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逃生

夜雲深,水風清。

河寬三十丈,長流南北通。

鯉魚江是水雲鎮外的主流幹道,據說百年前有一條巨大的紅鯉魚被漁人網住,極具靈性,竟對人垂淚,漁人心生不忍將它放回江中,從此水雲鎮風調雨順,百年不生水患,使這裏的百姓不僅安居樂業,還讓南北旅人往來便利,如今已是嚴州城最重要的水道之一。

傳說真假已無人知,然此刻江麵上確有七條船列陣航行,恍若魚龍。

七條船,五十一人,一條開路,一條守後,四條分占東南西北四方,彼此間鉤鎖相連,將最中央的那條圍得水泄不通。

算上聽令在外的啼血杜鵑,驚風樓共有四十八名殺手,此番為了拿下傅淵渟獨占功勞,嚴荃將他們全部帶出,如今隻剩三十四人,不可謂不心痛,卻無悔意。

隻要抓住傅淵渟,別說十四條命,哪怕一百四十條也是值得的。

陸無歸畢竟是補天宗的長老,在協助聽雨閣拿下傅淵渟之後,他的任務也結束了,此人向來知情識趣,知道越往後越牽連重大,不願意引火燒身,是故陪伴嚴荃等人抵達水雲鎮後果斷告辭,隻留下了十四名深諳水性的魔門弟子一路護送。

有趣的是,這十四名魔門弟子無一不是啞巴,人性的軟弱仁善都被磋磨幹淨,哪怕是站在麵前,也跟行屍走肉般沒有活氣,武功比驚風樓此番損失的人手隻高不低,剛好補缺。

饒是嚴荃在發現這點後,也忍不住讚歎這縮頭烏龜雖然貪生怕死,行事倒謹慎心細。

此時,薛泓碧正跟蟲子一樣在船板上蠕動。

嚴荃召集了全部人手,連夜從水路北上,傅淵渟被灌下大量麻藥和軟筋散押在最中央的那條船上,由他寸步不離地看管,船上還有以杜三娘為首的六名頂尖殺手,若真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麻煩,他是寧可殺了傅淵渟也不會再讓人逃出生天。

相比之下,對薛泓碧的看守就要鬆懈許多了。

雖然他親自拗斷過一名女殺手的脖子,可那一下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認真起來這船上任何一個殺手都能輕易捏死他,拿了浸過水的牛筋繩將他雙手反綁,雙腳也捆到一起,堵嘴蒙眼丟在船艙角落裏,由一名殺手看著。

薛泓碧已經趴在地上聽了好一會兒,可惜水聲幹擾了他的分辨,於是計上心頭,開始不安分地扭動起來,好不容易靠著艙壁顫巍巍站起,耳邊就響起一聲嗬斥:“躺回去,不準動!”

他不聽,繼續挪動了幾下,竟然真碰到了一個桌子,緊接著後背傳來大力,那殺手見他不安分一腳踹來,薛泓碧痛得臉慘白,卻還記得微調姿勢,連人帶桌摔倒下來,擺在桌上的水壺瓷碗等物也一並砸落,幸好船上的燈都懸掛在艙壁上,否則這一下說不準要失火。

這動靜不小,殺手又狠狠踢了他幾腳,守在甲板上的三人也進來查看,見薛泓碧被踢得身體蜷縮,隻能發出細弱的嗚咽聲,連忙阻止道:“下手輕點,先別讓他死了!”

踹過幾腳,殺手也發泄了這兩日的火氣,擺擺手示意其他人回到崗位,自己收拾了碎瓷片,又把薛泓碧拖回原處,重新盤膝坐下。

薛泓碧適才故意引他來踢,看似遭罪實則隻是些皮肉傷,眼下聽得腳步聲漸遠,確定船艙內隻剩下一個看守,於是開始“哼唧”起來。

殺手被他攪擾,本不想搭理,架不住那聲音雖小如蚊呐,卻顯得痛苦難忍,到後來竟然斷斷續續,聲氣也逐漸弱了。

他站起身,隻見薛泓碧蜷在角落裏,身上還有被碎瓷片割傷的小口子,看起來難受極了。

殺手也知道自己剛才那幾下有些狠,蓋因傅淵渟殺了他十四名同僚,他不能向那老魔報複,就隻能在這半大孩子身上撒氣,眼前看到薛泓碧這般模樣,心裏“咯噔”了一下,擔心真把小孩踢出個好歹,沒法向嚴荃和杜三娘交待。

想到嚴荃的手段,殺手心生寒意,連忙俯身查看薛泓碧的傷勢,發現那些創口都是小傷,恐怕問題還出在他那幾腳下,彼時踢的都是腰背胸腹,用力又巧,表麵看不出來,疼都在裏頭。

“小鬼,哪裏痛?”殺手拿下勒住他嘴的布條,低聲問道。

薛泓碧滿頭冷汗,臉色青白,嘴唇顫抖了幾下也沒能張開。

殺手見他一直蜷著身體,揣測是傷到了胸腹,便扶著他坐起,撕開衣襟看了看,找出身上攜帶的傷藥給他塗抹,在這樣的姿勢下,薛泓碧幾乎靠在了他身上,頭挨著他的肩頸,兩人近在咫尺,身量體位也暴露無遺。

一點刺痛在喉間乍現,沒等殺手反應過來,那蠍尾蟄咬般的痛點就陡然拉長撕裂,鮮血噴濺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殺手瞪大了眼睛,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喑啞氣音,偏偏叫不出聲來,他用**的手指抓住薛泓碧的脖子,可惜沒等用力將它捏碎,最後一絲力氣也隨著血液流失而散去了。

薛泓碧吐出嘴裏染血的碎瓷片,搶在殺手倒地之前橫下去,防止聲音再次引來外麵的看守,壓在身上的屍體死沉,還帶著鮮血餘溫,他卻不覺得惡心或恐懼了。

在目不能視、手腳被縛的情況下,這樣做不可謂不險,幸而薛泓碧趁倒地的機會勉強用舌尖卷了這點碎瓷片藏進嘴裏,它隻有指甲蓋大小,好幾次險些吞下去,把自己的嘴割得鮮血淋漓,所以他剛才不能開口,否則一見血就會露餡。

緩了口氣,薛泓碧慢慢從屍體身下滾開,摸索到一條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氣,綁在背後的雙手用力捏緊,隻聽一聲細不可聞的悶響,他狠心把自己左手小指往掌心摁去,生生脫了臼。

原本束得死緊的繩結終於有了點空隙,薛泓碧很快解開了繩子,拿下蒙眼布,一邊揉按小指一邊打量四周——艙室從外麵鎖上,右側有一扇窗,聽剛才動靜,艙室前後各有三人把守,無論他往哪邊都是死路一條。

外麵有船槳劃過水流的聲音,伴隨著蟲鳴,想來是夜行船。

薛泓碧自知斤兩,沒想過憑他這點三腳貓功夫就能救出傅淵渟,那老魔令嚴荃等人忌憚如斯,哪怕淪為階下囚也不敢有半點輕視,若非因為自己落入敵手,勝負未可知。

因此,薛泓碧沒想過救傅淵渟,他隻要成功自救,並及時告之對方,自己已經平安脫身就好。

打定主意,薛泓碧從屍體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又在艙室裏搜羅一圈,用細線係緊刀柄,另一端纏繞在掌心,再把外衣拖下罩在一隻沉甸甸的大麻袋上,走到窗邊端詳片刻,拿起匕首小心翼翼地卸下兩根木條,然後運足全身力氣,將這隻大麻袋狠狠砸了過去。

這艘木船雖不偷工減料,架不住窗口位置本就薄弱,薛泓碧這全力一砸跟頭小牛撞過去差不多,裝滿豆料的大麻袋頓時破窗而出,前後甲板上的守衛同時回頭,也隻來得及瞥見一眼,它就墜入河裏,濺起老大水花!

“那小鬼跳水了!”一名看守臉色微變,迅速朝同伴打了招呼,船尾兩道人影立刻跳了下去,而他自己一腳踹開艙門,血腥味撲麵而來,死不瞑目的屍體仰麵朝上,唯獨不見了薛泓碧的影子。

沒等他謾罵,忽覺頭頂不對,立刻側身閃躲,沒想到落下來的是一大片草木灰,霎時迷了眼睛,緊接著脖頸被一股大力絞住,身軀失衡仰倒,未等掙紮起身,胸口就中了一刀。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船頭甲板上的兩名守衛一麵高聲示警,一麵拔刀殺來,薛泓碧可不敢跟他們正麵硬攻,連滾帶爬地躲過兩刀,腳下一蹬跳上船頂。

此時,這邊的情況已經驚動了其他六條船,借著燈籠火光,薛泓碧已經看到有人彎弓搭箭,他顧不得許多,高聲喊道:“義父,走了!”

話音未落,箭矢破空而至,饒是薛泓碧下意識躲避也被這一箭射中左肩,整個人也被勁力帶得跌下船去,眼看就要掉進水裏被抓個正著,他將匕首猛然射向岸邊,也是運氣好,正正插進一棵歪脖子大樹上,刀柄係著的細繩一下子拉長繃直,讓他借著力道飛向了岸,重重跌在灘塗上。

為了押送傅淵渟,嚴荃的屬下已經全盤出動,此時岸邊空無一人,薛泓碧跌跌撞撞地跑進蘆葦**裏,肩頭箭傷痛得他眼前發黑,後麵還有殺手緊追不舍,要想逃脫委實難如登天。

終於,他好不容易逃出了蘆葦**,眼前就要鑽進地形複雜的小樹林裏,一道黑影猶如飛鳥從他頭頂掠過,正正落在他麵前。

杜三娘一身紅衣豔烈如火,長發盤成利落的高髻,露出她如刀鋒般淩厲的美貌,此時單手握長刀,抬眼睨他一眼,哼笑一聲:“小兔崽子,有點本事,不過……到此為止了。”

隨著她話音落下,四道黑影緊隨其後,將薛泓碧團團圍住。

最後的生路被阻,薛泓碧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幸好他早已想過失敗,此時也不發瘋,隻是抬頭看著杜三娘,扯起嘴角道:“我不跟你回去,你殺了我吧。”

如果他逃不掉,那就死在這裏,沒了他這個累贅,傅淵渟就不必投鼠忌器了。

杜三娘對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嘲諷道:“你才多大的年紀,就知道舍生取義?還是說在你心裏,自個兒這條命當真不值錢?”

“舍生取義我不懂,要是能活我絕不想死。”鮮血從指縫間滲出來,薛泓碧勉強擠出一個笑,“但是,我寧做死人,不當活鬼!”

——杜鵑,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樣的,我願做十世短命人,不當一生長留鬼。

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跨越了十六年歲月在杜三娘耳畔重合為一,她看著麵前還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薛泓碧,恍惚間又見到了那個向自己伸出手的女人。

白梨曾對她說,我們一起重回人間吧。

彼時她沒有握住那隻手,滿心都是被背叛的憤怒和憎惡,拔出自己的刀在白梨掌心留下了一道幾可見骨的傷口。

後來,她在多年後去給白梨收屍,在那青白冷硬的掌心看到了這道熟悉的疤印,分明早該愈合如初,卻不知白梨為何要留下它,隻記得那一瞬間,她無知無覺已淚如雨下。

多麽可笑啊,變成人的白梨死去了,身為惡鬼的杜鵑卻在同一天活了過來。

這是杜鵑最恨白梨的一點,她讓一個鬼有了人心,知道自己的血有多冷,手有多髒。

杜三娘忽地笑了,笑出了淚,然後閉上眼,輕輕頷首。

四名殺手得令,四把刀同時出鞘斬向薛泓碧,刀勢迅如雷霆霹靂,下一刻將能把他大卸八塊!

然而,第五把刀後發先至,如飛鳥,似蝶翼,於生死刹那擋在薛泓碧頭頂,刀鋒輕顫,婉轉騰挪,四把刀同時被震開,握刀的四隻手也被震得發麻!

啼血杜鵑的刀有多快多狠?

杜三娘的身形如靈鳥般在風中展開,從四把刀下一掠而過,眨眼間落在其中一人身後,橫刀一抹,封喉絕命。

人還沒斷氣,血花從刃上一溜飛起,紅珠尚未落地濺開,她又抓住一個人的肩膀,腳下一轉,拿這人給自己擋了一刀,同時反手回刺,長刀貫穿兩人腰腹!

眨眼之間,四名殺手隻剩一人,他從懷裏摸出煙花筒就要點燃,可惜引線還沒拉開,手臂就騰空而起,杜三娘欺近他身後,隻手反扣咽喉,染血的手指用力一捏,那顆頭顱就歪斜軟下了。

薛泓碧強裝出來的從容徹底破碎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杜三娘朝自己走過來,當那隻鮮血淋漓的手逼近之時,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然而,那隻手僅僅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輕如點水,一觸即離。

“你走吧。”杜三娘指著前方的樹林,“從這裏穿過去,一路往西五十裏有個鎮子鬧疫病,你買好水糧混入其中找地方躲起來,別接觸人也別急著走,等傅老魔追上來,有他保你這條小命,總是不容易死的。”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你……”

“這是最後一次了。”杜三娘唇角微揚,“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我兒子,過往十二年是我處心積慮騙你,如今放你一條生路也算兩清……你既然鐵了心要到江湖去,我就成全你,以後能走到哪一步、活成什麽人模狗樣都看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說罷,她扯下薛泓碧髒汙破爛的中衣,割了個人頭包在裏麵,頭也不回地朝來路走了。

夜風瑟瑟冷入骨,薛泓碧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鼻子忽然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那一瞬間,他鼓足全部的勇氣想要張口再喊她一聲娘,可是呼嘯的寒風堵住他的嘴,也吹幹了他臉上的淚,好不容易喘過了那口氣,杜三娘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荒野夜幕裏,混著無數爛葉的淤泥路上隻剩下一串蜿蜒的紅色腳印,一個連著一個,像腐土裏開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