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子

點翠山賊窩被剿,眾匪或死或囚,消息傳回來後,整個南陽城都沸騰了起來。

得到煙花傳訊後,官兵從四麵攻山,曆經一天一夜,終於將整個山寨徹底搗毀,如今派人封鎖各道,一麵滅火,一麵搜羅屍體和可能存在的漏網之魚。

然而這些事情,已經與薛泓碧沒有幹係了。

李鳴珂帶人上山的事情雖然已經被歸來的同行者大吹特吹,但是一來薛泓碧手段隱蔽,二來年紀小,除了目睹他動手的李鳴珂,其他人都沒把這半大少年當回事,也就讓他能夠繼續安寧度日。

在回到南陽城的第二天,薛泓碧沒有先回家,而是敲響了隔壁的院門。

李鳴珂站在他旁邊,隔了三步遠的距離,不言不語地看著,心下幾度猶豫思忖,都化作了眼中打量。

昨天薛泓碧還對她恭敬客氣,今天就把她當成了空氣,隻在院門打開時倏然變臉,從麵無表情化作了笑如花開,讓開門的婦人一見歡喜。

“嬸子!”薛泓碧變戲法似的捧出來路上特意買的梅菜燒餅,“上次燕妹妹說想吃這個,我給她帶來了!”

“你這孩子……”婦人嗔怪道,“她就順嘴一說,你費這錢做什麽?”

話雖如此,她臉上的愁容也散了些許,接過油紙袋就招呼兩人進去坐。

兩家鄰居,房屋院落大小相似,隻是這裏堆放的雜物更多,院子裏還種了菜蔬和花草,看起來更有煙火氣,而李鳴珂注意到這些東西都有些蔫吧,不少花草更是枯萎了,一看就是有段時間疏於打理。

除此以外,她還看到了房門外懸掛的白布,說明家中有喪。

婦人顯然很是忙碌,又跟薛泓碧早已熟稔親近,給他們端來兩碗熱米湯就趕緊進屋了,院子裏除了他倆就隻剩下一個正在啃燒餅的女童。

這女童不過四五歲,有些麵黃肌瘦,許是很久沒吃過什麽好物,啃起來狼吞虎咽,讓李鳴珂情不自禁地把米湯遞過去,生怕她噎到。

等她吃完,才抬起沾了芝麻的小臉,糯聲糯氣地對薛泓碧道:“謝謝薛哥哥。”

薛泓碧拿手帕給她擦臉,回頭看那婦人還在屋裏忙碌,又探手在懷裏摸了摸,掏出塊玉佩遞給她,道:“收好。”

李鳴珂一愣,這玉佩是薛泓碧殺死二當家後從屍體身上搜出來的,原本她還犯嘀咕,現在仔細一看,這玉佩雕工不佳,勝在玉料上乘,而且很有些年頭了。

女童伸手接過玉佩,看著看著,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在婦人聞聲出來之前,薛泓碧已經拉著李鳴珂快步離開了,隔著院牆隻能聽到那孩子斷斷續續的抽噎聲。

李鳴珂回頭望去,神色有些複雜:“那是什麽?”

“我跟你說過,我家隔壁住了一位捕頭,我叫他劉大伯,夫妻倆人都很好,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過日子,可在我們娘倆剛到南陽城的時候,他沒少幫忙,是個熱心腸又仗義的人。”薛泓碧歎了口氣,“兩個月前,官府剿匪不力,他跟另一個捕頭被抓了,那二當家擰斷了他們的手腳和脖子,再把屍體扔回來示威……那知府老爺是個貪生怕死的,沒了兩個捕頭就當沒了兩條狗,可他家裏人沒了他就像垮了梁柱,劉大伯的爹就這麽癱了,嬸子一個人撐起這個家,燕妹妹還不知事呢。”

他的語氣有些淡,李鳴珂卻從中聽出了一把憤懣與悲傷,心裏頓時也不是滋味了。

“那塊玉佩是劉家的傳家寶,劉大伯在世時說過要把它給燕妹妹,可他屍體身上卻找不到此物,想來就是被那賊匪拿去了。若非如此,劉家嬸子早便帶老小投奔回娘家去,她留在南陽城就是想要親眼看那夥賊人的下場,如今失物歸還,凶手伏誅,總算能痛痛快快哭一場了。”這些事在薛泓碧心裏憋了太久,他竹筒倒豆子般說完,這才抬頭看向李鳴珂,二話不說抬手鞠躬,向她行了一禮。

“對不起,李大小姐,此番是我利用了你。”薛泓碧誠懇道,“我答應過燕妹妹,會找回她爹的玉佩,也在劉大伯墳前發誓要為他報仇還恩,可我一人勢單力薄,又不能指望這無能知府,若非遇到你,恐怕要失約……雖然事出有因,可我算計你一番好意,更把你置於險境,也算是恩將仇報,你要打要罰我都認。”

他低頭認錯,李鳴珂垂眸看了半晌,忽然問道:“你娘那件事是你算計好的嗎?”

薛泓碧苦笑:“五十兩銀子的算計我可不敢有,隻是若非如此,昨晚我也是要另想辦法跟你搭話的。”

“你今年多大了?”

薛泓碧沒想到她有此一問,怔了片刻才道:“十三。”

哪怕心思深重又手段狠辣,可歸根結底這還是個大孩子,還有一顆恩怨分明的赤忱之心。

李鳴珂心裏從昨夜開始升起的疑雲與芥蒂,在此刻終於煙消雲散了。

“那我原諒你了。”李鳴珂俯下身與他平視,“我原諒你的滿心算計,也謝謝你助我手刃仇敵。”

薛泓碧略微睜大了眼,眼底映入少女如花笑靨,仿佛在這一瞬間從寒冬走入了暖春。

李鳴珂也從腰封裏摸出一塊玉佩遞給他,道:“昨晚之事,我不會告訴第三人,但我的承諾依然不變,你拿著它,今後若有什麽事找我幫忙,就去天下任何一處鎮遠鏢局分舵留個信,但有所求,絕不推脫。”

言罷,她又跟摸小貓一樣揉了把薛泓碧的頭發,笑著轉身離去,隻留下那身黑衣與腰間佩刀的影子沉在他眼底。

這是薛泓碧第一次看到俠的影子,不是從江湖豪俠的刀光劍影裏,也不是從茶樓酒肆的市井傳說裏,僅是一個眉目尚輕的少女,一把並非無敵的刀,把“快意恩仇”這四個字初次帶到他的人生裏。

薛泓碧朝李鳴珂離開的方向抬起手,行了一個抱拳禮,輕聲道:“保重。”

風帶走了這一聲祝福,也吹散了南陽城上空籠罩的陰雲,晨曦已露,日輝滿身。

薛泓碧有些發冷的身體逐漸回溫,他揉了揉臉,這才推開自己家的院門。

剛一進去,隻見昨晚還喝得酩酊大醉的杜三娘已經醒了酒,獨自坐在院子裏看一本泛黃的書,聽到他推門而入,也不抬頭看一眼,自顧自地翻過一頁,若非薛泓碧一眼瞅見那書皮上寫著《楚腰輕》三個大字,恐怕以為她看的是賬簿,還是賠得褲子都不剩那種。

至於黃書……薛泓碧家裏統共兩個書櫃,左邊整齊放滿他的詩書經義,右邊胡亂堆放杜三娘的歡圖話本,天理人欲,雅俗共賞,早就習以為常了。

見狀,薛泓碧先轉身進屋泡了一壺茶,又去拿了盤舍不得吃的糖糕,這才轉回院子裏,恭恭敬敬地把茶點放在桌子上,乖順道:“娘,吃茶。”

杜三娘沒看他,倒是一手捧書,另一隻手拿了塊點心,吃完又端起茶來喝,不知那書上寫得怎般妙趣橫生,竟令她看得連眼珠子都不眨,薛泓碧也不催促,乖乖站在一旁當木頭樁子,表麵上穩如泰山,心裏頭七上八下。

等到杜三娘吃完點心喝幹茶水,日頭已經上了三竿,薛泓碧在原地站出了一身冷汗,腳下動也不敢動。

杜三娘終於抬頭看向他,嘴角忽地一扯,那本《楚腰輕》驟然脫手,劈頭砸了過來。薛泓碧還來不及為那驚鴻一瞥的“觀音坐蓮”歎為觀止,書籍就跟巴掌似地重重扇在他臉上,饒是早已有所準備,整個人也被拍得一趔趄,悶哼卡在嗓子眼裏,臉上火辣辣地疼。

薛泓碧看到杜三娘麵無表情的臉,知道她這回動了真怒,二話不說就跪下了。

杜三娘冷冷道:“你昨晚去哪兒了?”

薛泓碧不敢欺瞞她,道:“上點翠山殺人放火去了,我親手殺了兩個山賊,其中一個是匪首。”

“啪”的一聲,杜三娘一巴掌把他打得腦袋微偏,雙目含煞:“之前我怎麽跟你耳提麵命的?”

薛泓碧一板一眼地背誦道:“不多管閑事,不招惹麻煩,若非遇到生死存亡之危,絕不動用武功。”

“那你是怎麽做的?”杜三娘又給他一巴掌,原本平靜的假象被撕開,氣得渾身都在顫抖,“我教你武功是讓你自保,我帶你顛沛流離這麽多年也隻找到一個安身之地,我讓你別管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劉大伯不是無關緊要的人。”薛泓碧頂著兩個通紅巴掌印,口氣並不衝,卻比那還要氣人,“我們剛來南陽城時身無分文,是他收留我們,這五年來無論是我念書還是你做生意,他都襄助良多,不求回報,是我這十三年來除你之外最親近的人。”

“那你就為了他不要命?你忘了你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忘了我們母子倆究竟在過什麽日子!”杜三娘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磕碰作響,“薛泓碧,你是過慣了這五年的太平生活,忘了五年前我們跟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嗎?”

薛泓碧的眼睫微顫,梗直的脖子慢慢軟了下去。

他當然不敢忘。

薛泓碧有些早慧,記事也比尋常孩童要早,從三歲開始清晰的記憶裏,杜三娘就一直帶他到處流浪,躲避著不知來由的危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七歲時,杜三娘莫名消失了三日,他又不敢出門去找,靠著一點水和糧食在暫時棲身的逼仄木屋裏撐到第四天,才看到傷痕累累的杜三娘連滾帶爬地回來,二話不說抱起他就走。

在來到南陽城之前,他們未過過一天平靜日子,那生活讓人不堪回首,就算是做噩夢,薛泓碧也不想再在十麵埋伏中躲躲藏藏。

“我用八年時間踏遍半個大靖江山才找到這麽一個落腳之地,他死便死了,你還要為他報仇搭上自己,怎麽不想想我們行蹤泄露,現在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杜三娘雙目滿是血絲,“薛泓碧,你就是個混賬,如今乳臭未幹就敢替人出頭,你才學會了幾分本事?有沒有想過你若死在那山上,我恐怕連給你收屍都不能夠!”

薛泓碧任她打罵,等到她歇口氣的工夫才道:“我若連這點仇都報不了、這份恩也還不得,學再多本事也是學到狗身上,枉生為人。”

杜三娘還沒壓下的火氣“蹭”地一下又竄高了。

然而這一次她高高舉起巴掌,卻怎麽也拍不下去了,她盯著薛泓碧那張死不悔改的臉,眼中神色風雲變幻,不知觸動了記憶裏的哪一根弦,慢慢放下了手。

“是,你厲害,明是非知恩仇,比我這冷血自私的婆娘好了不知多少倍。”杜三娘漠然道,“倒是什麽竹出什麽筍,像你那俠肝義膽的短命爹娘。”

這句話就像黃蜂尾後針,狠狠紮在薛泓碧心尖上。

是,杜三娘養育了他十三年,擔任他降生至今最親近重要的角色,卻不是他的親娘。

薛泓碧隻在繈褓裏見過親生父母,如今早已忘得幹幹淨淨,連他們的名字都不曉得,杜三娘也從不肯說,他便隻得了這麽一個姓字和一套外功。

那些追殺他們的人仿佛廣布天下,薛泓碧已經記不清從小到大遇過多少次明裏暗裏的危機,而這些無不跟他那對早逝的父母有關,每一回從刀鋒邊緣踏過,杜三娘總是一邊處理傷勢,一邊罵罵咧咧他聽不懂的話,卻從未將他拋下。

杜三娘用這句話刺傷了薛泓碧,也刺痛了她自己,本來還有一肚子的火要發,現在卻都宣泄不出來了,她定定地看了薛泓碧半晌,忽然問道:“見過你動武的人,還有幾個活著?”

薛泓碧在這一句話間感到了毛骨悚然,他驀地抬頭看向杜三娘,隻見那雙眼底湧動著殺意,如即將竄出沼澤的毒蛇。

“……沒了。”半晌,他才從嗓子眼裏擠出這兩個字。

“你撒謊。”杜三娘盯著薛泓碧蜷曲起來的小指,“我想想,那些山賊死有餘辜,被你撞見的不足為慮,隻有鎮遠鏢局那個大小姐,她年紀輕,還是個好人,你下不去……”

“娘!”薛泓碧出言打斷,“她答應過決不在第三人麵前談起此事,也跟我們無冤無仇,求你放過她吧!”

“你求我?”杜三娘譏諷地扯起嘴角,“從小到大,你連一顆糖都沒跟我討過,現在要為她求我?”

“人命跟糖不一樣。”薛泓碧十指收緊,“糖少吃不吃都沒關係,可人若是死了就當真什麽都沒了。”

何況李鳴珂是個好心的人,世上如她這般人本就不多,哪怕薛泓碧與她隻相處了不到一天,也願她長命百歲。

最後一句話薛泓碧沒說出口,杜三娘卻仿佛聽懂了。

她居高臨下地看了薛泓碧許久,直到他的膝蓋都隱隱作痛,才挫敗地長歎一聲,轉身回房了。

此後三天,杜三娘沒再出門,薛泓碧也沒有。

母子倆同住屋簷下,杜三娘除了吃喝睡就是看她那些閑書話本,薛泓碧也在旁邊做自己的事,看似脈脈溫情,實則交流的話不超過五句。

杜三娘知道,他在盯著自己,害怕她找到機會去把李鳴珂給殺了滅口。

然而薛泓碧不知道的是,杜三娘同樣在盯著他,提防他一時想岔逃離自己去那天高海闊的江湖。

傻孩子。她在心裏暗道,隻有天真無知的小孩子才會向往江湖,而每一個久經風霜的江湖人都知道,所謂江湖就是個大泥潭,但凡置身其中,無人清白,也無人安寧。

可就是那麽多傻子,前赴後繼地踏入江湖,有的人半途而廢,有的人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