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禍殃

疏散工作開展後第三天,量子通訊塔關閉流程接近尾聲,此次共有五個地級市及其周邊地區進入一級戒備,斷網區域內受影響群眾達到750多萬人。

準確來說,是受災群眾。一種忽然間脫離無人機而帶來的秩序之災。

第一階段,所有基本生活保障單位成員集體下線,醫療、消防、安防、物流、以及部分餐飲、能源、水電暖等等供給單位率先脫離基於元宇宙操控的無人機作業模式,保障災區基礎設施正常運行,滿足最基本生活需求。

首先關閉的是遊戲和商用服務器,也正是在疏散首日,很多沉溺在虛擬社區和網絡遊戲裏的人們第一時間乘車前往外地‘蹭網’,似乎一刻也不能離開這個美好的數字世界。

與此同時,媒塔集團的應急建設物資運送抵達,工作人員將會在20小時之內重新鋪設好臨時光纜和老式無線電通信基站,為生產轉接做好準備。

第二階段,生產類服務器關閉,工農業生產無人機脫離元宇宙網絡,重新橋接至剛剛鋪設的光纖局域網,一部分從業人員得以在實地操作無人機繼續生產作業。

移動式無線電基站則用於滿足車輛自動駕駛、物流無人機、巡邏無人機、清潔無人機等等工作情況靈活,或者活動範圍較大的局域網需求。

第三階段,量子通訊塔關閉,區域內元宇宙用戶線上清零。某種程度上,人們回歸到世紀初的生活模式裏,比如必須使用手機撥號的方式才能聯係朋友,看病就醫隻能去醫院排隊,甚至有的地方更不方便,吃飯也無法順利點到想要的外賣。

還好這次隻是重點地區斷網,以上三個階段準備工作能夠暫時保持災區秩序,如果真是世界範圍內的元宇宙重啟,其影響力更要滲透到方方麵麵,步驟也隻會更加繁瑣,元宇宙停擺周期也會延長至兩至三個月。

用戶們隻能寄希望於技術部門,趕緊將這次作祟的病毒找出來,或者反恐辦公室能抓住呼吸組織核心成員,隻有兩頭其一有了進展,才有可能讓原先秩序逐漸恢複。

但讓人感到沮喪的是,在這三天裏,安委會似乎並沒有取得什麽有效進展。即便龐泰兩頭奔波,給安集爭取到了前所未有的資源,甚至調度了一些媒塔集團平時不予公開的機密數據,大家關於這個病毒的真麵目依舊是抓瞎狀態。

它就如同劃過天空的流星,忽然闖入這個自詡安全的數字世界,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盡管網友們大都覺得心底有保障,在聯合國下達全麵清剿指示的當下,區區一群疲於奔命的黑客,又能翻出什麽浪花來?

隻不過真相很少被人掌握,隻有真正在一線調查的人才清楚,這東西不僅神出鬼沒,甚至連恐怖分子自己都有可能掌控不住它,所以它極有可能會在大家毫無防備的某個時間,出現在任何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落,哪怕安委會明麵上嚴陣以待,實際上則形同虛設。

如果下一次是在某個大型α服務器,後果可想而知。

安集這幾天算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他也沒想到這項調查進程會如此艱難,以至於整整三天以來沒有絲毫進展,兜兜轉轉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後來反而失去頭緒。同樣頭疼的當然還有龐泰,他雖然沒有像安德烈一樣立下軍令狀,但最近由於擅自調動了整個部門太多資源,以至於技術團隊上下都盯著他看,都以為他能率先找出突破口。

由於二人都埋頭搞數據,倒也不太在意網上的討論。相比之下,孫瑩瑩倒像是個看熱鬧的,隻是偶爾幫忙做一些統計工作,也並不打算發表什麽意見,反倒經常翻閱話題評論區,這種狀態完全不像平時那樣強勢。不過這種反常也並未引起他倆注意,畢竟這姑娘幾年來一直自由散漫沉迷遊戲,不適應這種枯燥工作也很正常。

但在調查開展第五天,孫瑩瑩忽然像是換了個人,不僅主動要求承擔核心計算任務,還提出一堆針對性見解,比如極力要求提前重啟081號服務器,利用副本文件還原襲擊前的狀況,她還要求抽調一整個建模小組,協助完成病毒襲擊時的可視化模型。

龐泰都忍不住驚歎,這大妹子咋忽然像開竅了,難道是激發起了潛藏已久的學霸精神?不過安集則對孫瑩瑩這種捉摸不透的性格習以為常,在之前和她打交道的過程中,就已經發現學姐偶爾會展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就像她遊戲裏的刺客角色,隱身時誰都發現不了其存在,但爆發起來又極為亮眼。

與之類似的當然還有冀嬌,時而古靈精怪時而嚴肅認真,隻不過二者給人的整體印象又不太相同,做個對比的話,孫瑩瑩這種轉變似乎沒有任何征兆,態度銜接也不太自然。

安集已經懶得去琢磨這些妹子究竟是抽什麽風,女孩的世界對他來說完全是未知領域,尤其是善變的姑娘,給他感覺簡直比麥克斯韋方程組的變量還複雜。

她要求的建模小組就位之後,081號服務器也正式開機,盡管目前為止還沒人見過病毒本體的模樣,但至少此前服務器閃存記錄下崩塌瞬間,元宇宙底層架構是如何畸變的。

一個空****的虛擬場景裏,三十多人的團隊分工明確列開陣勢,除了安委會的防禦小組成員以外,媒塔集團也派來技術骨幹給予支持,其中甚至還抽調來FF39的遊戲工程師。

各種函數和代碼於無形之中開始鋪設,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四周慢慢出現一些可視化的穩定線條,遊戲工程師也開始複製遊戲場景副本。

這畢竟隻是個幾十年前的老遊戲,場景重構倒是非常迅速,隻用了幾十秒不到,從一開始的白盒模型,再到光影、貼圖、聲源、細節渲染、附加物理特性,隨著環境逐步還原,這個遊戲世界也慢慢變成大家熟悉的那個樣子,新手村的小橋流水景象栩栩如生。

孫瑩瑩向眾人點了點頭,隨即敲下眼前的回車鍵,首次襲擊過程開始模擬。

刹那間,四周一片漆黑,與其說這是某個過程,它更像是在一刹那發生的。場景架構工程師重新設置了光源,但在沒有任何實物模型反射之下,光源就隻是一個孤零零的白色小點,如同黑夜裏忽然出現的手電筒,眾人隻能看見由彼此身體構成的黑白色塊,像版畫一樣抽象。

“撤銷光源,以0.1倍速回滾到場景變量爆發前的關鍵幀。”

幾分鍾後,黑色依舊占據四周,但在眾人毫無防備情況下,整個場景卻又在瞬間點亮,孫瑩瑩不得不把時間調整到0.001倍,甚至是後台表現幀率的極限速度。

時間幾乎凝滯下來,麻雀剛剛振翅,每一根羽毛清晰可見,樹葉上的露珠渾圓透亮,掛在邊緣即將滴落。她讓場景透明度上升到100%,四周像是回到了白盒階段前,隻有無數代碼和函數每秒一次地跳動著,紅藍雙色的邏輯條件線條媾聯著這個世界的基礎。

“撤銷互動邏輯語句,基本框架設置高亮顯示。”孫瑩瑩一次次下達指令,這個世界也慢慢被層層剝離開來,最終隻剩下無數個微小的0和1密密麻麻浮動在四周,若隱若現地相互轉換變動,但至少還保持著有序格式。

但令人失望的是,無論怎樣縮放時間戳,大家始終無法截取到爆發瞬間的關鍵幀。安集想盡辦法,建立一個遞歸函數,把崩壞前後截然不同的數據做了綜合取值,也隻搞出一個無比抽象的可視化模型。

“這就有點有違常理了,雖然這隻是個小型服務器,容量好歹也有五百多PB吧,底層數據怎麽可能在一瞬間被全磁盤改寫?”安集攤開手疑惑道:“還不說算力因素,就從物理層麵來講,它的寫入速率上限怎麽可能超過一秒五百PB?哪怕真是出現數據上的奇跡,這一瞬間需求的電壓恐怕也已經超過一座大型火電站輸出功率,這不得直接把機房燒炸了?”

“問這些沒意義的幹什麽,現在展示的表象隻是推演結果,不一定符合實情,別被自己的固有認知蒙蔽了。”

“那現在能做的,就隻有觀察了。”安集歎了口氣:“希望咱們能找出一點規律。”

“這不正是你擅長的部分嗎?反正之前你就一直在忙著總結某個神秘規律,應該不會對這種事陌生吧。”孫瑩瑩看著四周這些雜亂無序的數據,似乎並未氣餒。

“咳咳,你有興趣的話回頭再聊,現在就不談其他事了,調查病毒要緊。”安集撓著頭趕緊岔開話題,生怕龐泰又開始八卦起來。

孫瑩瑩本來也隻是打個比方,但這句話倒是提醒了他,不一會兒,安集似乎找到某個不太常規的突破口。他突發奇想,嚐試繞過這些二進製數字的計算機語言表達,轉而觀察其本身的排列方式,就像之前研究隕石上的花紋。

小範圍取值輸入之後,令人驚奇的一幕發生了。這些0和1瞬間全部變成了0,而各個0之間又有大小不一的間隙。安集興奮地開始采樣分析,讓這些0變成小點,最終變成一副點陣圖,重新計算其排列規律。

孫瑩瑩也被眼前一幕驚訝到,他立刻把取值範圍擴大至整個新手村,並且調整了遊戲模型的透明度,意想不到的情況就這樣出現在眾人麵前。

數據波動居然可視化了,就像在遊戲場景裏發生了一次大爆炸,它果然是有起點的,甚至和物理層麵的爆炸一樣,這是個球形輻散過程!

“你說得對,我們被固有認知蒙蔽了。”安集連連點頭:“瞬間崩塌的表象之下,其實是可以追根溯源的。”

“但還是剛才安集那個問題,整個崩潰過程怎麽會發生這麽快?”二人一番討論似乎涉及到龐泰的知識盲區,他還是不太明白這病毒的作用原理。

“我們需要換一個詞語,這並不是崩潰。”安集最終給出一個能讓人信服的答案:“它並非改寫了服務器磁盤數據,而是基礎算法被徹底改變了。打個比方,就像加了一層濾鏡,而且是在文件本身上麵添加的,所以在我們調查者眼中看來,每查一份數據,都隻會顯示反而找不出其原貌,用戶產生交互的地方,也就是目光所及,才會產生數據崩壞的錯覺。”

龐泰忽然瞪大眼睛,似乎想起什麽:“這怎麽有點像量子理論範疇了?”

“沒錯,如果在病毒爆發瞬間,這個服務器裏麵沒有用戶,磁盤文件本質上也就並沒有更改,或者說沒有任何渠道去發現變化。”孫瑩瑩接著解釋道:“但我想象不到,究竟是何種程度的數學天才,才能開發出這種效率極高,且完全顛覆傳統認知的算法出來。”

隨著可視化模擬全部展現出來,模型工程師也調出基於原本算法的遊戲場景,一個肉眼可見的巨大衝擊波從新手村中心爆發出來,所到之處全是無序亂碼,就像安集舉的例子,一個看不見的濾鏡掩蓋住了文件原貌。

而爆炸最中間,那個點陣圖並不隨著四周的0和1而產生變動,圍繞這個奇點的一切事物都不再受到控製,它就是這次病毒造成的禍殃。

不知為何,安集再次聯想到阿爾伯特,他年少時提到過想要開發出一種全新算法模型,而且是要改寫人類的數字信息技術曆史。眼前這東西與他當年提到的願景何其相似,隻可惜它卻是畸形的,完全不受掌控的,而且是會帶來重大災難的。

如果阿爾伯特有生之年能夠完成這項少年時的心願,也不知道它會不會成為與之類似的另一個禍殃。假如它真的足夠超前,以至於人類暫時無法理解,人們可能會因為恐懼,而自發的將其視為大敵。

真希望這一天不會到來,安集這樣想著,他絕不希望和阿爾伯特走向對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