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中毒
路還濕著,偶爾也會有一灘一灘的積水,路兩邊相對高一些,也沒有積水,走起來就很輕鬆。楊翠玲就是踩著路兩邊硬實的地方到地裏去的。
剛下過雨,地裏的空氣濕潤潤的,清新,清爽,吸一口很是提神。莊稼跟她想的一樣,全都濕漉漉的。沒有風,全都寂靜著,顯得莊嚴肅穆。楊翠玲知道打藥是不可能的,可她還是想來看看,看看花被蟲子施弄成啥樣了。看了看,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沒有什麽異樣,才使她稍稍放下心來。
在地裏轉悠了半天,楊翠玲就回去了。
走到村口時候一群人正圍著笊頭子聽他胡連呢。
正是五黃六月農閑的時候,何況昨晚剛下過雨,那就更沒事可做了,因此人們就很閑散。老人們坐在一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蒲扇,你一句我一句不緊不慢地拉著閑呱兒,說到高興處哄笑一陣,說到傷心處知道那是無法挽回的,就沒了年輕時的衝動,歎口氣,算是接受了,因為隻能接受,別無他法。自然老人們大多拉呱兒的都是家長裏短,偶爾也會回憶回憶年輕時的光景。婦女們也找了背陰處打牌,打毛線衣,或者趕做著新鞋,三個女人一台戲,嘴當然是不會閑著,說東說西,胡扯八連,打情罵俏,鬧哄哄的沒一刻安靜的時候。孩子們就更不安分了,五行八作、五花八門沒有什麽不敢幹的,老實的在家打遊戲、看電視,也有打撲克的,活躍一點的到處跑著捉知了、紮蛤蟆、掏鳥窩,更炫乎的就有點惹人生厭了,他們不是看誰家沒人偷偷摘幾個蘋果,就是溜到地裏偷幾個西瓜、番茄、黃瓜什麽的。青壯勞力都出去了,村裏就剩下這些人了,被調皮的人們形象地戲稱為386199部隊。不過,也有漏網的,笊頭子就是其中的一個。
笊頭子是個光棍,本名趙海山,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致使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就一邊高一邊低的。雖瘸著腿,笊頭子卻是個光棍。在當地光棍有兩種解釋,一是在當地比較有威望、威信或者比較有勢力的人,另一種就是單身漢。前者就不用說了,後者又分為兩類,一類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盡量避開人場,另一類恰恰相反,一點也不覺得比誰低,更有甚者總是能讓人家圍著他轉,因為他的出現而興奮不已,笊頭子就是後麵這種人。
結高粱穗子的那節秫杆在鄉下叫秫杆莛子,是整棵高粱最長的一節,這一節最長的有一條胳臂那麽長,一般都用來納鍋蓋,或者編笊頭子。納鍋蓋很簡單,隻要把秫杆莛子一橫一豎排嚴實再拿針線連在一起就行了。編笊頭子就不那麽簡單了,要加上細繩子一起編,最後編出像洗臉盆一樣的形狀來,在鄉下多用來盛饃。笊頭子和他趙海山本來沒半點關係,可趙海山腿腳不行全補到了嘴上,一張嘴一天到晚沒個正經,連得雲山霧罩的。連歸連,可有一樣,笊頭子不管咋連都少不了褲襠裏的那點事兒。眾人笑他下作,他一本正經地說,咋了?這不跟餓了從笊頭子裏拿饃一樣嗎?大家一聽這麽下作的問題居然跟笊頭子相提並論了,越發不倫不類了,索性就叫他笊頭子了。開始他當然不承認,耐不住大家都這樣叫他,他沒法隻好認了,時間長了不但大家就連他自己都把他的本名忘了。笊頭子連的那麽下作,婦女們自然是不聽的,然而還是有聽眾,就是一幫閑來無事的男人了,且陶醉其中,隻要笊頭子在,就會有人慫恿他。笊頭子呢?戳火就著,於是場子就起來了。
現在笊頭子就被一群人圍了慫恿著連一段連一段。笊頭子也不客氣,連就連,怕誰呀?連在當地是胡說八道的意思,一般人不大喜歡人家這樣說自己,笊頭子當然也不喜歡,可多了也就不忌諱了。眾人一聽笊頭子自己說自己連,微微地笑起來。笊頭子也不介意,跟著抹了一把嘴,頗有氣勢地問,說吧,想聽啥?眾人盡管興致正濃,可真的要自己做主反而沒了底,一下子冷了場。笊頭子正在興頭上,被人冷了場就有點掃興,但笊頭子就是笊頭子,是見過世麵的,自然有辦法扳回來。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掃了眾人一眼,說,我講個笑話吧。說有個閨女到她姐家走親戚,她姐家才得個小孩才一生兒,屙屎尿尿還得大人把。有一天,小孩屙了,她姐把著小孩沒法動,就叫狗來舔。從前還很窮,沒有紙擦屁股,也舍不得用紙擦,都是叫狗舔的,要不咋說狗改不了吃屎哩。叫了半天狗也沒來,就知道夠沒在家,就叫她妹子到外邊找,看狗呆哪兒哩。她妹子出去找了兩圈子才找著,可是沒好意思叫。你說咋著?她家的狗是母狗,正跟牙狗屁股對屁股戀蛋哩。她妹子沒法等,也怕人家看見了,就回去了。她姐見她妹子回來了,想著狗該跟著回來了,就叫狗。她妹子說,狗沒回來。她姐問,咋啦?沒找著?她妹子說,不是。她姐問,那是咋啦?她妹子不知道該咋說,又不能不說,就在心裏想咋說合適。正想著,她姐又催,咋回事啊?她妹子還沒想好咋說,叫她姐一催就沒法想了,說,我找著了,可是狗……她姐見她說話不利索,想著可能出啥蘑菇點了,不放心了,說,你說啊,狗咋啦?是不是叫人家藥死了?她妹子說,不是,好好的。她姐就很奇怪,好好的咋不叫回來啊?她妹子說,沒法叫。她姐越聽越奇怪,問,不是好好的嗎?她妹子說,是,好好的。她姐說,好好的咋沒法叫啊?她妹子逼得實在沒法,憋了半天才說,那狗,那狗……她姐急了,那狗咋啦?哎呀,你趕緊說啊,急死我了。她妹子見她姐真急了,說,那狗……正忙著哩!笊頭子講著的時候,眾人就急了,明明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咋到了笊頭子嘴裏吞吞吐吐囉囉嗦嗦顛顛倒倒的就是說不完了,正等得不勝其煩,笊頭子忽然講完了。眾人沒想到說講完就講完了,快得有點出乎意外,就覺得很驚奇,再一想她妹子的話,再也把不住了,轟地一下笑翻了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經久不絕。原來當地人一般性地跟人打招呼會說這麽兩句話,一句是吃了沒?另一句就是忙著哩?現在,忙著哩居然用在這兒了,難怪眾人笑得要死。眾人越想越覺得她妹子的話說的有意思,小聲地重複著,忙著哩,嗬嗬,忙著哩……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想出誰的洋相就跟她打招呼說,忙著哩。不知道的人還會套用原來的詞兒,不忙,不忙。知道的人在旁邊聽了突然就會笑起來。被打招呼的人就起了疑心,又弄不清楚到底咋回事,模模糊糊知道不是好話,就罵,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打招呼的人就冤得要死,一本正經地說,你啥毬人啊,跟你打個招呼你還撅我?被打招呼的人就有點理屈,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後來知道了,就罵,我就說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咋樣?狗嘴裏隻能吐個狗屌。被罵的人就不願意了,於是熱熱鬧鬧的罵起玩兒來。
就在這時,笊頭子看到了楊翠玲,正在興頭上碰上個婦女,笊頭子的興致就很高,忙正兒八經地跟楊翠玲打招呼,忙著哩,他嬸子。他比楊翠玲大,按當地的叫法也該明確長幼地叫她弟妹,或者含含糊糊地叫她聰明家媽,可笊頭子沒這樣叫,而是很調皮地叫她他嬸子,當地也有這樣的叫法,這樣的叫法是從孩子的角度叫的,他這樣叫猶如他是一堆孩子的爹一樣,問題是笊頭子沒有孩子,這就顯得很滑稽。眾人一見笊頭子不但現場發揮還這麽風趣,轟地就笑了。楊翠玲不大跟誰說笑話,聽見眾人笑知道裏頭有彎彎兒,不明就裏不便說什麽就沒搭腔,隻笑了一下。笊頭子還不足興,接著問,想我了沒,他嬸子?笊頭子跟七奶奶一樣喜歡跟人開玩笑,楊翠玲也不覺得意外,隻是有點不好意思,人家已經跟她說了兩句了,她就不能不搭理了,要不也太彬了,本想正經跟他說話的,又一想笊頭子啥時候正經過人啊?就罵,你要是倆腿一般長才鐵哩。罵著顧自走著。笊頭子被罵了短處也不惱,嘿嘿地笑了,說,我倆腿要是一般長你就跑不掉了。楊翠玲一聽果真回頭看了。笊頭子卻並沒追她,見她回頭,眾人一起跟著笊頭子再次轟笑起來。
一回到家楊翠玲心裏又不踏實起來,抓耳撓腮地等了半天,看看晌午了,知道莊稼上的水該曬得差不多了,就在一片人家午飯的炊煙裏急急匆匆地下地了。
那時候,楊翠玲是全副武裝的,頭上戴頂草帽脖子裏圍條手巾背上背著打花筒子一隻手裏掂著一瓶1059和一隻塑料水桶另一隻手擓著一個提籃。正月十五一般人家都會買些煙火放的,其中有一種煙火叫地出溜子,有一搾長,手指那麽粗,隻要點燃按在屁股上的撚子,地出溜子就會噴著火花箭一樣在地上往前衝,那架勢很有點置生死於不顧的味道。楊翠玲那時候就像一隻點燃了撚子的地出溜子,突突突一溜煙地往南地裏鑽。提籃裏是她的午飯,兩個饃,幾骨朵淹的鹹蒜瓣,還有一瓶礦泉水。饃是自個兒蒸的;鹹蒜瓣是自個兒淹的,與前幾年的口味不同,她聽人說放點糖味道會很好就放了糖,味道果然很好;礦泉水是兒子那次從縣城回來喝剩的瓶子裝的開水。說起礦泉水她是知道的,也見過街上賣的,也看到過有人喝,看人家喝起來那個得法樣兒總以為像健力寶那樣好喝,很多時候就想買一瓶嚐嚐,可是一瓶就得一塊五,她猶豫了幾次還是沒舍得買。那次,見兒子放在桌子上還有小半瓶就悄悄打開喝了一口想嚐嚐鮮,不料跟井裏打上來的水沒啥區別,心裏想可能兒子喝完還不夠又裝的井水吧。這樣幾次,她終於忍不住問兒子,好喝嗎?兒子說,不是好喝不好喝,渴了嗎,沒有比這再便宜的了。她就問,啥味兒啊?兒子就把水遞過來,你嚐嚐。她喝了一口還是井水味兒。兒子笑了,本來就是個水嘛。她這才知道所謂礦泉水其實就是水。楊翠玲就有些心疼,恁值錢啊?趕明兒裝了咱井裏水咱也拿去賣去,一瓶子一毛就中。兒子聽了嘎嘎地笑起來。她莫名其妙,咋啦?太便宜啦?我覺得夠貴的了。兒子摟住肚子笑得更厲害了。水不好喝,瓶子還是不賴的,楊翠玲舍不得扔掉就拿來裝了水,還覺得挺方便的。
楊翠玲的勤快在王菜園是出了名的,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了,見了她這個時候還往地裏去,隻是好心地勸了一句,吃了飯再去吧,這時候多熱啊。楊翠玲笑笑,說,不礙事。說著話,腳步卻沒停,一直朝前走去。
天熱是真的,正是五黃六月能不熱嗎?楊翠玲當然知道熱,可她還是要去。她心裏急啊,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地裏去。事實上,夜裏她就睡不著了。
再來到地裏已不同於早上了。正是晌午,毒花花的太陽像憋足了勁兒的野牛,把渾身的熱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傾倒下來,一絲風也沒有,加上剛下過雨地還濕著,被太陽一曬熱氣蒸騰,整個空氣就像蒸籠一樣溽熱潮濕,十分難受。這樣的天氣地裏一個人也沒有,四下裏靜悄悄的。急於打藥的心情讓楊翠玲啥也顧不上,匆匆忙忙就來到了地頭。楊翠玲稍稍吐了一口氣,拿脖子上的手巾擦了一把臉上和脖子上的汗。她本想找個蔭涼的地方歇歇,吃口飯的,又一想四畝地的花夠她忙的呢,趁著剛開始還不累趕緊幹會兒,一會兒累了一邊歇一邊吃還來得及,就趕緊把提籃放在另一家的莊稼地裏,把打花筒子、1059放在自家地頭,掂著塑料桶向地頭另一邊走去。那裏打了一眼井,是為了預防幹旱時澆水用的,如果口渴的話也可以打水喝,因為用不著的時候是用水泥預製的蓋子蓋上的,所以並不髒,而且也很清涼,喝起來解渴也長精神。夜裏剛下了一場透雨,井裏的水也跟著漲了上來,平常要續下去好幾米長的繩子才能打上水來,今天隻要一彎腰就能打上一桶水來。
楊翠玲對打藥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嫻熟得很,兩桶水沒倒完,打花筒子就滿了,再打開藥瓶蓋子,將刺鼻的藥倒進瓶蓋裏量著,一二三,往打花筒子裏倒進滿滿三瓶蓋子藥,再合了瓶蓋子,把打花筒子的口密封嚴實,楊翠玲再拿手巾擦了一把汗,背起沉甸甸的打花筒子就進地了。
到底剛下過雨,地裏還濕著,一踩上去立刻就是兩腳泥。楊翠玲剛一到的時候就瞄著了,這會兒就光了腳,隻要能把花打一遍,泥不泥的能有啥呢?
今年的花楊翠玲可沒少下功夫,先是選種,東打聽西打聽,東對比西對比的,費了好一番勁兒才算把棉種買回來。接著就是打營養窩。打營養窩很費勁,像打蜂窩煤一樣打出一個個細細長長的泥柱來,唯一和蜂窩煤不一樣的是泥柱上是沒有窟窿的,隻在一頭的頂端凹下去一個拇指大的坑,那是專門放棉種籽的。雖是這樣,打營養窩還是不那麽簡單的,單是泥就不是隨隨便便能用的,必須是積下的好糞和細土,兌在一起就成了營養土了。營養土裏最好的糞當然是人糞,次是牲口糞,再次的就是雞鴨糞了,好在人糞不是難事,隻要潑在土裏曬幹了再搗碎了就中了。這個時候土就很有學問了,太幹了太濕了都打不成型,稍幹點倒是能打成型,可是打起來很是費勁,常常累得汗流滿麵、手磨上水泡也打不了幾個營養窩出來。必須幹濕適中才好,這個是要慢慢琢磨了,那要的就是功夫了。許多人常常被土弄得焦頭爛額的叫苦不迭。後來不知誰動開了腦子,發明了打營養窩的懶辦法,那就是直接把營養土和成泥抹在苗**,隻要不是太軟就行,太軟呢也沒關係,停一停,讓泥晾一下,待泥變得軟硬適中的時候再拿把刀子橫橫豎豎的一劃拉,劃拉出許多個小方塊來,再在每一個小方塊上按進一粒棉籽,然後再灑上一層細土,蒙上塑料布就行了。這法子省時省工也容易掌握,一經發明很快就傳開了。但也有個無法克服的缺點,那就是這樣的營養塊是打不大的,否則很難起出來,營養塊小了,營養自然就少了,營養少了棉花苗就吃虧了,棉花苗吃了虧棉花也就吃虧了,棉花吃虧了人就吃虧了。有了這教訓,大家就又恢複了打營養窩。楊翠玲為打營養窩費的那勁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決定種花,楊翠玲在頭年的夏天就開始準備了。一般人家給棉苗準備的營養是人糞潑上黃土,那營養就單是人糞而已。楊翠玲給棉苗準備的營養是河裏的漬泥,這種泥在河裏不知沉積了多久,也不知混合了多少東西,漚得發黑,單是手感就很讓人舒服,又光又滑,曬幹了則變成淡青色,很是好看。不過,好看不好看並不重要,又不是花兒,不是用來觀賞的,是肥料,是要拿來喂莊稼的,有養分才重要。漬泥因為在河底沉積得久,那養分也就很足,在加上人糞那營養就別提有多肥了!不過,挖漬泥就比較費勁,天冷了下河挖泥肯定不行,得是大熱的天才好。近河岸的地方也肯定不行,不會有漬泥,即使有也是沉積不久的,不會太肥,那得到河心裏去,隻有那裏的漬泥才是年深日久的,才肥得流油。可是,河心很深,必須得有很好的水性,好在這幾年後河的水一直不深,反而越來越淺,最深的地方也不過到胸脯。另一個就是漬泥很沉,一次挖不了太多的,那就隻有一趟一趟的往河岸和河心跑。等漬泥挖得差不多了,就扒開在河岸便晾,晾得差不多了趕緊拉到路邊或者場院邊,反正不能放在河邊,萬一下起暴雨來,那就全白搭了。漬泥到了路邊或者場院也不算畢,還要捯糞,就是拿抓鉤一遍一遍地把曬幹的漬泥敲碎。碎到什麽程度呢?碎到最大的塊兒像花生米一樣才算差不多。然後潑上人糞,再然後等曬幹了繼續捯糞,再捯到最大塊兒像花生米一樣才算捯好。接下來就摻營養土了,就是把捯好的糞和細土摻到一起。當然,那土也要敲碎的,跟捯好的糞一樣碎才好。按說,那麽好的糞少許灑點水就可以打營養窩了,不必摻土的。可是,土還是要摻的,不然那糞就太肥了,棉花苗受不了會燒壞的。再接著就是打營養窩了。這活計沒啥技術含量,可是繁瑣,一天兩天老是重複同一個動作,性子稍急一點的半天也撐不下去就亂蹦亂跳了。還有一樣,累人,種一畝地花就要好幾百棵棉花苗,每一棵棉花苗就要一個營養窩,換句話說,種一畝地的花就要打好幾百個營養窩,能不累人嗎?營養窩打好了,苗床也整好了,那就把營養窩一個一個的小心地放進苗床裏去吧。好幾百個營養窩也夠忙活一陣子的了。營養窩放好了,點棉花籽,就是在每個營養窩裏都放上棉籽,最好每個營養窩裏都放兩粒或者三粒,這法子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費棉籽,不過保險,總比發現不行了再補要好多了,那會參差不齊的。棉籽點完了,就要整個兒撒一層細土,把棉籽蓋住,再均勻地撒一遍水。這一切做完就不那麽累了,可以喘一口氣了。以後就是拿細竹子或細木條在苗床邊上弓起來,再覆上塑料布,再用土把塑料布的邊角壓實,剩下的就是等棉籽發芽、破土、長苗了。這大概要一個多月才行,每天看一下就好,如果顧不上或者忘了幾天看一下也沒關係,然而奇怪得很,沒有幾個人會忘了的,一向勤謹的楊翠玲就更不會忘了,差不多天天都會看上一遍的,苗床一圈都被她的腳踩明了。惹得旁院的嫂子老苗直說,你看你伺候哩,天天去看,天天去看,比跟您孩子還親哩。楊翠玲就嘿嘿地笑,被老苗說多了,有點不好意思了,說,誰知道呀,心裏就是想去看看,不去看這心裏咋跟少點啥樣。老苗就來氣了,說,嗨,你還越說越來勁了,看叫你的腿跑細了。楊翠玲就不言語了,就嘿嘿地笑。
一個多月後就立夏了,天開始熱起來,花苗也要栽到地裏了。栽花苗不難,可是累人。先是打開苗床,把營養窩扒出來,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放到架車上,因為是花苗,上麵不能壓上東西的,所以一架車也拉不了多少,那就隻好多拉幾趟了。地是早就留好拾掇好了的,隻要挖好坑把營養窩放進去再澆上水就中了。這時候往年很少下雨,今年也不例外,那就隻有挑水了。隻要有活幹,楊翠玲就不怕。但拉營養窩、挖坑、挑水、澆水全要一個人來不免就有點手忙腳亂的顧不過來,要是別人早就叫苦連天了,楊翠玲卻一聲也沒吭。她知道就是叫得天響也沒有用,人不動,一切都不會動的。楊翠玲自然也有辦法,拉了一架車營養窩,拿了鐵鍁在地裏挖了一大溜坑,再把營養窩一個一個地放進去,封好,再去拉營養窩,再挖一大溜坑,再把營養窩一個一個地放進去,封好……如此往複幾趟,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再把水桶、扁擔、繩子帶過來,打水、挑水、澆水一氣嗬成。以後就不用管了,等著花苗一天天長大吧。
再過一個月,收了麥、種了秋莊稼,花苗就該打藥了。以後就閑不著了,花地就把人纏住了,打藥、打叉、捉蟲、拾花、曬花……想閑也閑不著了,活兒一個接一個都在那兒排著隊等著呢。現在花剛開始開花兒,離拾花、曬花一堆活兒還早著,但恰恰這時候到了關鍵點,更不能能掉以輕心,反要格外上心,打藥、捉蟲都要跟得上。也正因為這樣,昨晚的一場雨才讓楊翠玲睡不著、坐不住、吃不下了。
打花筒子有兩種樣式,一種是圓滾滾的,一種是扁圓的。圓滾滾的打花筒子要事先打飽氣才行,打飽氣壓力就會很大,所以一律是鐵的。這種打花筒子隻有一根肩襻,背起來有點勒肩膀。扁圓的打花筒子是塑料的,可以很穩當地貼在脊背上,它還有兩根肩襻,背起來就舒服多了,還有一樣,可以一邊走一邊打氣、噴藥,和圓滾滾的打花筒子比起來實在得勁多了。所以一般人家用的都是扁圓的這種,楊翠玲背的也是。
楊翠玲左手壓著打氣的壓杆,右手拿著手柄,做好打藥的架勢就進地了,一進地就把什麽都忘了,一門心思全都在了打藥上。楊翠玲一扭開把手上的開關,壓了幾下壓杆打氣,噴嘴立刻就噝噝地響著噴出荷葉形的水霧來。楊翠玲靈巧地揮動著,小小的噴嘴就一忽兒從上麵噴在花葉的正麵,一忽兒噴在花葉的背麵,花葉被水霧衝擊發出吱吱的聲響來。楊翠玲聽著心裏就很舒坦,越發地用心打藥了,不一會兒就打到半截地裏去了。育苗的時候,楊翠玲的營養窩準備得就十分充足,花苗栽到地裏長勢自然也不差,等花苗子起身的時候又追了一遍肥,下了幾場透雨,花們就精神起來,一棵比著一棵可著勁兒地往上竄,呼呼呼,不大功夫地就罩滿了,呼呼呼,再過幾天花們就森林般雄壯起來了。這使得楊翠玲被淹沒了,遠遠看去隻看到一頂草帽在一片綠色裏飄。
那時候,晌午頭的太陽正天熱得厲害,又沒有一絲風,再加上濕漉漉的地正被太陽一曬熱騰騰的蒸騰著,呆在這樣的地方當然十分燠熱,不多久楊翠玲渾身就沁出汗來,把她的衣裳都溻透了,臉也熱得紅通通的,可楊翠玲一點也沒覺得,她看著藥水噴在花葉上滿心的歡喜,看著開始開花兒的花滿心的高興,隻想著快些把花都打一遍藥,別的什麽也注意不到了。直到楊翠玲灌第三打花筒子水的時候才覺到有點熱累,有點惡心,還有點想幹噦,她想也許是自己心裏太急,又沒吃好飯,天又熱,這樣幾趕陣趕到了一起,歇歇就沒事了。這麽想著,楊翠玲就蹲在高大的花棵子下歇了,她知道過一會兒就會好的,那時候再接著打藥,趁早打完了心裏幹淨了,再回家好好歇歇。這樣呆了一會兒,本以為會好點的,沒想到不但沒見好,反而更糟了,先是汗淋淋的,接著有點喘不過起來,一動頭還暈暈乎乎的,看什麽都好像在動。楊翠玲知道自己中毒了,心裏暗叫了一聲,壞了!趕緊爬起來想往家裏走,可是剛走了沒幾步就一陣眩暈摔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