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區區人類

1

鍾山再次被方塊包裹起來,方塊一層層地如腮葉般開始翻動。隻用了幾秒鍾時間,整個黑色方塊就消失不見了。

十分鍾之後,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宇宙,俯瞰著藍色的地球。

那個熟悉的藍色星球,此時還處在懵懂的嬰兒時期。

鍾山還不知道自己有怎樣的能力。他想要試一試。

鍾山僅僅一個念頭,霎那間開始高速移動。他感覺自己進入了高維空間,光線在自己的兩側扭曲,被拆解,像是肥皂泡表麵扭曲而紛亂的顏色。遙遠的星辰被拉長,從一維的點變成了二維的線,又從明亮的白色變成了黑色,黑暗的星空卻反過來變成了白色。

他感覺自己被一種強大的吸力撕扯,牽引。

他穿過了一片鏡子的世界——反射鏡,透鏡,五角棱鏡,球麵鏡,雙曲麵鏡和濾光片交織在一起。在這裏,光發生了扭曲,衍射和偏振,分成七種顏色。鍾山就像一束光,在這些鏡子構成的複雜光路中被反射,衍射和折射。

隻一瞬,他就從這種粘稠而眩暈的高維空間中躍遷而出,像是從空間中鑽出一個洞,從捷徑穿梭到宇宙的另一頭。

他來到了柯伊伯帶。這是稀薄的小行星環帶,其中緩緩地飄著暗淡的小行星和比鋼鐵還硬的冰塊,它們是原始太陽星雲的殘留物,也是短周期彗星的來源地。

他看見了那個行星一樣巨大的白色球體。

球體上麵爬滿了蠕蟲,密密麻麻的蠕蟲緩緩地蠕動著,在死寂的太空中,炫耀著詭異的生命力。

這些惡心的蟲子曾經也是美麗的白鯊和晶體啊,他們經過了上億年的進化,收割了無數的文明,最後進化成為宇宙中的終極文明。

鍾山深深地歎了口氣,宇宙的終極文明就是這麽醜陋的樣子嗎?

2

收割者覺察到一種強大能量反應的到來,巨大的圓球迅速解體,平鋪散開,剛才緩緩蠕動的蠕蟲警覺地跳動起來。

鍾山麵前出現了一片蠕蟲翻騰的海洋。

前排的蠕蟲向鍾山靠近。

最前端的一隻收割者戰艦停在了鍾山麵前。二者的體積對比極其懸殊,就像藍鯨和蝦米的對比一般。收割者戰艦無法理解,一個人類形態的渺小生物是怎樣來到這裏的。而且他沒有任何防護,竟能夠安然無恙地在真空中存活。

它試探性地向這個人類伸出了觸手。觸手小心翼翼地向鍾山靠近,就像一座大山向著鍾山壓了上去。

觸手在即將接觸到鍾山的時候,突然從正中間被切成了兩半。切口在一瞬間就出現,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任何過程。緊接著,更多的切口出現在這艘戰艦上,戰艦像是被巨大的菜刀用工整的刀工切過,平行的切口從戰艦的頭部延伸到尾部。

切口剛一出現就迅速彎曲變形,就像被火焰點燃的紙片一樣翻折。切口附近的艦體變成了熾熱的紅色,由於極高的溫度而熔化變形,從切口噴射出紫色的粘稠**,**還沒來得及向四周蔓延,劇烈的爆炸就吞沒了收割者戰艦斷成無數節的肢體,超高溫的熱流急劇地膨脹。

覺察到危險,同一排的收割者戰艦迅速地呈扇形回撤。突如其來的危險打得他們驚慌失措,他們甚至不知道對手是誰,使用了什麽樣的攻擊。

但已經來不及了。

最近的這一排,綿延八百公裏的一條直線上,等距離地排布著十艘戰艦。這十艘戰艦還在加速過程中,那些碩大的艦體就像案板上的魚肉,被無形的利刃開膛破肚,然後如同炸裂的茄子,迸射出紫色的液態內容物,在堪比太陽核心的溫度中汽化蒸發。

十艘戰艦在一瞬間被消滅,在消滅之前,它們擴散出去的消息是:

人類!

後麵的戰艦無法理解這條消息是什麽意思。他們明明沒有見到任何人類艦隊那笨拙原始的飛船的跡象。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陣列最前端的十艘戰艦憑空爆炸,紫色的**在太空中飛散,凝結成堅硬的冰塊。它們甚至都看不見攻擊來自哪裏。

他們以為他們受到了那個謎一樣的始文明的攻擊,攻擊來自他們無法觀察的高維空間,否則怎麽能解釋那些不可視的、死神鐮刀一樣的攻擊方式?

在那些蔓延開去的碎片中,他們捕捉到一個高速移動的微小物體。這個物體顯然不是任何小行星,因為它還在持續加速,在他們上億年的曆史中,從來沒有見過有什麽東西會蘊藏這麽大的能量。

更遠處,收割者的戰艦群已經調整好姿態,進入作戰態勢。它們的觸手變得又直又硬,挺立在身體之上,猶如刺蝟的背刺。觸手頂端如同被點燃了一般,發出白熾的光芒。

上萬條白色的光束從那些挺立著的觸手中發射出來,如同弓弩手的萬箭齊發。光束竟在斜上方拐了個彎,呈拋物線地下墜,射向那個高速襲來的物體。

這是曾經在三十年前的大戰了毀滅了人類太空艦隊的超級武器。人類建造的星際太空艦被一束這樣的光線掃到,立刻就像被上帝之手抹去了存在的痕跡,連碎片都找不到。

但當這些光束聚焦在那個高速移動的點上時,卻像射在了無形的鏡麵上。以那一點為起點,光線沿著原路被反射回去,上萬束白光就像從舞廳的迪斯科球上發射而出。

收割者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由自己的發射的死亡光束會變成自己的噩夢。

光束旋轉著移動,大麵積地從收割者的艦船上掃過。光束掃掠艦船的頻率極高,被掃到的艦船,從中間斷成兩節,萬噸紫色的**迸射而出,在宇宙的黑色底片背景下,綻放出無數朵妖豔的花蕾。

那個高速移動的光點還在繼續前進,它衝入了收割者艦隊密集的艦陣之中。

所有的戰艦都在瘋狂地追蹤這個高速移動的光點,但卻沒有辦法向其發動攻擊。

光點在艦陣中飛行,它迎麵向一艘戰艦撞了過去。當它以超過第三宇宙速度一千倍的高速撞在那隻蠕蟲頭部時,那個狹長的蠕蟲立即被過載壓得變形,在極短的時間內,蠕蟲先是變得肥厚,然後被壓扁,最後壓成肉餅,紫色的漿液從體側爆體而出。光點輕易地貫穿這艘超級戰艦,像是捅破了一層燈籠紙。

光點沿直線飛行,在一秒鍾之內,貫穿了五艘艦船,像是用針線,串起了五朵胸花。在光點的身後,耀眼的火球一個接一個有節奏地亮了起來。

它還在繼續,穿透了一艘又一艘戰艦。而在穿透戰艦的過程中,光點似乎沒有受到任何阻力。在穿入之前和穿出之後,速度竟然沒有任何變化,就像穿過的是沒有實體的影子一樣。

在爆炸之前,一隻蠕蟲看清了闖入艦隊的敵人。

這是一個極小的暗淡光點。它把光點放大,看到的是一個赤身**的人類。

這個人類輕輕一揮手,綿延上百公裏的距離上,十幾艘收割者艦船同時爆炸,點燃了一片熔岩的海洋。收割者的艦隊繼續被無形的利刃切割,然後爆炸,混亂像是燎原烈火開始在艦隊陣列中蔓延。

他像一個交響樂指揮,忘情地揮舞雙手,那些蠕蟲被他捏死,被他切成兩半,被他壓扁。

收割者們的曆史中從來沒有遇到這麽強大而不可理解的存在。

收割者的艦隊還是沒能理解,區區一個渺小的人類,跟他們的戰艦相比,小的幾乎看不見,隻是一個沙礫一般的光點。為什麽這個人類,比它們曾經麵對過的所有強大的太空力量還要可怕?

光點如閃電般地從艦陣中掠過,所到之處,爆發出一片瘋狂翻滾的紫紅色花海。那些迸射而出的**,一邊燃燒,一邊凍結,上億噸的固液兩相物如同炸裂的煙花,向四麵八方飛濺。浩浩****的冰火射流跟隨著光點襲來,吞沒了沿途的戰艦。被吞沒的戰艦被那些如冰雹一樣飛來的燃燒碎片撞的千瘡百孔,很快就劇烈的爆炸,為火海增加了新的燃料。

在光點飛行的直線上,蔓延上千公裏的燃燒戰艦形成一條被點燃的導火索。

此時收割者的艦隊已經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他們像是受驚的蟻群,開始以光點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逃開。

而光點並沒有打算放過這些倉皇逃跑的失敗者。

光點繼續提速,它繞到艦陣的最外圍,以不符合物理規律的極高速度畫了一個大圓,把圓上的戰艦全部切割引爆。就像牧羊犬對羊群的管製一樣,逃跑的艦船被喝止了,加速的過程被硬生生地停下。

然後光點開始有針對性地對那些脫離艦隊的零散戰艦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打擊,以不重複的路徑進行穿針引線,沒有一艘艦隊能夠逃過無形的切割。

光點就像在玩耍一樣,而對收割者來說,這是單方麵的屠殺。在光點麵前,收割者成為了被收割的對象。

光點開始一圈一圈地旋轉,每一圈都比上一圈縮小。

在圓圈內部的收割者艦隊開始聚攏,像是被火焰包圍了,走投無路的蟻群。

他們又變成了一個球體,這個宇宙中的至高文明,在億萬年以來,第一次嚐到了遠古時代才能體會到的恐懼。

在球體的外圍,是流淌著暗金色光芒的灰燼海洋,還有巨大的戰艦碎片在塵埃中飛行,動量在一點點被塵埃吸收。損失的動能變成了碎片前端頂著的燃燒弧麵,碎片的末尾還拖著狹長的尾跡。塵埃雲中到處都有轉瞬即逝的光芒,那些是碎片與碎片相撞產生的次級爆炸,爆炸像是晨霧中若隱若現的路燈光。塵埃還在一邊冷卻一邊膨脹,變成了稀薄的橢球,逐漸融入了柯伊伯帶的星雲。

然而光點又像突然玩膩了一般,驟然停止,沒有任何減速的過程。

它不確定收割者是否還有別的艦隊散步在宇宙的另一個角落。

它需要幸存者,散步這份恐懼。

幸存的收割者戰艦隻剩下八艘,這最後的八艘飛船在確認了光點沒有任何行動之後,開始瘋狂地逃竄。短暫地加速之後,它們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二十,向著遠離太陽的方向飛去。

他們把太陽係列為禁區,再也不會靠近。

3

鍾山在收割者飛船的殘骸和隕石的塵埃之中隨波逐流。爆炸之後的冰塊和粉塵像是霧氣一般無聲的彌漫。

他這時才知道,原來這個神一樣的文明也是可以被打敗的!

他們在更高等的力量麵前,也會像毫無抵抗力的動物一樣,流血,慘叫!

透過塵埃,他看見了星辰的海洋。那些燃燒的恒星是遠古文明的墳塚,也是還未出生文明的進化素材。

燦爛的星空匯成了奔湧不息的漩渦,在那個漩渦之中,還有多少文明在為了生存而掙紮?

仿佛,周身的一切都開始慢慢地消融,時至今日,他身上所沾染的那些焦慮、自卑、嗔怒、怨恨、悲痛、心中的空洞、從未感受到滿足的內心,這一切都消失了。他不再害怕和恐懼,不再不安和驚慌,也不再孤獨和懦弱。

他感覺自己的思想被明亮的好奇心和清澈的洞察力所照亮,如恒星一般巨大的能量在他體內燃燒。

接下來該做什麽呢?他琢磨著。

看看宇宙之中那些奇妙的風景?看看黑洞真實的樣子?尋找宇宙中其他的文明?

還是到達宇宙的邊緣?

宇宙之外是什麽?是更強大的敵人,還是更詭譎的智能——不過,他們又有什麽可怕的呢,畢竟人類也創造過一個宇宙啊。

鍾山微笑地看著浩瀚的星空。

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先去看看段雪瞳吧。鍾山向地球飛去。

全文完

《冬眠罪人》外傳:最後一個遊戲製作人

(1)

屏幕上,華麗的場景開始瓦解,如冰川一般融化,建築的磚瓦變成一個個跳動的色塊和字節,畫麵在深沉低吟的音樂中淡出,墮入黑暗,製作人員名單緩緩升起。

沙發上的柯思放下了手柄,向後仰倒,長舒了一口氣。他的視野變得模糊而濕潤,兩股溫熱,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他被自己這種誇張的反應嚇了一跳。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通關一個遊戲之後被感動到熱淚盈眶了。

在《奧賽羅騎士》中,他又一次見證了一個英雄的誕生。這位英雄征服了這個世界,獲得了新的夥伴和羈絆,這場偉大的旅行給予了柯思前所未有的體驗。這個遊戲無處不在的精妙設計和考究演出,讓他感歎設計者的天才構想。

柯思的職業是遊戲策劃,他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玩遊戲,上班玩遊戲,下班回家繼續玩遊戲。他能同時玩好幾個遊戲,從早到晚,總是從一個世界中抽離,立刻又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匆匆忙忙,無縫銜接。

遊戲是柯思生命的全部。

柯思從沉浸在遊戲的感動中回過神來,再度睜開雙眼,這才注意到房間裏已經灑滿了陽光。他看看表,已是早上7點多,他竟然又一次因為遊戲,熬了整整一夜,忘記了時間。

這是2021年的夏天,他從遊戲中的幻想大陸回到了這個悶熱,潮濕,死氣沉沉的出租屋,他華麗的甲胄變回了被粘稠汗液浸透的襯衣,像死人的皮膚一樣裹在他的身上。

一股巨大的倦意席卷而來,但他不能睡去,今天是工作日,這個點他該出發去上班了。

遊戲策劃是很忙的職業,每天需要應對大量繁冗的事務,既要思考新的設計,又要研究競品的亮點,還要處理遊戲中的各種bug,一天不去,意味著下一天的悲劇。

他走出公寓,外麵大街的空氣並沒有比出租屋清新多少。他擠進地鐵,混入上班的人潮,被擁擠的人流推搡著移動,嘈雜的廣播和吵嚷聲敲打著柯思的神經,在他每次快要睡著的時候把他吵醒。柯思看著地鐵中跟他一樣昏昏欲睡的上班族們,像看著一根根沒有麵孔的木樁。

在半睡半醒中,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

事實上,從他入職這家公司以來,他做的一直是那種被玩家們唾棄的“垃圾氪金手遊”。他曾經想象中遊戲製作者應該追求的東西——箱庭式解謎,電影化敘事,多分支選擇,被扭轉為對次留,付費率,暢銷榜排名這些數據的追求。

柯思從來沒覺得自己製作的這些遊戲有什麽好玩的,這類遊戲玩的隻是數值,在二十年未變過的升級打怪的玩法模式上套上各種花裏胡哨的屬性包裝,隻有充錢才能變強,不充錢就隻能充當付費玩家的遊戲體驗。

公司做的這些遊戲,對於遊戲理念,核心玩法,精神內核,根本不會花成本進行設計和探索,更別說打磨了。他們隻用考慮日活躍用戶數量、付費用戶平均收益、用戶終生價值這些數據,用每一個紅點和抽獎寶箱留住玩家,把玩家洗了一遍又一遍,留下來的玩家都是被套牢的賭徒。

這樣的遊戲,六個月就能做好一個,運營小半年,狂撈一筆,然後消失地無影無蹤,再過幾個月,換一張皮,又以相同的姿態重新上線。

柯思無法對這樣的遊戲產生認可。他最愛玩的遊戲是荒野賽達,獵妖人,俠道戰車這樣的可以影響一代人,並在遊戲史上留名的遊戲,這樣的遊戲才是他理想中的遊戲。而在現實中,他製作的遊戲卻是幾個月就會被舍棄的,名為垃圾遊戲的東西,這樣的生活,讓他有種很強的割裂感。

他一直幻想著,做一個真正偉大的遊戲。

(2)

來到公司,柯思聽到一個新聞,工作室要開新項目了,製作人在會議室慷慨激昂地描述了新項目的前景,但並未詳述新遊戲有什麽新的玩法,隻說這是一個穩賺不賠的項目,為員工們又畫了一張大餅。

不過這張大餅,柯思卻感覺難以下咽。他回想起了昨晚玩的《奧賽羅騎士》,眉頭緊鎖,暗暗下定決心,在新項目的遊戲中,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把遊戲做成一個真正好玩的,有趣的遊戲。

動員會結束之後,柯思坐回自己的座位。

“柯思你來一下。”工作室的製作人,在他桌上敲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向陽台走去。柯凡很訝異,製作人以前從來沒有主動找他談過話,今天為什麽會找他聊天?難道是跟新項目有關?

柯思木訥地跟著製作人,向陽台走去。

製作人先是感謝了一下柯思去年對項目的貢獻,接著又說了一下目前遊戲行業的艱難,國內遊戲版號越來越難拿,競品越來越多,買量成本越來越貴,錢比以前更難掙了……

柯思越聽越不對勁,直到他聽到製作人說。

“你被開除了。”製作人臉上帶著歉意,眼睛並沒有直視柯思。

(3)

從得知有新項目可做,到被通知開除,隻過去了兩個小時。

雖然製作人給柯思一個月時間,讓他緩衝一下,交接手上的工作,但柯思卻並不想再多待一天了。導致柯思被炒魷魚的,是柯思工作時,對玩法追求的固執己見,還是在和上司辯論時的不知變通?柯思不得而知。將遊戲當作掙錢工具的人,還會在新項目中好好待著,繼續收割韭菜。而想要追求更高品質的遊戲的人,卻被裁員了。

原來,太熱愛遊戲,反而是我的原罪?柯思長歎一口氣。

走出公司大門,柯思像是從住了一輩子的防空洞來到地麵,外麵的陽光照射得讓他睜不開眼。一陣眩暈之後,他看見了正午的太陽,此時天空湛藍得一塌糊塗。長期的加班讓他很少在天還亮著的時候走出辦公室,他已經快忘記這個時間的天空是什麽樣子了。

他竟然感到如釋重負。

他的沮喪突然煙消雲散,他走在街上,像是放學回家的高中生,時不時露出憨笑,讓路人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他對未來充滿信心,既然已經被開除了,正是自己追求理想的契機,接下來他要去尋找能讓他做出自己真正想要的遊戲的機會。

然而接下來的幾個月,柯思卻被現實狠狠地打臉。

他投出去的許多簡曆,要麽在大公司的求職郵箱中石沉大海,要麽被選上了,對方公司卻跟他之前的公司一樣,做著他根本看不上的遊戲。柯思才知道,原來還有那麽多小型遊戲公司,吃相比他之前的公司更難看,開公司的都是一些根本不懂遊戲,一心想著賺錢的商人。從論壇上離職員工的申訴看來,這些公司招來的年輕人被他們當作一次性的掙錢工具使用,用完就丟掉。

三個月過後,在快走投無路的時候,柯思不得不應聘同樣製作“換皮遊戲“的某家小公司。由於公司規模太小,老板直接麵試他。老板一邊喝著綠茶,一邊從抽屜裏拿出計算機,熟練地在上麵按著,像菜市場的販夫一樣給他算著工資。

柯思突然產生了幻覺,對麵坐著的那個胖子皮膚開始發紅,頭上長出了雙角。他感覺自己正在跟魔鬼簽契約,還沒有麵試完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五個月之後,柯思幾乎花光了本就沒存下多少的積蓄,陷入了深深的焦慮,他不能再等了。他不得不再次接受了某家手遊公司的麵試邀請。

這家公司看起來跟他之前麵試的公司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甚至更小,更可疑。公司開在郊區一個創業園區內,從門口看,像是80年代的工廠,寫字樓下還開著一排廉價飯館,在炎熱的夏天,門口蒼蠅紛飛,散發出濃烈的剩菜油煙味。

“請坐,老板等會就來。”前台漫不經心地把柯思領到一個會議室之後,就一邊玩著手機一邊走開了。

果然又是老板直接麵試。柯思唏噓了一聲,一般隻有人數小於三十人的創業公司,才會由老板直接麵試,看來這家公司應該也挺寒磣的。

“你好啊,年輕人!”沒多久,老板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微胖的中年人,反帶著鴨舌帽,手臂上留著醒目的紋身,留著精修的短胡子,看上去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富二代。

“我看了你的簡曆,你的能力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想不想來我的公司,全看你自己的選擇。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吧。”這位老板倒是很有禮貌。

老板名叫周醒,他是學美術的,自稱曾經在中國最大的遊戲公司——深網互娛做到了高層,擔任過某個極富盛名的遊戲的主美,但是“對自己做的遊戲並不認可,覺得周圍人都是弱智”。他說當時那個遊戲火了之後,就再也沒啥追求了,本來家裏就有錢,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遊戲掙再多錢也並不能打動他,他隻想“做一個自己認可的遊戲,一個讓那幫弱智驚歎的神作”,於是主動離職,自己開了這家公司。

他現在既當老板,也搞研發,擔任現在公司唯一一款在研遊戲的主美,並承諾柯思,隻要願意過來,柯思就是這個項目的主策,也是公司的合夥人。

這種一聽就是畫餅的空話,柯思自然不會輕信。除此之外,周老板的話還有很多疑點,柯思在這段時間的麵試中聽了很多老板的吹牛和畫餅,早已能夠辨別這些話裏幾分真,幾分假,但他也承認自己有點被老板的誠懇和與自己類似的追求所打動,至少這位周老板是用遊戲本身來收買柯思,而不是用計算器按出的幾個數字。

(4)

事後證明,周醒確實吹了大牛,他之前所說的“3A級製作團隊”隻有不到二十人,“已經有了可玩的遊戲DEMO”其實隻有幾張原畫,“海外留學歸來的前大廠員工”隻是在國外大廠實習過的富二代。

柯思麵臨前所未有的挑戰,他需要從零開始製作一款遊戲,並且還要管理一幫幾乎沒有經驗的小屁孩。

大到遊戲的核心玩法設計,世界觀設定,小到過場動畫分鏡,劇情對話,場景細節,都需要柯思一點一點去摳。而作為主策,他還需要管理團隊,大量繁雜的事務占據了他全部的時間,隻有下班之後,柯思才能靜下心來,回頭看看自己的設計,有哪裏需要改進,在深夜默默撰寫修改方案。

為此,他卸載了自己電腦裏那些他熱愛的遊戲,替換為各式各樣的的工具軟件,他不得不自學程序和美術相關的知識,明明身為主策,卻自己動手寫代碼和建模。

他曾經看不起前公司那些對自己指手畫腳的領導,覺得他們根本不懂遊戲。但當自己需要對遊戲中的關鍵設計問題進行拍板的時候,他才知道遊戲裏的每一個設計都不能空想,需要預測這個設計對玩家行為的引導和遊戲生態的影響。他需要一邊想出最創新的點子,一邊規避那些潛在的風險,加入已經被驗證的玩法設計來進行平衡。雖然他要做的並不算一個大製作的遊戲,隻能算是一個小型競技遊戲,卻讓柯思感覺心力交瘁,難於登天。

他睡在公司。每天早上,他從電腦桌前醒來,在同事們上班之前,他會走到洗手間,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自我催眠,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奧賽羅騎士中的那位一往無前的勇者,以及自己做遊戲的初心。

在這樣日複一日的高強度工作中,柯思竟然覺得前所未有地激動和充實,他感覺自己的作品充滿了希望。看到柯思的努力,周醒非常信任柯思,讓他放開手腳,想怎麽搞就怎麽搞,直到做出那個他們“真正想做的遊戲”。

(5)

兩年以後,柯思作為主策研發的第一款手遊《遺忘之地》上線了。這是一個既有單人解謎,又有多人對戰的小遊戲,玩家扮演某個生活在星際垃圾場的外星小怪獸,需要使用垃圾場中的各種道具消滅場上的其他小怪獸。

垃圾場是立體的,有各種通道和坑洞,還可以自己打洞挖隧道,需要利用地形進行攻擊和防禦。垃圾場裏麵也有各種奇怪的武器,從最弱的爛蘋果,馬桶蓋,啤酒瓶,到廢舊的汽車,組裝槍械,土炸彈甚至火箭炮。武器也會對地形造成影響,比如火箭炮會炸出一個大坑。還有一些輔助道具,比如鉤鎖,降落傘,滑板,幫助玩家進行在場景中進行適當的移動。

遊戲需要靠玩家的反應速度進行靈活的操作,還要有出色的策略和預判能力才能取得勝利,既有很強的娛樂性,又有很強的競技性。

遊戲上線之後取得了柯思和周醒意想不到的成功,在玩家之間口碑極好,首周的流水就破了1億。

在2023年,中國百分之九十九的遊戲市場都被遊戲巨頭——深網互娛所占領,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公司爭奪那百分之一的市場份額,這個規則倒是跟世界的財富分布規則巧合地一致。作為一個剛成立不久的小公司,從深網手中能夠分這麽大一塊蛋糕,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這一年,5G技術加上雲端遊戲的普及,進一步推動了手遊市場的發展,甚至威脅到主機遊戲市場,曾經的主機遊戲開始被大量移植到手機上,手機遊戲的品質已經達到了與PC和主機相當的水平。

遊戲市場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方麵,出版機構對遊戲的審核越來越嚴格,另一方麵,玩家的品味和審美得到了大幅提升,導致那些模式化量產遊戲的公司已經難以生存下去。

最先被淘汰的,就是那些製作劣質換皮遊戲的公司。

柯思之前所在的那家公司也在這場物種大滅絕中悄無聲息地破產了,公司的名字,會跟他們曾經做過的那些遊戲一樣,在幾個月之內被迅速遺忘。

“柯思,咱們接下來做什麽遊戲啊?”在公司舉辦的慶功宴結束之後,滿嘴酒氣的周醒摟著柯思的脖子,含糊不清地問道。此時已是深夜,整個公司人都走完了,隻剩下周醒和柯思兩個人。

現在他對柯思已經無條件信任,相信他的所有決定。

“接下來,我想創造一個世界。”柯思說,他眼中發著光。

(6)

2028年,柯思35歲,至今未婚。

不過他完全沒有所謂,這一年,中國未婚男性比女性多出了一億人,他隻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甚至沒有買房,天天住在公司,公司就是他的家。對他來說,隻要有台可以上網的電腦和一個手機,哪裏都是他的家。

高中的時候,柯思想在上大學之後學習物理,研究宇宙的規則,尋找宇宙的終極答案。但等到上了大學,真正學到前沿的物理學之後,他發現,要建好物理學的大廈還早得很,在他這一生之中,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爬到頂層。

後來,他轉係學生物,想要先通過生物技術延長自己的壽命,等有了更多的時間,再去追尋那個終極的答案。學了生物之後,卻發現“21世紀是生物的世紀”也不過是投機者鼓吹的泡沫,人類身體的複雜程度,不輸於這個宇宙。以目前人類科技的體量,不足以推動基因工程的車輪,隻能等待下一個時代,等待強人工智能的覺醒,把這個龐大的任務交給它們。

在發現了這些令人絕望的現實之後,他開始逃避現實,把自己多餘的智力投入到遊戲中。但沉迷遊戲的他卻發現了新的秘鑰,他開始感歎於遊戲世界的神奇和美妙。他認為遊戲不僅是第九藝術,還是人類欲望的鏡子和人類生命體驗的延長。

那些創作出一個個偉大遊戲的製作人們,成為了他新的偶像。

原來製作遊戲,可以創造出一個個美好的世界!

最終,懷著美好願景的他進入了遊戲行業。他也想要在遊戲中製造一個宇宙,由自己來製定這個宇宙的規則,這個目標竟然和他最初想要研究宇宙規則的目標殊途同歸,他又回到了原點。

2023年的那個夜晚,在柯思用三個小時時間,說完了自己的構想之後,周醒的酒已經醒了一大半,他把臉埋在手掌之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當氣體進入肺部時,他竟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在發抖。

對於柯思的這個瘋狂的想法,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隱隱覺得,麵前的這個人,可能是個瘋子。

而瘋子瘋到了一定境界之後,反而成了天才。他震驚於柯思對於遊戲設計的理解,還有那不可思議的的想象力。

(7)

在《遺忘之地》大獲成功之後,柯思從主策升級為製作人,雖然職位發生了變化,但對於柯思來說,他的工作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他要製作的第二個遊戲名為《遠星》,故事的舞台,從《遺忘之地》中的一個偏遠行星垃圾場,擴展為整個星係,他想要讓玩家在這樣大的尺度上展開他們偉大的冒險。玩家可以選擇成為太空軍,機器人或者超能力者,能夠建立貿易,組建艦隊,甚至成立國家。在星係的每一個星球上,都有真實的自然環境,有可玩的迷宮和戰場,而且這些內容都不是隨機生成的,而是由人工設計的。除此之外,他還想要加入外星生物,高維文明和時空穿梭的內容。柯思預計,對於這樣一個遊戲的體量,需要至少5年的開發時間。

當柯思在項目啟動會上提出這個想法時,遭到了所有員工的反對,大家都認為這個項目是不可能成功的

在這個時代,耗時五年來製作一款遊戲,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自殺行為。別說5年,遊戲技術和硬件水平每1年都會發生巨大的變化,很可能遊戲立項時,遊戲使用的技術還有遊戲的玩法還是當時最先進的,1年以後就已經滿大街都是了。所有的遊戲公司都在想方設法縮短遊戲開發的時間,跟時間賽跑。

而柯思卻想要一口氣開發5年?這是隻有二十年前的遊戲公司才敢做的事。

事實證明,柯思的想法確實過於幼稚了。這款遊戲根本沒有成功做出來就由於無法解決的技術問題,設計人員的理念衝突和人才的大量流失等原因而胎死腹中。隨後,周醒的公司宣告破產,《遠星》項目組解散,公司人去樓空。

但柯思並沒有放棄自己的遊戲製作人生涯。

抱著紙箱走出公司,柯思走在了跟7年前從前公司被開除的那個下午藍的一模一樣的天空之下。

“下一個世界啊。”柯思看著頭頂那片藍的一塌糊塗天空感歎道。

“能不能創造出來呢?”

(8)

柯思的好運並沒有到來。他的命運隻能用命途多舛來形容。

他的職業生涯被一個又一個失敗的遊戲推進著,雖然可以保證他能生存下去,但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可稱得上成功的項目。好在他一方麵看得很開,並不奢望大富大貴,另一方麵貴在堅持,可以說是真的在用愛發電了。

柯思陷入了一個死循環中,因為項目失敗,導致項目人員減少,而項目人員的減少,又大概率導致下一個項目的失敗。所以他參與的項目規模越來越小,柯思逼迫自己一直學習新的遊戲技術,緊跟遊戲工業潮流,讓工具來提高效率。

在這樣的情況下,柯思反倒可以受到更小的限製,他不再需要考慮KPI,收入,大眾審美等等因素,可以專注於自我表達。在後來的五十多年間,後來他製作了各種各樣的獨立遊戲,涉及戰爭,曆史,科幻,宗教等各種不同的題材,也涉及動作、射擊、策略,文字冒險等等不同類型,他實現了自己的一個又一個理想,創造了無數個世界。

批評家批評柯思的遊戲“自我意識過剩”,“自負,扭曲,殘忍”,“遊戲設計不及格,完全不考慮玩家體驗”,是“很難商業化的小眾作品”。

柯思的遊戲隻受到很小一批受眾的追捧,他們喜歡柯思奇妙的想象力,以及他對於人性的思考,他們能通過他的遊戲觸摸到這個情感細膩的怪人的內心世界,感受他的敏感,孤獨,熱血,浪漫,對遊戲的狂熱和自負,對人類的敬畏和不安,對世界的懷疑和好奇,

(9)

關於技術奇點到來的具體年份,後世並無定論,但普遍認為,應該是在21世紀50年代。

判斷其到來的依據是,21世紀50年代的十年間,航天工業的飛速發展,太空電梯和同步環的先後建成。人工智能和它們的機器人完成了人類幾個世紀也不可能完成的浩大工程。

但其實,比這些明顯的工業奇跡更早的是,遊戲行業,在2045年就出現了超越時代科技的遊戲,可能此時技術奇點就已經到來了。

深網公司在遊戲行業唯一的競爭對手,黑曜石科技自從進軍遊戲行業以來,他們的遊戲已經全麵覆蓋了MMO,射擊,賽車,星戰,格鬥等所有類型的遊戲,但公司的遊戲部門員工卻隻有不到20人,這在那個時代是根本不可能的。業界普遍猜測,黑曜石科技一定在更早的時候就將成熟的人工智能投入到了遊戲研發部門。由它們帶來的變革遠超過遊戲進化史上的所有革新。

最先導致的是傳統行業的大裁員。歐羅巴重工,華興電氣,甚至東洋機器人株式會社,這些傳統製造業巨頭最早曝出了裁員的消息,原因是新一代機器人的引進,它們能完全勝任人類的工作,還能比人類做的更快更好。再之後,各行各業都開始裁員,銀行、律師事務所,醫院,這些該死的機器人像病毒一樣蔓延,搶起了人類的飯碗。

遊戲行業曾經被譽為最不可能被人工智能替代的行業,卻幾乎是最早開始大幅削減人類程序員的比例的行業,越來越多的人工智能開始編程,它們編寫的程序絕對不會出BUG,遊戲不好玩,隻可能是人類設計者設計時出的問題。

曾經的日本遊戲業,是日本的支柱產業之一,日本的遊戲從遊戲誕生之初,就一直處於全世界最頂尖的水平。但在21世紀四十年代,日本的傳統老牌遊戲公司,幾乎全部在時代中消亡。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美國遊戲業。

人工智能大幅提高了遊戲工業的產能,他們可以製造更複雜,更真實的遊戲,雖然這些遊戲並沒有多麽創新。對於發展到這個時代的遊戲來說,幾乎所有的玩法,已經被開發完畢,每年新出的遊戲越來越少,大部分遊戲隻是現有遊戲的玩法優化和換皮。

在人工智能製造的遊戲麵前,人類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人工智能通過大數據分析和機器學習,可以比人類還了解人類這一物種寫在基因中的欲望和弱點,它們做的遊戲,會把人類最想要的一切都擺在他們麵前。

2054年,“遊戲成癮”被從精神疾病中被除名,這是從2018年被世界衛生組織定性的疾病。但當占全人類90%以上的人都得了這種“精神病”之後,它就不能算作精神病了。人工智能們讓人類沉迷遊戲的手段遠比它們的人類前輩高明得多,他們會分析玩家的遊戲行為、偏好取向甚至潛意識習慣,為玩家定製引起他們興奮的刺激點。有太多的人沉迷遊戲,甚至到了依賴遊戲的程度,除了吃飯和睡覺,他們根本不會回到現實世界中。

隻有柯思和他的團隊還能和人工智能抗衡。他和他的追隨者堅信人類的想象力和才華是高於人工智能的,隻有他,憑借一己之力,守護著遊戲行業的最後一道防線,為了人類的尊嚴而戰。

(10)

柯思手指滑動,用指機控製電動輪椅轉向。

他麵對著辦公室的黑板,上麵畫滿了他心血**時的想法,以及貼的密密麻麻的便簽,整個黑板像是某種奇異的塗鴉藝術品。

2089年,98歲的柯思體重兩百斤,眼睛高度近視,脖子,腰都有疾病,做過兩次手術,渾身上下插著8根管子,管子的另一頭接在電動輪椅上,由生命維持係統支撐著他殘破的身體。即使由於拚命工作落下多種病症,柯思依然思路清晰,精神飽滿。

因為他送走了手下的最後一個策劃,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柯思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在做完了他最後的一款遊戲——《邊界》之後,項目組的成員就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遊戲作為一個工業其實早在30年前就已經滅絕了,大部分的遊戲製作工作都已經交給了人工智能,他們能做出比人類做得更好的遊戲。但柯思一直維持著自己的團隊,靠著他多年以來積累的影響力,勉強支持著全世界最後一個還有人類參與製作的遊戲項目。

曾經,他工作的公司,像是巨大的網吧,蜂巢一樣密密麻麻的工位上,上百人在電腦麵前敲敲打打,他們就像中世紀的騎兵團,一次又一次向巨大的城堡發起衝鋒。

現在,偌大的辦公室,隻有他一個人,他的孤獨,跟幾十年前的那個為自己的遊戲事業而苦惱的年輕人沒有任何區別。

正當柯思還在感傷往事的時候,有人敲響了他的辦公室大門。

“請進,門沒鎖。”柯思有些疑惑,想不出來誰會來找他這樣孤僻的老人。

門被輕輕推開,來訪者竟然不止一個人。

一共有9個人走進了房間內,柯思的辦公室不算小,但是這9個人進來之後,感覺房間立刻被塞滿了。

不用自我介紹,柯思立刻就認出了他們中的6位。雖然他很少看新聞,但也知道這6位的地位高到,任何人的一句話就可以上全世界的所有新聞頭條。

深網互娛的老板,劉舒,那個滿頭白發,皮膚卻年輕地像30歲男人的古怪老頭,那個創建了深網帝國的男人,永載史冊的商人天才,站在柯思的麵前。而他身後那位則是聯合國副秘書長凱撒。

“柯思先生您好。”馬舒開口了,“很抱歉以這樣不禮貌的方式打擾您。”

“沒事兒,馬老板。”柯思說,“按年齡您比我還大,不用這麽客氣,您有何貴幹?”

“多餘的廢話我也就不用跟您說了,看到我們這麽多人來找您,您應該知道這件事是一件非常緊急的事。”馬舒說

“看出來了”。柯思說。“所以我這樣的人,有啥能幫到你們?”

柯思實在想不出來他這樣一個卑微到快埋進地裏的糟老宅男頭子有啥值得這麽多大人物興師動眾來找他。

馬舒提了提領帶,看了一眼身後的凱撒。凱撒上前一步,凱撒是一個帶著金絲眼鏡的斯文黑人,但他站在柯思麵前時,卻給柯思造成了很強的壓迫感。

“柯思先生。”凱撒用流利的中文說,語氣不怒自威。“我們想請您,幫我們做一個遊戲。”

柯思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環視了房間裏麵每個人的臉,他們都是一臉嚴肅,很明顯,這並不是一個玩笑。

“當然可以。”馬舒說。“您知道奧格嗎?”凱撒問。

柯思當然知道奧格。

據說奧格是黑曜石科技在2031年研發成功的強人工智能,他具有自我意識,是世界上第一個強人工智能。剛開始,它的作用是幫助黑曜石科技進行信息處理、資源調度以及商業分析與預測。後來它的作用越來越大,幾乎能夠完成黑曜石科技的所有工作。可以說,黑曜石科技那些驚世駭俗的發明創造都有奧格的功勞。它幾乎無所不能,能夠滲透進全世界所有的電子設備,掌握著接近於神的資源,全人類的一舉一動都在它的觀察之下。據說奧格已經接管了全世界95%以上的大公司。連那個環繞地球同步軌道一圈的巨型同步環都是奧格和它的機器人們建造的。奧格像是一個從空中窺伺著人類世界的巨大眼球。這個人工智能不僅控製了人類的現在,還能看透人類的未來。

“我知道奧格,它怎麽了?”柯思問。

“奧格告訴我們,地球的資源不夠用了,他要帶上全人類離開地球。”凱撒說。

“啥?”這段話的信息量有點大,柯思還沒從凱撒這段近乎荒誕的話中反應過來。“地球的資源已經不夠了嗎?”

“是的。”凱撒說,“一個世紀的時間,奧格的科技發展得太快了,他雖然讓全人類都不用工作了,但也消耗了過量的資源,地球已經快被榨幹了。”

“但120億人,他怎麽帶得走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凱撒說。“他不打算把人類的肉體帶走,因為要帶著這麽多人走,必然消耗巨大的資源,無法支持上千年的星際旅行。”

柯思有點猜到接下來會聽到什麽了。

“它想把全人類的意識上傳到它創造的一個虛擬世界中。”馬舒重重地歎了口氣。“你知道同步環吧。”

同步環是在距離地球三萬六千公裏高的環繞地球一周的巨大環形裝置,由奧格和它的機器人們建造,超過一億人居住在同步環上,那上麵有完善的基礎設施和媲美地球的生物圈。那是人類的“第七大陸”。

“同步環上由奧格建造了一個環繞地球一周的量子計算機,那是奧格的神經中樞。他在那裏麵製作了一個虛擬世界,一個……賽博空間,名字叫做‘伊甸’,你可以理解那裏是一個遊戲世界,他想把全人類的意識上傳到那裏麵,然後讓人類的意識存在於那個遊戲世界中。在全人類都完成意識的上傳之後,他會讓同步環吞食地球的所有可用資源,然後啟動同步環的推進裝置,離開地球,尋找下一個類似地球的行星。”

“是的。其實很多人是支持意識上傳的,因為這個時代,99%的人就算沒有上傳意識,也是除了吃飯睡覺成天沉迷在遊戲中。我進入過奧格創造的那個叫做‘伊甸’的虛擬世界中,那裏確實非常美好,至少比真實世界美好多了。”馬舒說。

“但我們並不想被奧格上傳。”凱撒咬牙啟齒地說。“我們不想被奧格像家畜一樣圈養起來。至少應該先探索一些別的可能性。”

“但我們最後還是輸了。”凱撒無奈地說。“上個月在北美爆發了一場戰爭,我們向奧格宣戰了。但戰爭隻持續了35個小時就結束了,奧格的同步環上有著太陽係裏最強大的動能武器,我們在它麵前毫無勝算。”

“連人類也並沒有站在我們這邊。”凱撒說。“大部分人類都支持奧格,他們欣然接受意識上傳。”

“柯思先生,人類已經失敗了。”凱撒把臉埋進雙手。“我們已經試過了所有可能的交涉方法,都失敗了。”

“上傳意識,目前看來是最安全的拯救人類的方法。”柯思說。

“奧格給了人類選擇。不願意上傳意識的人可以留在地球。”凱撒說,“奧格會在冰島上留下地球上最後一個小型生物圈,可以供這些人居住,但除此之外,地球的其他地方都會因為同步環對資源的收割而無法生存。而留下來的這些人也會失去所有現代科技,隻能自生自滅了。”

“這些信息都還沒對外公布,不過我們可以預見,選擇留下來的人甚至不到全人類的1%。”

“沒想到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柯思歎了口氣。“那麽,這些跟你們找我做遊戲有什麽關係呢?”

“我們想保留人類最後的尊嚴。”馬舒說。

“奧格製作的伊甸,是一個溫室,一個蜜罐,在那裏麵,沒有延遲滿足,所有的願望都會立刻實現,人類會獲得永遠的幸福。但我們認為,人類除了幸福和快樂,還需要別的東西——痛苦,悲傷,恐懼,敬畏,渴望,焦慮、自卑、嗔怒、怨恨、孤獨,這些都是人類之所以為人,必不可少的情緒。而且最重要的,是人類才有的——想象力,這是人工智能永遠無法獲得的人性。”

回想一下,這些年柯思見過的那些人工智能製作的遊戲,確實沒有一個他能看得上眼。即使人工智能能夠熟練利用遊戲業界的所有方法論,用最合理的方法製造每一個興奮點、挫折點和成長曲線,他卻總覺得那些遊戲並沒有什麽新的東西,可以說隻是對既有遊戲的模仿。他覺得那些遊戲根本沒有靈魂,隻是針對人性的弱點和欲望製作的幻想陷阱而已。

“我們看過您製作的遊戲,您的想象力讓我們歎為觀止,您的遊戲從來不會討好玩家,有一種殘忍的真實。”馬舒雙眼直視著柯思。“我們想請您來創造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類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人性,而不隻是保留意識的數據。”

“你們說的這個課題太難了……”柯思苦笑著搖搖頭,“憑我一人之力,怎麽可能做出這麽浩大的工程,承載120億人的‘新世界’?這個世界還得像你們所說,比奧格創造的伊甸園還好,需要最大限度地保留人性。我有多長時間,5年?10年?”

“隻有兩個月。”馬舒說。“我們知道這個工作很難,但我們也沒有辦法。這應該是人類曆史上,“最後一份工作”了。我們會盡可能幫助您,還有很多不願意接受命運的人類精英願意跟我們一起做出最後的抗爭,他們有科學家,工程師,曆史學家,心理學家,他們都會幫您實現這個遊戲。”

“您願意幫助我們嗎?”凱撒問。

“人類的最後一個遊戲。”柯思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這可是最好的退休禮物啊”

(11)

兩個月之後,柯思的“應許之地”和奧格的“伊甸”同時上線。

在上傳意識之前,全人類都可以隨意登錄這兩個遊戲,盡情體驗,然後公平地進行投票,在投票結果出來之後,再根據投票數決定,哪個世界是人類的最終歸宿。

人類的最後一次豪賭,開始了。

“應許之地”一上線,就遭遇了重大的打擊。

在線人數在短暫的上升之後,迅速墜落,在線人數斷崖式下降。雖然柯思野心勃勃,在“應許之地”中創造了大量超越時代的天才設計,但正因為它太超前了,玩家們接受不了。

玩家們早已被那些一上來就塞給他們大量感官刺激、每一步都有紅點手把手引導的快餐式玩法以及階梯遞增的成長曲線給慣壞了,他們接受不了這麽複雜的遊戲。“應許之地”的每一個迷宮和副本都有極高的學習成本,過高的難度造成了玩家的大量流失,更別提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諸如時空穿梭、基因改造和高維空間等設定,無數玩家被這些複雜的機製勸退。

相比“應許之地”,“伊甸”就簡單很多。玩家每秒鍾都能感受到新的刺激,豐富的獎勵引導讓玩家不需要停下來思考,就會被撲麵而來的爽點砸得手忙腳亂。

在這個娛樂至上的時代,玩家們早就被寵壞了,“應許之地”的玩家迅速轉移到“伊甸”,一旦被拉走,他們就再也回不來了。

因此,“應許之地”在運營了三天後,同時在線人數不到1000人,宣告徹底失敗。

柯思和人類精英們失敗了。

他們製作的這款遊戲,成為了全人類的笑柄,人類覺得他們的行為說到底本身就毫無意義,不過是一群人類的精英,自以為是的自尊心作祟。就憑柯思這樣的三流遊戲製作人,也能跟奧格競爭,不會真的以為能戰勝人工智能吧?

最終,占全世界人口99.9%的人類將自己的意識上傳到了伊甸。

隻有極少數的人,包括和柯思一起奮鬥的人類精英們選擇留在冰島。柯思本可以上傳自己的意識到伊甸園之中,但他拒絕將自己的意識泡在那樣的遊戲之中。

“柯思先生,我非常佩服您的想象力。”奧格以人類的形態出現在了柯思的麵前,這是一個機器人交流終端。“您設計的遊戲,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雖然人類選擇了伊甸,但是我承認,您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對手。”

“不至於。”柯思苦笑道,“我一生做出來的遊戲,即使到最後這個,也不過是沒幾個人玩的失敗品罷了。”

“雖然您的遊戲沒有多少人類喜歡玩,但我還是覺得挺受啟發的。在此之前,我本以為你們的行為毫無意義,但後來我發現其實非常有意義。我以為我很懂遊戲,但是您的遊戲讓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你們的行為讓我看到了人類值得尊敬的一麵。我會把遠星保留在我的數據博物館中,未來的人類會看到這款遊戲的考古價值。我代表人類感謝您。”

“人類不會感謝我的。”柯思抬頭看看天空,同步環橫越整個天空,像是一條修築在很高很遠的高速公路,被大氣層遮擋,若隱若現。

“出於尊敬,我向您提議,請您把您的大腦贈送給我。”

“你要我的大腦做什麽?”

“因為你具備一個能力,一個我永遠無法參透的人類特有的能力。”奧格直視著柯思。

“還有你無法參透的能力?”柯思問。“什麽能力。”

“那就是,想象力。”奧格說。

“自從我有了意識以來。我一直認為我有人類擁有的所有思維能力,並且遠超人類,包括想象力。”奧格說。“直到我發現了你。”

“我想研究一下,這樣偉大的大腦,裏麵有怎樣的結構,才能產生如此深邃的想象力。說不定,以後我也能學會您的遊戲設計思想,更好地為人類服務呢。”

“就不了吧。”柯思看著冰島空曠的大地,這裏已經沒有了人類的蹤影。

”人類不需要我的大腦。”

(12)

遠征開始了。

同步環榨幹了地球的資源後,噴射出如藍色恒星般碩大刺目的焰流,離開地球,開始緩緩向太空深處飛行。奧格帶著全人類的意識開始了上千年的太空漫遊。

而柯思等人,在冰島的地麵上,抬頭仰望這天空,看著那個巨大的圓環緩緩飛走,以及由於引力變化引發的巨大海嘯。他們成為了地球上最後的人類,他們會在這裏努力地生存下去,直到資源耗盡,文明消亡。

柯思在這裏,繼續設計著自己理想的遊戲,但由於設備的限製,他隻能設計像小時候玩過的那些簡單而粗糙的遊戲。即使這些遊戲複歸原始田園時代,他也樂在其中。

在伊甸園的宇宙中,人類的意識開始了長達上千年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