司。

公司成立後,開始時還發展不錯。後來由於他和黃括在技術上的分歧而導致失敗。

第一次創業失敗後,他痛定思痛,差不多休整了半年,又再次和莫何一起創業,成立了奔騰人工智能公司,結果堅持了不到一年,又失敗了!

夏常很沮喪,對自己失望透頂!

父親也對夏常很失望,他一再希望夏常可以進入體製工作,創業九死一生,風險大收益低,何必非要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在就業的問題上,夏常和父親的觀念一向衝突嚴重。二人有過多次的爭吵,誰也沒能說服誰。最後父親妥協了,後退了一步,提出夏常可以創業,但如果失敗兩次的話,就得按照他的安排去上班。

夏常答應了。

但在第二次創業失敗後,夏常並沒有兌現承諾,在父親幫他尋找工作時,他又和黃括聯手,再一次創業,成立了顏色生物技術。

為此,父親對夏常大為不滿,和他冷戰了兩個月,一句話也沒和他說。

原以為第三次創業,又是和已經有過磨合的曾經的合夥人,夏常信心滿滿,認定一定可以成功。事實也證明了他的正確,顏色生物技術從2017年成立以來,飛速發展,到了今天,短短兩年間就已經發展成為一家200多人的中型科技公司。

眼見公司即將迎來收獲時,夏常卻被黃括掃地出門了——第三次創業失敗不是公司失敗,而是他個人的失敗。

夏常幾乎接受不了黃括在公司章程上麵所做的手腳,以及在股權架構上為他設置的陷阱,他完全被黃括利用了。

如果是公司的失敗,可以歸咎為集體以及時代的問題。現在是公司成功而他個人失敗,就是個人能力的問題了,夏常對自己很痛恨,決定走完思南路,就離開上海,去北京、深圳或是廣州、蘇州,都可以。

隻要不在上海,他就不會想起曾經的屈辱。

從思南路右轉上了淮海中路,一路向東,來到了香港廣場,夏常準備去星巴克喝杯咖啡。

對咖啡偏執的熱愛,是他根植於內心深處的上海人的基因。上海人不管住多偏遠多簡陋,出門必定收收拾得幹淨利索,並且要喝上一杯咖啡或是下午茶,感受生活的優雅與美好,從來不因為生活的困頓而影響自己的形象與享受。

這是積極樂觀並且熱愛生活的表現。

人很多,不是節假日,星巴克也人滿為患。上海雖然遍地咖啡館,卻依然家家爆滿。好不容易找好一個位置,夏常剛坐下,就被對麵兩個女孩的吵架吸引了。

是兩個穿著時尚的女孩,一個戴眼鏡,長發,顯得又萌又可愛,另一個不戴眼鏡,短發,顯得幹練利落。

二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夏常卻聽得清晰。主要是他離得近,而且女孩的話題又與他的下一步切身相關。

“真的打算留在上海了?上海有什麽好,於時,你別自我感動,也別自我麻醉。還是跟我回北京吧,北京的空間更大。”長發眼鏡女孩雙手捧著咖啡,語速很快,聲音清脆。

於時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咖啡,她搖了搖頭。短發被穿透玻璃的陽光照耀,有一層朦朧的光暈:“小與,你對上海有偏見,為什麽總是認為上海沒有前景了呢?我是從小在北京長大,但我現在更喜歡上海寬鬆的氛圍、洋氣的建築、繁華的大街和寧靜的小巷,我不會再回北京了。”

“你主意怎麽變得這麽快?三天前你還說要回北京,不想留下了。怎麽今天就變卦了?你是不是吃錯了什麽東西?不對,你是不是談了戀愛,為了愛情要留在上海?”楊小與左右看看,又搖頭否認了自己的猜測,“不對不對,我成天和你在一起,你不可能談了戀愛我不知道。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又讓你改變了主意非要留在上海不可?”

“當然是事業了,愛情又不是必需品。”於時得意地仰頭一笑,“我找到最稱心的工作了。你也知道我的夢想是當一名城市規劃師……”

“當你看到無數的高樓、公園、道路、綠地等等,在你的腦中形成藍圖,規劃出來,然後一點點變成現實,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也是最有成就感的人生!”

真是一個可愛且天真的女孩,夏常搖頭一笑,她對世界還充滿了幻想,以為世界真的可以像電腦中的繪圖一樣,畫上幾筆就可以在現實中得以實現,實現的就可以變得更加美好……不要太幼稚了好不好?看她的樣子,也不像是剛出校門的大學生。

經曆過三次創業失敗的夏常,現在對未來充滿了悲觀,就見不得天真爛漫的存在。不過他還沒有衝動到站出來給於時上課,喝完咖啡,起身就要離開。

他已經決定要離開上海了,不管父親怎麽勸他,他也做好了和父親決裂的準備!

對他來說,上海已經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了。不管是普陀的真如寺、長風公園,還是長寧的上海動物園、盧灣的石庫門、南市的弄堂裏,等等,都隨著夏常的三次創業失敗,而消散在了過去。

他決定直接去機場,不給父親攔他的機會。

推開門的瞬間,伴隨著一股熱浪撲麵而來的是父親的怒吼。

“別想跑,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