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事

遙遠天際,風推紅緞,將那原本狹窄晦暗的紅色撕扯出大片橘紅雲彩,如同次第亮起的火把逐漸連成一線,灼燒著廣袤夜幕,烏沉沉的黑雲似乎被這火焰灼傷,一點點抬亮穹空,也一步步拉開了天與地的距離。

東方將明,晝夜交替。

薛泓碧收回遠眺的目光,轉頭看向麵前依舊昏暗的小巷,隱約可見幾盞幽幽彤紅的燈籠。

要找傅淵渟,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傳言傅淵渟此人生性風流貪慕享受,平生最好美酒美色,早些年落魄江湖不忘載酒而行,薛泓碧被他拿住時也聞到了一股酒香和脂粉味,顯然是不久前才從女人堆裏爬出來。

然而薛泓碧向來心細,又是在三教九流混雜的市井間摸爬滾打長大,他嗅見的那股味道濃香刺鼻,是較為低劣的脂粉,連在青樓門口攬客的姑娘都不屑於用,更何況傅淵渟那身衣袍料子雖好卻已陳舊,想來多年逃亡的日子並不好過,難免潦倒。

因此在離家之後,薛泓碧隻是略一思索,就奔向了綠柳巷。

綠柳巷與梨花巷俱在城南,間隔不過四條街,隻是綠柳巷外那條街道多有酒肆賭坊並秦樓楚館,是南陽城裏吃喝玩樂首屈一指的快活地方,周邊巷子裏住的也多是商戶販夫,唯獨這綠柳巷位於怡紅院後頭,裏頭寥寥幾戶人家,都是些上了年紀的淒涼妓子,她們把一身皮骨拋注於酒色財氣,等到粉褪花殘就隻剩下具空殼,命好的還能自贖己身離開這裏,剩下的就隻能蜷縮在這小巷中,用些劣質脂粉妝點殘敗之身,刻薄而無奈地了卻殘生。

南陽城裏有不少囊中羞澀的閑漢進不去怡紅院,就轉去綠柳巷找樂子,好在此時天還沒亮,巷口搔首弄姿的妓子俱沒了蹤影,薛泓碧心下略鬆,抬步走了進去,剛走沒幾步,就聽到一陣琵琶樂聲。

梧桐落葉的老舊小院裏,女人坐抱琵琶,她已經過了四十歲,低頭時露出的脖頸肌膚鬆弛,折坐的腰肢雖還細瘦卻不婀娜,即使精心梳好滿頭雲發也掩不住那幾縷花白,就連指尖戴著的玳瑁甲片都已不再光亮璀璨,被年複一年的彈唱磨出了細紋,一如她無法挽留的韶華。

她穿著重紫的羅裙,發髻上簪了紅色絹花,麵上青黛脂粉用得略重,卻將濃麗與媚俗完美融合,是殘花敗柳,也是濃墨重彩。

傅淵渟坐在她身邊,醉眼迷蒙聽那令人臉紅心跳的豔曲小調,酒壺在指間騰挪晃**,好幾次差點墜地,每每又在脫手之前被手指勾住,如挑逗美人笑靨,若即若離。

院門沒鎖,薛泓碧走進去的時候,女人剛好彈完一曲,懷抱琵琶嫋娜站起,俯身銜走傅淵渟手裏還剩半盞的酒杯,仰頭一口飲盡,拋下個如絲媚眼,擺著腰肢回屋,將整個院子都留給了他們。

“她美不美?”傅淵渟把玩著酒壺,唇角上揚,“二十多年前,她是這南陽城首屈一指的紅倌人,多少人為她傾家**產也心甘情願,可惜那些纏綿愛慕都隨著容華老去一並衰減,她又不肯給人當妾做小,索性在十年前自贖己身,留在這裏安度餘生,平日裏隻教姑娘們規矩,管著綠柳巷這一畝三分地兒,若不是看我順眼,今晚這曲子也是懶得伺候的。”

薛泓碧畢竟年紀尚小,平日裏路過青樓都繞著走,頭一次聽人細說風塵女子的生平,不覺鄙夷,反而似有所悟。

“人這一輩子能活成什麽樣子,關鍵還得看自己,怨天尤人都是無能之輩的宣泄罷了。”傅淵渟給他倒了杯酒,“來,嚐嚐。”

薛泓碧接過來一口悶了,嗆得臉通紅。

傅淵渟哈哈大笑,分給他一隻洗得發白的牡丹坐墊,兩人肩並肩坐在一塊兒,渾然看不出兩個時辰前的劍拔弩張。

“看你這倒黴相……非但沒問出話,還被教訓了吧?”傅淵渟打量他臉上還沒消去的紅腫,嘖嘖歎道,“果然不是親生的,下手就是狠啊。”

薛泓碧問道:“我親娘是個溫柔的女人嗎?”

“你在說什麽鬼話?”傅淵渟露出一臉見鬼似的表情,“要是你娘下手,你現在想爬出門都是癡心妄想!”

薛泓碧:“……”

“不過,你爹倒是溫柔體貼心腸軟,若他在場,估計你娘第一個巴掌剛揮下去,他就該抱著你哭了,準叫你娘舍不得再打第二下。”傅淵渟撇了撇嘴,“慈父多敗兒。”

薛泓碧一腔對嚴父慈母的向往之情尚未升起,就在這兩句話間“啪嗒”摔了個稀碎。

這次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緩緩開口道:“跟我講講他們的事吧。”

“那可真的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傅淵渟的指節在腿上敲著拍子,似在想從何說起,“你知道杜三娘是誰嗎?”

“她說……自己是殺手,在收養我之前殺了很多人。”

“確實如此,‘啼血杜鵑’這個名號可是拿人命堆出來的。”傅淵渟意味不明地一笑,“不過,她那時也隻是天下第二殺手,而排在第一的……。”

暴雨梨花,啼血杜鵑。

這是二十年前江湖最負盛名的兩大殺手,二者皆出自昔日第一殺手組織擲金樓,又同為女子,每人手裏都有不下百條性命,她們的武功並不高絕,卻深諳刺殺之道,聯手合作更是從無敗績,如骨與肉,形影不離,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奪命雙姝。

然而,暴雨梨花與啼血杜鵑的行事作風又有不同。對杜鵑而言,隻要是擲金樓派下的任務,她都會一絲不苟地完成,哪怕麵對垂髫稚子也隻看重對方的頭顱價值斤兩,相比於她,梨花雖然手段奇詭狠絕,卻鮮少接滅門生意,尤其不愛對老弱婦孺下手,寧可去啃那些得不償失的硬骨頭。

按理來說,梨花應當被杜鵑穩壓一頭,可後來發生的兩件大事不僅讓她將杜鵑遠遠甩下,還成為了殺手道上至今不可逾越的高峰——十六年前,梨花接下了前往京城刺殺翰林院侍講學士薛海的任務,卻在事成之後違約背誓,潛入慶安侯府殺死世子蕭正德,於封城重圍之中全身而退,自此逃出擲金樓,銷聲匿跡。

又四載,暴雨梨花重出江湖,一夜之間血洗擲金樓,百名殺手幸存無幾,而後一路向北逃亡,殞命落花山。

皇親國戚、同道中人,殺手最不能沾的兩筆生意被她做盡做絕,哪怕人死已有十二年,暴雨梨花凶名尚在,且不論少有人知她為何一反常態做下如此背信棄義大不韙之事,便有知情者也諱莫如深。

“暴雨梨花……”傅淵渟喟歎一聲,“她叫白梨,是你的生身之母。”

饒是薛泓碧在得知杜三娘身份後已有所覺,如今聽到這一席話也是難以置信,一時無言。

“她……”薛泓碧有些磕巴地道,“就為了一個男人,她居然叛出門牆去刺殺侯世子?”

傅淵渟糾正他道;“那可不是隨便的男人,是昔日年紀輕輕就官居正六品的侍講學士,先皇欽點的探花郎,兩代天子的心腹近臣,最重要的……那是你爹。”

薛泓碧一口氣哽在喉嚨裏:“……他不是死了嗎?”

“殺手要殺一個人有很多辦法,要讓一個本該死的人活下來自然也非難事。”傅淵渟笑了笑,“她瞞天過海,從閻王爺手裏搶回薛海的命,欺騙世人整整五年,若非後來……還不知他們倆已經結為夫妻,生下子嗣。”

薛泓碧注意到他話中微妙的停頓,仿佛是觸碰花朵時被刺狠狠紮了下,他意識到傅淵渟未出口的那些話恐怕不是好事,莫名不敢追問,隻是道:“那我爹又是什麽樣的人?”

傅淵渟這次想了一會兒才道:“外柔內剛,既孤且直。”

薛海,字明棠,先皇在世時欽點的最後一位探花郎,殿試之時年方弱冠,師承丞相宋元昭,備受帝王與太子看重,入翰林院授編修之職,才德兼備,前途無量,位極人臣也未可知。然而,他雖才能出眾,性子卻過於剛正,入朝不久便與驕橫妄為的勳貴子弟發生衝突,後自請外放雖造福一方百姓,又得罪世家豪強,若非先皇英明惜才,恐怕不等白梨接他的暗榜,這顆腦袋先丟了百十次。

他是先皇留給太子的純臣,可惜先皇駕崩後太子暴病而薨,他雖然被幼帝信任親近,卻再沒了帝王實權的庇佑,兼之不服外戚幹政,常與弄權黨派針鋒相對,與其結怨欲其死的勳貴世家多不勝數,他的老師宋元昭勉強能擋住明槍,可防不住暗箭。

於是,永安三年,翰林院侍講學士薛海於家中被刺身亡。

即便白梨以移花接木之術將他帶出京城,活過來的也隻有一介白身薛明棠。

薛泓碧不吭聲了。

見他如此,傅淵渟歎了口氣道:“當初暗中買凶殺人的慶安侯世子就是當今蕭太後的親侄子,此人仗著家族勢力沒少做傷天害理的齷齪事,白梨殺了他不僅為情也為義,可她也因此得罪死了蕭氏一族,擲金樓也不放過她這叛徒,可謂黑白兩道都下了絕殺令,若沒有另一股龐大勢力的庇護,別說是生下你,他們夫妻要活過一年半載都很難。”

薛泓碧終於出聲了:“跟你一樣,加入了飛星盟?”

既然薛海是宋元昭的得意門生,當年牽動朝野的謀逆案與九宮飛星又出自宋元昭手筆,走投無路的白梨與薛海加入飛星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也解釋了傅淵渟為何對他們所知甚詳。

傅淵渟糾正道:“準確來說,正因他們加入,宋元昭才決定成立飛星盟,秘密招攬九宮,你娘主掌離宮,你爹隱於幕後。”

薛泓碧抬起頭:“是九宮,還是……九賊?”

“若以成王敗寇論,確實是九賊。”傅淵渟不怒反笑,“昔年先帝駕崩,合該監國太子登基為帝,卻在那節骨眼上暴斃,並非是大悲之下罹患急病,實乃繼後蕭氏令人下毒暗殺,以此讓她的兒子能夠名正言順地篡位,而這件事朝廷裏不是沒人知道,隻是沒有證據。”

因此,在經曆薛海一事後,宋元昭終於下定決心成立飛星盟,一來對抗蕭氏鷹犬日益張狂的爪牙,二來通過武林勢力牽製朝堂暗湧。倘若十二年前沒有那場驚變,宋元昭就能幫助永安帝奪回權柄,逐步擺脫蕭氏外戚的控製,九宮也不會在事敗後淪為“九賊”。

傅淵渟想到這些,隻覺得嘴裏本就不香的酒更苦了些。

薛泓碧的眼睫顫了顫,輕聲問:“所以……我爹娘其實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你還小,這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壞的。”傅淵渟摸了摸他的頭,“我們隻是選了自己的路,至死不悔罷了。”

薛泓碧似懂非懂,又問:“那麽,九宮裏麵還有誰呢?”

“我不知道。”傅淵渟搖了搖頭,“除了宋元昭,唯一知道九宮全員身份的就隻有當年協助密探調查此案的擲金樓之主,而他在傳出情報之前就被你娘滅了口,擲金樓也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否則九宮飛星早該被趕盡殺絕。”

正因如此,隱匿多年的白梨和薛海才又暴露蹤跡,最終白梨死於落花山,薛海同月身亡,若非傅淵渟曾在機緣巧合下與他們夫妻相交,恐怕連他們生前育有一點骨血都不知道。

可惜他那時候自身難保,好不容易得了喘息之機,已經連這點線索都斷掉了。

薛泓碧低下頭,好半天沒吭聲。

傅淵渟本是不喜唉聲歎氣的人,可自打見著了薛泓碧,他歎氣就格外多。

“你娘出事後,我去找了你們父子,可惜為時已晚……”傅淵渟看著薛泓碧微微顫抖的肩膀,幾乎不忍把話說下去,“我隻知道他死前將你送走,卻不知帶走你的人是誰,更不知去往何方,有沒有被殺手追上……幸而,杜鵑把你養得很好。”

薛泓碧終於哭出了聲,他蜷起手腳,將整張臉都埋進臂彎,不叫旁人看去一眼。

傅淵渟背倚梧桐樹幹,慢慢喝下壺中最後一口殘酒。

其實他還有很多事沒告訴薛泓碧,譬如當年他千裏疾奔,雖然沒能趕上救人,卻為薛海收了屍,那人死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裏,身上意外地幹淨,除了被打斷的腿,就隻有脖頸上一處致命傷,顯然是利刃割喉,走得痛快,不似那些鷹犬的手段。

除此以外,他還在鄰縣郊外找到了五具屍體,一個是死不瞑目的老婦人,另外四個都是擲金樓殺手,除了那老婦人是被斷臂斬首,剩下四人皆被割喉而亡,現場還有一塊被血染透的繈褓,不見嬰孩。

傅淵渟找了十二年,踏遍江山萬裏,終於找到了那個孩子,也找到了……那把割喉刀。

啼血杜鵑,果真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