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見了,心愛的警服

九十年代初,針對公費醫療和勞保醫療費用迅速上漲,國家和企業難以承擔,開始對原有社會醫療保障體製進行了多種形式的改革嚐試,改革是伴著陣痛的,純工人家庭的張凱父親拿不到報銷額度,巨額的醫藥費壓垮了一個家庭。

對爺爺的印象僅停留在照片裏,而奶奶見到我總是一臉幸福的笑容,我驚異於自己家原來還有這樣的過去,也終於明白當我提出要以當一名醫生為理想時爸爸為什麽會顯露出真摯而欣慰的笑容,盡管如此我還沒真的體會到什麽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一開始,我爸爸的朋友們還會去看望……

“叔的醫藥費,我包了。”趙子強做的事雖然不怎麽光明,可對兄弟那是沒說的,當即拍下兩萬塊錢。

“大錢都壓貨裏了,暫時就這些將就用著,不夠再找我要。”趙子強說。

張凱本能的拒絕了,爸爸堂堂正正做人,一輩子沒求過別人什麽,更不要說拿別人家的錢。

“和兄弟還裝啥,叔還在病**躺著呢。”趙子強伸手把錢塞到張凱的懷裏。

張凱知道,家裏的存款已經一點錢也沒有了,能借的親戚都借遍了,現在還差醫院三千塊醫藥費呢,趙子強送來的錢無異於雪中送炭。

“好吧,算兄弟借的,會還的。”

“還啥,我還有事兒先走了,回頭再遇到事兒讓袁明知會一聲。”趙子強起身披上呢子風衣,圍上一條白色圍巾,頗有幾分滬上灘許文強的範兒,徜徉著邁開步子走出張凱家。

張凱走出門送。

單元門前停著一輛八成新的林肯轎車,十分氣派,趙子強打開車門,原地駐足,似有話說。

“買車了,嗬嗬……”張凱的笑容中有些底氣不足。

趙子強輕歎了一聲回頭說:“跟我幹吧。”

“我再考慮考慮。”這一次張凱沒有一口回絕。

是啊,在人家眼裏,錢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而對自己卻比登天還難,一個月68元的工資何時能還上兩萬塊呢?盡管他知道有些像他一樣沒編製的民警,遇事過手卡一道就能多出不少灰色收入,可自小父親便教育他“做人要正”,無論如何他也做不出那樣的事。

因為張凱家裏的事兒,派出所裏也特別照顧他,那種需要加班的外勤盡量不讓出了,到下班時間基本上都可以準時回家。

他一回到家裏便要做好當晚的飯,然後用保溫杯裝上給父親特製的流食送入醫院。

“喲,你兒子來啦。”同房的陪床家屬一見到張凱,便對他媽媽說:“真是孝順。”

丈夫已經躺在**,愁也愁過,苦也苦過,甚至提不起再流眼淚的情緒,提到兒子她滿是皺紋的臉還是舒展開了。

以往來交班,張凱媽媽會馬上走,今天卻沒有,安靜的看著張凱喂飯,邊看邊喃喃道。

“明天就辦出院手續,把你爸接回家安頓好後,我就出去給人家幹保姆。”

張凱一愣,回頭問:“那還有時間照顧我爸嗎?”

“每天能抽出兩段時間回家,照顧完你爸後我再去。”

“你的身體要緊嗎?”張凱憂心的問,因為就在去年,媽媽因為輕微腦溢血辦了特病,眼下剛剛恢複。

“你爸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咱家已經欠了不少債了……”

後麵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是張凱知道,家裏已經別無選擇了。

張凱咬咬牙問:“我去跟趙子強幹怎麽樣?他現在挺賺錢的……”

說到後麵他的話隻有蚊子那麽大的動靜了。

“那孩子心術不正,早晚把自己折騰進去,媽寧願過得苦點兒也不願意見到你出事兒。”一個女人突然倒下了丈夫,更怕折了兒子。

“可是他……”張凱想說兩萬塊錢的事兒。

“子強有這個心,你也要記得還,記住!你爸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你是他兒子,不能因為錢孬了。”張凱媽媽說著伸出手撫了兒子的臉,仿佛他小時候一樣。

“嗯!”張凱最為孝順,從來不忤逆父母,這一次也不會。

每夜的陪宿都睡得不大好,這晚尤為明顯,父親不知道哪裏不舒服,總是哼叫著不肯睡,翻了幾次身,還連倒了兩次大便,把張凱一個體格倍棒的小夥子折騰得精疲力盡,好容易躺在護理**,走廊外傳來竊竊私語,因為特別安靜,所以每一個字張凱都聽得清楚。

“屋子的小夥子看起來挺不錯的。”

“就是命不好,老爸攤上這種病,這一家子人可有得折騰了。”

“這病好不了也死不了,錢是一說,太累人了。”

“少則十多年,多則二十幾年,不知道得花多少錢。”

“唉……”

錢……

這個字在張凱腦子裏盤桓了數日,趙子強那兩萬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沒讓父親的病情惡化,但是現在也花得沒影了,除此之外,家裏還欠下了五千多塊的外債,而自己的工資才68元,68呀!

“你兒子在企業賺多少錢啊?”外麵的說話聲又傳進來。

“剛調的工資,每月二百多塊。”

“不算多,但也絕對不少了。”

“你兒子呢?”

“我兒子做生意,誰知道一天賺多少錢,前幾天買了輛半截美。”

“呦,不錯呀……”

做生意?剛萌生起這個念頭便被自己掐滅了,自己哪是那塊料?不要說和趙子強那種要錢不要命的亡命徒相比,就是和袁明也差得太多,或許可以換個工資高一點兒的工作……

動了這個念頭,他的心忽的一酸,瞥見窗台上靜靜放著的大簷帽,那閃閃的警徽似乎離他越來越遠,他想哭……

“想明白了?”

張凱的老舅近乎是個無賴,由於姥爺的過度溺愛,他整日遊手好閑從不正經上班兒,但時不時的能得到家裏的接濟,而老舅媽在國營製革廠裏做人事,這家廠子是當地同行業中規模最大的,所以人事員職位雖低,但權力很大。

張凱的舅媽是穿著睡衣坐著,邊修著染得通紅的指甲,邊漫不經心的和他講話的。

換做以往,這個家門他都不會進,他還記得母親得病期間,姥爺也因病住院,在母親身體並不好的情況下,他的舅舅居然提出讓他母親去伺候姥爺的無理要求,那時候血氣方剛的張凱差點兒沒動手揍他這個無良舅舅。

家裏的經濟狀況已經不允許他在警局領那麽點兒薪水了,隻能來舅舅家低頭,托舅媽給他換個工資高一點兒的單位,哪怕苦一點,累一點的崗位他都認了。

“廢水排放那塊兒工資高一點兒,不過得倒班,加上補助什麽的一個月三百多塊,工齡多的還能再高一點兒,生病了報醫藥費。”

“行。”張凱二話沒說答應了,他不知道製革廢水汙染物含有有重金屬鉻,長期攝入會引發各種癌症,事後知道了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已沒得可選。

“就這態度啊?”舅媽白了他一眼,“忘了之前是怎麽對你舅舅的啦?”

“看在我媽的份兒上,我爸都這樣了……”張凱強壓下衝動說。

“切。”舅媽哼笑著:“算了,不和你一個晚輩計較,這事兒我給你運作著,到車間好好幹,別丟你舅媽的臉。”

“放……放心,一定好好幹。”張凱不知道怎麽了,說話竟然結巴了。

脫下警服那天,娘兒倆在屋裏抱頭痛哭,躺在裏屋已不能完整表達意願的父親突然嚎叫起來,娘兒倆衝進去的時候,半個身子不利索的父親竟然從**滾到了地上,嘴裏不停的“嗚嗚”著。

雖然聽不清父親說著什麽,但是張凱明白,爸爸不甘心啊,一輩子鐵骨錚錚,如今卻成了廢人,命運為什麽總和人開玩笑?

張凱的生活談不上奢華,可也衣食無憂,這也是為什麽他能從小學武的原因,家家營養都跟不上的時代,他從不缺肉蛋這樣的食品。在不遠的過去,他還是一名警察,盡管工資不高,可是在人前卻倍受尊敬。

廢水處理車間的氣味並不好聞,噪音大到不走到近前喊都聽不見人聲,環境很差,比環境更差的是人心,廠裏的老人兒總是對他呼來喝去,交班的時候喜歡提前,接班的喜歡晚到,仿佛不占盡那十分二十分鍾的便宜心裏就極度不舒服。

張凱忍了,每天就算多幹一個小時也無所謂,車間裏的機器轟鳴,即使是白天也隻能從排風扇的縫隙中看見射進來的陽光,他低下了頭默默忍受著,直到第一個月的工資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