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頓晚飯

“咳咳咳咳咳”程自豪被嗆到了。

轉念一想倒也是,穿著寬鬆衣衫朝自己上司的上司不停鞠躬,似乎也挺符合日係企業一貫風格的,這和婚姻狀況確實無關,沒準已婚身份還有屬性加成……

“那後來呢?”他問

“哼”魏餘聰冷哼一聲,扭過臉去。

程某人這才明白自己的問題有多蠢。

倒不是說趙雲天此人職業操守極其良好,或者向來不近女色。

實際上趙總監的私生活向來是SNK員工八卦的重點之一,他五十不到,離婚單身,大外企中國區實權總監。

製造業企業的總監和互聯網公司的總監不一樣,後者總監多如狗,副總遍地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上title再說。

在SNK這種傳統製造業內,做到總監基本是打工人職業生涯的頂峰了,再往上就屬於運氣範疇。

以趙天雲為例,如果他運氣好,五年內能升總部質量部總監,如果運氣不好,那就是在此做到退休。

當然了,能在上百萬年薪起板的崗位上退休也是普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了。

更何況,SNK的總監性價比極高,典型的錢多事少,總監日常工作是戰略管理,資源協調以及糊弄總部。

真正苦的是魏餘聰這路一線經理,那真是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

魏餘聰拿著幾十萬的薪水還要連夜坐紅眼航班飛東京參加之後幾天的會議。

會議間隙,他還得親自跑去技術中心,盯著那群人檢測保持架樣品。

魏餘聰在技術中心幹過兩年中層管理,以他國際培訓生的身份外加在日本受得全套高等教育的背景,倒是和其中的日籍員工處得不錯,對他們的職業操守也有信心。

可是關心則亂,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Breaker”項目時間緊任務重,又是集團高層指定的戰略性產品。

上升到了戰略兩字,就意味著不惜一切代價。

當然了,魏餘聰自己也是代價之一。

若是項目成了,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今後在集團的發展也會更加順利。

反之,如果沒完成既定目標。

他倒也不會被開除掉,甚至不會降薪,日係公司在這點上麵還算人道。

但多半會被調到某個閑職上去“曆練”兩年。

兩年時間不算長,工資照發,甚至工作壓力也幾近於無,看起來是優待。

但同期的國際培訓生可不隻有他一人,之後每年也有固定新生入職。

兩年一過,魏餘聰原本資曆優勢全無,和後輩在同一起跑線上。

這對今後職業生涯的影響太大了。

而且……

魏餘聰心裏還有個小算盤,日係企業臭規矩特別多,而且都是在台麵下的規矩。

你若是遵守這些臭規矩,不會帶來什麽好處;反之,肯定會有各種各樣的小麻煩,問題不大,但勝在雜而亂。

比如“breaker”樣品試製。

之前失敗了四次,這就比較尷尬。

失敗乃成功之母的道理誰都懂,若是在歐美係外企,別是四次,四十次都不會有人管;可在SNK這次數就是有些多了。

這最後一次檢測,魏餘聰有恰好在東京,如果不去現場露麵,那麽不久後就會有諸如:

“這個人真是對工作毫不在意啊”

“是啊,人在東京都不去看看,他就那麽自信嘛?”

“我不是自信,多半是害怕再度失敗吧……”

“是啊,根本沒有匠人精神,這次隻是僥幸成功,下次再這樣……”

“是啊,是啊,中國人果然是靠不住”

簡直是滑坡謬誤大合集。

……

魏餘聰現在每天睡眠時間也就五六個小時候,日常業餘生活幾乎沒有。

不是他熱愛工作。

而是活兒太多,忙不過來。

也隻能熬,運氣好的話,熬上十年差不多就能到總監級別,俗稱“十年人事”。

那時候就脫胎換骨了。

工作量陡然降低,事情可以分給下屬去做,做得不好可以破口大罵,若是在東京總部,總監級別意味著“耳光權”……

對下屬稍有不滿,就可以公然“八嘎八嘎”的嘛,外帶“三冰的給”伺候,而挨打的還不能還手還嘴,隻能雙腿並攏,“哈衣,哈衣”不停。

當然這套在國內行不通,國內是社會主義國家,無產階級當家做主。

之前外高橋工廠剛建時也曾有日籍幹部想玩這套,結果被憤怒的工人從廠區一路追打到二樓辦公區。

事後大家也覺得奇怪,那日本總經理別看年紀大,可在上躥下跳逃跑時,那叫迅捷靈動,年輕的工人都追不上……

魏餘聰使勁工作為的就是能早點脫離苦海。

而早早上岸的趙天雲麽……

因為工作量不夠飽和,導致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幹別的。

據說中國區和他關係“親密”的女職員有好幾個,趙總監辦事公道,那幾位的升遷速度遠超同齡同期。

但這些事情,中國區總部員工清楚,甚至可以說是如數家珍。

程自豪到總部上班後沒多久就發現,不少女孩子尤其是總務課的那些,一到午飯時就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得眉飛色舞……

可冬南西是外高橋工廠的,在消息的靈通性上自然就差了一層。

再加上最致命的是……

呃,雖然很不紳士,但程自豪不得不承認一點,冬南西真是條漢子,尤其是外貌上,怎麽說呢。

錢鍾書講過,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

程自豪本性善良,自打進外高橋工廠後就沒對她殘忍過;

錢老又說,有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的有計劃、有作用;

想到這兒程自豪不由得機靈靈打了個冷戰,此一刻他忽然同情起趙天雲來,冬南西低頭鞠躬,對於接受者而言,如果不是眼睛瞎了的話,那是多大的折磨啊……

魏餘聰似乎猜到了程自豪的想法,冷冷補了一刀:“趙天雲告訴我,那天她衣服是非常fashion的……”

“我冊那……”某人差點嚇得一跤坐倒在地。

“所以,你成功了……”魏餘聰聳聳肩

恰好車到了,他一麵拉門一麵朝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來,“但你真不錯,能和你共事,我很開心!再見”

說完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冊老,結合他的話來看,剛才那個大便表情應該是想表達笑容?感覺他好像對我還算滿意?冊老,這怪胎,是不是養出來的時候麵孔被產鉗夾過啊……則阿嗚卵,看起來倒是蠻有老板樣子的……比賈光頭則樣子大方多了,要是這頓賈光頭請,估計要肉痛三個禮拜……”

想到這兒,程自豪倒是笑了。

坐上網約車,他摸出手機,“喂,老板,我啊。怎麽兒子功課都輔導完了?”

老賈的聲音有點疲憊:“嗯,他們都睡了,我在看NWB100的問題,我有點新的想法了,過幾天整理一下發給你。儂這小冊老,不要皮,踏踏實實上班,曉得伐!總部比起工廠來是個很好的起點!”

程自豪:“哎,哎,這個還真是謝謝你啊。”

“怎麽那麽客氣?”老賈語氣狐疑“阿是最近工作上碰到麻煩了?來來來,講出來我幫你參謀參謀。”

程自豪有點感動,咳嗽一聲道:“倒不是啦,剛和魏餘聰吃過晚飯,”

他撇撇嘴,“人家可比你大方多了,淮海路的日料店,敞開讓我點……”

“你是來氣的?”老賈大怒,隨即問道“他請你吃飯?哎呦,這可是太陽從西麵出來,這個赤佬就是獨腳強盜,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的,莫非你立功了?”

程自豪歎了口氣:“被你說對了……”

說完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老賈。

“可是,老板,我和你說真的,照理講,我現在應該很開心是伐?可我現在完全沒感覺,反而有點失落……”

“嗯。所以給我打電話找心理按摩了?”

“算是吧……”程自豪點點頭“這個事情要和別人說,估計沒人信的。”

“小程,回頭看Breaker項目,其實真的很簡單很簡單,甚至我們外高橋廠的產品也是如此。但越是簡單的東西往往越是容易掉坑裏,栽跟頭。製造業的競爭力,講到底就是對於細節的把控”

“對於方方麵麵,裏裏外外的細節的把控。我們要承認日本人在這方麵做得是真好,現實是,他們在細節上對我們有足夠大的優勢……所以,論技術中國製造並不差,但在國際就是上賣不過made in japan”

老賈也在歎氣:“以前啊,我總覺得,明明我們的東西價廉物美,為什麽老外都寧可買東洋人的高價貨,是不是他們勾結在一起打壓中國製造”

“後來幹多了也就明白了,打壓的意圖或許有,但絕對不是主要因素。小日本的東西細致、精密,幾乎能考慮到方方麵麵,作為用戶,尤其是工業用戶買回去後可以省心不少。”

“這是我們中國製造的弱點。你之所以沒能感到開心,是因為你已經隱約察覺到了。”

“是嘛?”程自豪有些無法置信,老賈說的這些,他程某人自己可沒感覺到,一絲一毫都沒有!

“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情”賈光頭的話語輕鬆坦然“但這是好事情,知道不足就有了方向了嘛”

“你這個小家夥,看起來昏頭昏腦,但我招你時候就覺得,你應該是塊料,可以好好培養,現在看來還真沒錯,至少你已經摸到質量這塊的門檻了,無非是細致細致再細致,極度的細節把控,就能產生出優秀的產品。”

“往小裏說,對個人發展企業生產是契機,往大裏講麽,要是大家都這樣,made in Chian統治地球就不遠了。”

“現在我們是世界工廠,可出口的都是些技術含量不高的東西,如果把細節做到極致,那其實也是高技術。想想看,如果我們的軸承的噪音級別都是A類的話,那麽競爭對手可以不用開買賣了,直接申請破產保護吧。當然這不可能,但我們可以不停的努力啊!有目標總比沒目標好,對伐?”

“你大學畢業,這在過去啊,就算知識分子了,現在大學擴招,本科文憑不管用。碩士起板,最好是博士。我和你呢也算是熟悉了,所以講話就直接點。”

“我大學也一般,但我年紀大,趕上了好時候,在我畢業時本科文憑還是蠻吃香的,就算你什麽都不會,有個文憑在就能混口飯吃。我呢混了那麽多年,日子也還算可以。但是你不能學我,時代不同了。你要是混,大概眼前還行,過些年後會給你顏色看的。”

“這是你運氣差的地方,但是你比我好的地方是,現在這個時代進步太快了,當初是我在時代前,現在是時代走在你前麵,你隻要盯著時代不停努力,不停進步,那麽趕上時代乃至超越時代不是問題。”

程自豪認真聽著,仔細琢磨,老賈的長篇大論顯然才剛剛開始。

程自豪知道賈光頭,雖然自稱是混日子,但手上活兒一點都不差,各種證書許可一大堆。

混是自謙而已,以老賈的閱曆若是能給自己些指點,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然而,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尖利的女聲:“深更半夜還不困覺,明天不要上班啊!講啥電話,阿是外麵有花頭!”

隨即程自豪耳朵安靜下來,顯然是老賈用手捂住了手機麥克風,但多少還不嚴實。

程自豪緊緊貼著手機,小眼睛眯縫著,努力不漏過任何聲音。

聽筒裏傳來聲音,低三下四的很“息怒,息怒,親愛的息怒!”

“誰是你親愛的!”

“親愛的,親愛的當然是儂呀,當年軋朋友時候叫到現在,習慣了沒辦法改口了。哎,就是程自豪這小赤佬,我和你講過的,那個小糊塗!”

程自豪臉黑了。

“哦?那個小家夥?嗯?你確定不是在和外插花打電話,我和你講,你一把年紀要是搞出孽債來,看我怎麽收作儂!”

“親愛的,親愛的,怎麽會,怎麽會呢?我就是有這心也沒……”

“你還有這心?”

“不是,不是我打比方。程自豪這小糊塗,現在混得蠻好,就是又犯糊塗了,求我給他指指路,小赤佬蠻好的人,我就幫他一把嘛……”

“那快點!”

……

隨即,電話恢複正常。

程自豪聽著傳來的刻意的咳嗽聲直皺眉頭,這實在太尷尬。

當然他也不會蠢得去問老賈剛才到低發生了什麽事情。

良久,老賈慢慢道:“記住,認真……專注……極致……鐵麵無私,嚴守規則!”

語氣還是平時的語氣,但程自豪總覺得,老賈說話非常沉重。

前所未有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