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墳

大年三十那一天,查文斌很早便起了床,按照農村的習俗,他今年喪了女兒,雖說是晚輩,但家中也不能貼對聯。他簡單地做了幾個菜,放在小籃子裏麵,收拾了香燭,帶著兒子準備去上墳。

在我們那兒,一年之中要祭祀亡去的人,一般有幾個日子,分別是:

清明節,需要上墳掃墓,點香燭和立招魂幡,祭奠先人,這個日子現在都成了法定假日了,也是大家最熟悉的日子。

中元節,即鬼節,時間是農曆七月十五,也叫七月半,據說閻羅王於每年農曆七月初一,打開鬼門關,放出一批無人奉祀的孤魂野鬼到陽間來享受人們的供祭。七月的最後一天,重關鬼門之前,這批孤魂野鬼又得返回陰間,所以七月又稱鬼月。

話說在這一天,無論貧富家家戶戶都要備下酒菜、紙錢祭奠亡人,以示對死去的先人的懷念。中元節一般是七天,又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三年內死的稱新亡人,三年前死的稱老亡人。迷信說新老亡人這段時間要回家看看,還說新老亡人回來的時間並不相同,新亡人先回,老亡人後回。因此要分別祭奠。燒紙錢的時間要選在晚上夜深人靜時,先用石灰在院子裏撒幾個圈兒,說是把紙錢燒在圈兒裏孤魂野鬼不敢來搶,然後一堆一堆地燒,燒時嘴裏還要不住地念叨:“某某來領錢。”最後還要在圈外燒一堆,說是燒給孤魂野鬼的。亡人們回去的這一天,無論貧富都要做一餐好飯菜敬亡人,又叫“送亡人”。

所以中元節,一般大家都是在自家院子裏進行的,並不上墳,因為那一天陰氣是一年之中最旺盛的,搞不好在半道就中招了。農村地區的那一天,大人們都不許小孩外出玩鬧,吃罷晚飯便早早休息了。

另外一個祭祀亡魂的重要日子,便是冬至!大家都知道這一天太陽離北半球地麵最遠。根據史料記載,早在周朝,冬至日便有“天子率三公九卿迎歲”的記載。《周禮》中規定,在冬至日,要舉行“致天神人鬼”的祭祀儀式。

講究點的地方和講究點的人,那一天是吃素的,但也要殺雞宰羊,先祭天,再祭魂。如查文斌這般還得祭三清,拜師祖,然後晚上吃碗湯圓。

一年之中最後一個跟死人有關的祭祀日子,在我們那兒便是大年三十了。

若是死去一年以上的,應當在大年三十這天,早上張羅飯菜,然後準備上墳的祭品。

先是準備紙錢,圖方便點的就去商店裏買現成的黃草紙,一般都是長方形,一紮一紮的。講究點的就得自己做元寶了,用這種黃草紙自己手工做,跟疊紙船的手法差不多,反正樣子挺像元寶的,兩頭翹起來。還有一種就是用剪刀剪銅錢,用的也是這種紙料。

現在也有用木刻的如鈔票樣的印版在草紙上印製成錢,上麵一般寫上麵額大小。或者用五十、一百元的人民幣,在其上吹三口氣,再放在草紙上用拳頭打三下,表示印下了一張錢。接著準備鞭炮、酒、香。最重要的是選上好的豬肉放入鍋內煮熟,切成碗口大小的方塊狀,放入碗中做祭品,叫作“刀頭”。至於那種商店裏賣的“天地銀行”麵額巨大的冥幣,多半都是商家想出來的噱頭,那玩意燒下去,小心祖宗被小鬼抓住說它使用假鈔。

上墳祭祖時,由本家老爺們帶領全家老小,除了太小和太老的都必須參加。祭祖時,先將祖墳前後左右的雜草清理幹淨,再三叩九拜,祭獻刀頭,焚三炷香,燒紙錢,放鞭炮,祭祀完後才能回家吃飯。

這些東西查文斌都是信手拈來,沒一會兒便準備妥當了,帶著小兒子提著東西便去了墳山,卓雄和橫肉臉已經去鎮上了,說是去再買些酒菜。

今年啊,在那片墳山上又多出一個新墳,便是他的小女兒的,查文斌不忍心過去,便差了他的小兒子去燒紙,因為白發人是不能給黑發人下跪的,這要折壽。查文斌自己則去了師父和祖宗的墳上。

本來這事情也就這麽過去了,因為除了這會兒,他今晚還得去一趟墳山,去幹嗎呢?守歲!

這是查文斌老家的習俗。家裏有喪事的,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吃罷年夜飯後,家人要等到半夜12點再重新上墳山,替死者放鞭炮、燒紙錢、燒紙衣服。這樣做就是告訴死者,過年了,這是它在下麵過的第一個年,以後它就不屬於人世間的。

如果死的是個輩分大的,那他的親戚們在那一晚都得去替他守歲,不論刮風下雪,都要去。可查文斌本來就沒什麽親戚,死的又是小孩,他是打算晚上一個人上來一趟就算了,拖著兒子反而讓他跟著受罪,這會兒讓他拜過妹妹就行了。

查文斌正在師父墳頭燒香磕頭呢,不遠處就是他女兒的墳頭,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傳來,緊接著就是“啊”的一聲,查文斌趕忙回頭一看,不好,出事了,他那小兒子正在墳頭前的地上打著滾,一團白煙還未散去,查文斌趕緊丟下手中還沒燒完的香紙,跑了過去。

原來,上墳的時候,他帶了幾個“十六響”,即點燃後能響16下的一種小炮仗。而此時的十六響已是四分五裂,查文斌知道肯定是這炮仗把孩子給炸了。他趕忙抱起號啕大哭的兒子往山下去了。

這本就是個偏僻的小山村,村裏有一個赤腳醫生,查文斌知道就這傷勢也沒必要再送去他那裏了。好在今兒是過年,村裏在外忙的人都回了家,那時候有條件的人已經買了麵包車開始自己跑運輸,村頭阿貴就有一輛。

查文斌火急火燎地跑到阿貴家,正碰上阿貴也提著香紙準備去上墳呢。那時候查文斌的名氣別說在自個兒村,就是在周圍幾個縣來講,也是名聲在外。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裏,特地來找他看相、算命、求風水的都踏破了村頭的土坎,就更加別說那些來找他辦白喜事和驅邪的人了。

阿貴一看查文斌抱著兒子,那孩子身上還有斑斑血跡,他放下手中提著的籃子趕緊問道:“文斌哥,這是咋的了?”

查文斌急急忙忙地說道:“讓十六響給炸了,你的車子在家不?在的話麻煩載我去趟縣醫院。”

阿貴一瞧那孩子,衣服都給炸爛了,曉得傷得不輕,隻衝院子裏喊了一句:“孩兒他娘,你先去上墳,我有事。”說罷,放下手頭的東西,趕緊領著查文斌進了院子,發動小車載著他們爺倆朝著縣城趕去。

說實話,那會兒那地界的路,真不咋的,還沒修上柏油路,就是那種泥巴土路。大冬天的一上凍再下個雨什麽的,路上坑坑窪窪的,車子一路顛簸,那孩子疼得是齜牙咧嘴。阿貴用了最快的速度了,但還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縣醫院。那一天多數醫生都回家過年了,阿貴幫著查文斌掛了急診,等了好半天才把那孩子送進了急救室。

此時,查文斌的腦子裏已是一團亂麻,不久前自己就曾經躺進去過,這下換成了自己兒子,女兒已經丟了,說什麽也不能讓兒子再有事了。

再說那卓雄和橫肉臉回到家裏,見查文斌好久都沒回,去外麵一打聽,阿貴媳婦說是孩子給炸了,兩人在村裏急得也是團團轉。好不容易在村長家裏借了一輛三輪車,卓雄載著橫肉臉呼嘯而去,家裏隻剩下黑子那條大狗了。

等他倆趕到醫院,一番尋找後,終於見到了查文斌,他正在門口花壇邊抽泣呢。

卓雄趕忙就問:“文斌哥,孩子咋樣啊?”

查文斌見是他們來了,抹了一把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造了什麽孽,女兒丟了,這兒子還給炸得……”

“咋樣了啊?”

查文斌一把扶住卓雄,哽咽著說道:“把**給炸壞了,醫生說怕是將來不能生育了。”說完查文斌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這叫個什麽事啊!

查文斌的師父曾經告訴過他,做道士,可以得罪鬼,但是不要得罪神,神是恩怨分明,有責必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泄露了太多的天機,又或者說這也是天命?總之查文斌絕後了!

那孩子的命是保住了,縣醫院的病**,三個大男人看著冷冰冰的牆壁,心中都不是滋味,這話該怎麽開口和孩子講,查文斌說不出口,其他人就更加說不出口了。

當天傍晚,查文斌決定把兒子接回去過個年,阿貴在下午已經被查文斌先給差回去了,卓雄開著三輪車載著四人頂著寒風回了家。一路上查文斌用厚厚的棉襖包著兒子,可那孩子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黑子像是預感到了什麽,村子裏的人都說,這狗從中午開始就一直站在了村口。等瞅見查文斌他們回來,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衝上去,而是靜靜地等著,然後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回了家。

安頓完孩子,卓雄先是收拾了一桌酒菜,再怎麽,今天也是年三十,出事歸出事,年終究是要過的。隻是那孩子疼得直叫,大夥兒誰也沒心情吃飯,就連黑子也早早就去大門口趴著了。

查文斌半步都沒有離開過,一路上也沒說過話,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隻是不停地翻看著手中那塊大印。或許再給他一次機會,便不再選擇做道士,不過他有選擇嗎?橫肉臉無精打采地看著那台黑白電視機,裏麵的趙忠祥搭配著倪萍正在給全國各族人民拜年,這也是查文斌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

那孩子隻是勉強吃了幾口餃子,不多會兒也不知是疼累了還是真困了,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看著兒子臉上掛著的淚痕,查文斌心中越發不是滋味了,一個翻身,拿起床頭掛著的七星劍便要出門。

“你們倆在家看著,不管有啥事,不準出這個門!”這是他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然後提著七星劍,背著乾坤袋便大步走了出去。卓雄知道他的性格,他說什麽最好就聽著,便老實地窩在板凳上看著無聊的節目。

黑子見查文斌要走,搖著尾巴就跟在後麵,這倒沒有被他阻止,一人一狗向著遠處的深山走去。

他們祖墳的風水是當年查文斌的師父看的,在一條小青龍的背上,雖說不上是什麽龍穴鳳地,但在這一片也算是頂好的了。再一個自家本就是農民,也不想圖那個大富大貴,師父便選了那兒,離家不算遠,五裏地,原本有些野茶種著,那塊地在當地也叫作茶葉地,下麵的泥土都是正宗的黃土,厚實得很。女兒那個小墳包本是當年師父給查文斌看的穴,隻是沒想到白發人送了黑發人,便把她給葬在了那兒了。

最讓查文斌不明白的是,今兒是新年,妹妹怎麽就連自己親哥哥都沒保住呢?還就這樣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難不成真是一場意外?他從不給自己算命,也不給家裏人算命,反正今晚原本就打算給閨女燒個清香,趁著這個機會一塊上去看看。

這天呢,果真是說變臉就變臉,剛才還是好好的呢,等查文斌走上那條小道,居然開始打雷了,而且還是炸雷!查文斌停住了前進的腳步,黑子就站在他的身旁,瑟瑟的西北風又開始呼呼作響。

“冬天打雷,來年墳堆。”查文斌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語道。這絕對不是一個什麽好兆頭,在這種本不該發生雷電的季節裏,如若發生了雷電,則預兆來年或者疫病流行,或者有自然災害,會大量死人,所以閻王不得閑,人死用耙推,墳墓來不及挖,一個貼著一個。

換作平日裏,出現這種凶兆,他是萬萬不會再上山的,可今天已然顧不得那麽多,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山頭上埋著的都是自己至親至愛之人,若說不保自己還說得過去,總不至於會害了他。

捏了一把七星劍,查文斌拍了一把黑子的屁股:“走!”

空中閃電肆虐,把那原本漆黑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查文斌提著手電筒,這種幹電池的性能怎能和射燈比?紅兮兮的那點光線從遠處看活脫脫就是一鬼火在飄**,這點亮打了和沒打差不多。

要經過查女的墳,得先過他師父那一座,接著才是他爹媽,最右邊那個原本是留給自己的,現在給了閨女。雖說白天已經上來祭拜過了,但過個夜路,查文斌怎麽也要跟師父打個招呼。他細細地摸出一炷香來,用火折子給點燃了插在墳前。

要說這冬天的風刮起來就跟刀子似的,這香啊照說也燃得特別快,墳前為了方便祭奠,查文斌還特意做了一個香爐,用水泥澆築的,平日點燃後插進去便是。這師徒倆生前話就不多,死後就更別說了。查文斌準備上完香就走,還未轉身,一陣大風吹來,眼角瞥見那炷香倒了……三根全部倒了……

查文斌沒有去扶,他心中說道:“倒了就倒了吧,你不讓我去,我也得去。”拜過師父,不再理睬,跟著黑子繞過這座墳頭,朝著上麵走去。這天上還在電閃雷鳴,陣陣西北風,涼氣襲人。

現在,這一陣陣帶著襲人涼氣的西北風,正吹入了前麵一片樹林子。樹是什麽樹呢?板栗樹,這些樹的葉子早在深秋的季節就落光了。樹林子中,都是一些禿了枝幹的枯樹。枯萎的葉子飄落在林子間,積成了一個個的小堆,起起伏伏,如同一座座小山,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枯林之中。這些起起伏伏的堆積物,難道真的都是小山嗎?

不,當然不是小山。

都是墳!這一個連一個的堆積物,都是一個個的墳!大墳、小墳……

誰分得清呢?這塊地以前就是老墳地,風水好嘛,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留下的,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

話說當年土改的時候,村裏的小夥子們拿著鎬子、鋤頭硬是在這片林子裏開出了一塊地。聽外婆說,那塊地當年砸墳的時候,有那種用糯米稀合著黃土糊起來的大墳,一鎬頭下去就隻留下一個白點點。

為了擴大農業生產,響應國家號召,村幹部帶頭,生產隊裏的好勞力啊到處開荒,問死人拿地就是那會兒出現的。這叫什麽?叫作退墳還地!

加上後來的那段特殊時期裏,破四舊,廢除封建迷信又成了人人的口號,這塊地,便又被徹底翻了一遍。遇到那些個無主老墳,青磚搭建的,都給人挑下山做了房子的下腳料,那時候磚頭貴啊。這種年代久遠的青磚質量那是相當好,普通的磚刀得砍上四五下才能給弄斷呢。

從裏麵掏出的棺材板不是被拖出來當柴燒了,就是丟在荒野裏了,那些個屍骨但凡是穿金戴銀的一律按照地主階級處理,將它們銼骨揚灰,金器銀器都被些手腳快的人搶先揣進了自己兜裏,餘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多半就地打碎,重新攪拌進了泥土裏。還有些玉器,成色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一般都丟給村裏的小孩玩了,那些個小屁孩子哪裏懂這些,不過當成一般玩物到處丟罷了。

後來這片地啊就被種上了茶葉,這兒的土是黃土,所以茶葉特別香。以前啊,每到春季那些個村婦便提著圍兜來這兒采茶,三五成群地搶著摘那最嫩的芽兒,那是頂好的毛尖,拿回家炒幹了好好保存起來,這裏的茶自己家是舍不得喝一口的,得等到家裏最重要的客人來了才泡上一杯,這兒前前後後幾個村子,就數這裏的茶葉最好喝。

後來查文斌的師父看上了這塊地,才選了這兒做祖墳,替他料理了家裏的後事,死後自家也埋在這兒了。這就跟咱們西安一樣,但凡那些曆史上的風水寶地,你挖下去,絕對不止一個墳,都是一層疊著一層,當年茶葉地這兒,都是用炸藥炸的,因為有的老墳的堅固程度可比現代的水泥,古人沒有鋼筋,就用鐵條代替,然後澆上糯米稀,那玩意靠人力是別想動的。

天色更黑了,到這個點,黑得有些陰森,不時地一道閃電劃過,這片板栗林子顯得格外陰森,而那些寂寞的墳林,也更幽、更深了……

這樣的一個黑夜,這樣的一片墳林,難道還會有人進來嗎?就在這一個黑夜,就在這一片墳林,此時,竟然真的響起了哭泣聲,人的哭泣聲。

由遠而近,漸漸地傳來……黑子猶如離弦之箭一般筆直向前衝去,查文斌知道這狗能看見他所看不見的東西,提著七星劍便緊跟其後,馬上就出了林子,前麵就是女兒的墳了。

“啪!”,空中一個炸雷忽閃而下,天空中猶如綻放了一個巨大的煙花,照得整個大地猶如白晝一般,黑子正咧著大嘴在墳包前麵“汪汪”地怒吼著。

這是誰的墳?查文斌女兒的!黑子是什麽狗?開了天眼的!它能不認識這裏是什麽地方?何況查文斌還站在身後。

“黑子,過來!”查文斌一聲喊,黑子警惕地慢慢後退,口中還不時地發出低沉的吼叫,這是一種敵視,也是給查文斌發出的警告。回到查文斌身邊的黑子還在不停地打著圈。

查文斌拍拍它的脖子,試圖讓它安靜下來,可黑子脖子上的那圈毛發分明豎得更加厲害了。

這是女兒的墳前,離十二點還有十分鍾,遠處有些愛熱鬧的人家已經把煙花先放了,爆炸聲合著雷聲,印得那個小土包一閃一閃的。這個墳沒有墓碑,因為這孩子實在太小了,查文斌不想她死後把身前太多的東西都帶下去。但是黑子的警告,查文斌是聽到的,他不可能就這樣提著七星劍明晃晃地出現在她的跟前,那樣太殘忍,也太無情。

黑子的吼叫讓查文斌有些奇怪,除了不遠處飄**著幾個無關緊要的孤魂野鬼,查文斌還真沒看見什麽。況且,當初埋這個墓時,他可是親眼看過的,沒什麽特殊的,怎麽今天出了這麽個狀況?

打著不怎麽亮堂的手電,查文斌慢步走了過去,還差幾分鍾燒清香的時間便到了,若是閻王爺給麵子,或許會放她上來吃上一頓,查文斌等的就是這個點。

一碗夾生飯,倒著扣在地上,前麵放著三葷三素,還有三個紅彤彤的大蘋果。這孩子生前最喜歡的便是蘋果。可是那會兒窮,也偏僻,一年到頭難得吃上半個,這一次,是從省城帶來的正宗紅富士,放下蘋果的那一刻,查文斌眼淚就流出來了,小聲說道:“閨女,吃,這個蘋果可甜嘞,你緊著吃啊。”

查文斌蹲下身子去,給飯上插著三炷香,又掏出已經包好的元寶紙錢,放在墳頭用石頭壓著,準備時間一到就點著。

黑子的狂吠還在繼續,無休止的吠叫讓查文斌本就煩躁的心越發不安了。他拔出七星劍,“噌”的一聲就插進了泥土裏。說來也怪,就這麽一下,黑子還真不叫了,連同周邊遊**著的那幾個夥計也嚇得四散逃去,這劍上沾的鬼魂太多了,煞氣過重,查文斌就勢坐在了墳包跟前,不斷地落著淚。

“大哥,你這蘋果能賣給我一個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幽幽地響起。這孤山野凹裏哪來的人?換作普通人,估計這一下就給嚇出尿來了,可他是誰?他是查文斌,死人堆裏打過滾,閻王殿裏討過命的。

“蘋果有是有,不過我不賣,這是給我女兒吃的。”查文斌頭也不回地答道,頓了頓,他又說道,“天色已經這麽晚了,你一個姑娘還出來,不怕撞邪嗎?”

“我在這兒已經住了好多年,早就習慣了,現在我的孩子肚子餓了,我特意出來給他找一點吃的。正好,就遇到大哥你了,你就行行好,賣給我一個吧。”那女聲再次幽幽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絲懇求。

“哦。是嗎?”嘴上在應著,查文斌依舊低著腦袋,半晌從乾坤袋裏掏出一個蘋果來,放到後腦勺,“一塊錢一個。”

腳步聲,窸窸窣窣地往前進了幾步,又停下了,那女聲又說道:“大哥,你邊上那狗凶得很哦!我有點怕。”

一旁的黑子被查文斌死死地用腳踩著尾巴,它的嘴裏“呼呼”的威脅聲一直沒有停過,查文斌又拍了拍黑子說道:“姑娘,這狗啊不咬人,你別怕。”

查文斌托著蘋果的右手突然一輕,接著一枚錢幣放到了他的手上。很輕,輕得幾乎沒有感覺。收回右手,查文斌瞄了一眼,這分明是一張用黃紙剪成的銅錢!

“謝謝大哥,你真是個好人。”說罷,腳步聲開始後退了。

查文斌突然鬆腳,放開手中的黑子。不用他招呼,那條大黑狗風一般地一射而出,帶著狂躁的叫聲直奔他的後方,驚得那女子嬌喝一聲:“啊!”

“我隻說它不咬‘人’,可沒說它不咬鬼!”查文斌猛地轉過身來,一條白色的影子,正蹲在地上,黑子就站在影子的跟前,大口地喘著氣,那架勢就等查文斌一聲令下,立馬上去把那影子撕成碎片。似乎是一個人影,這個白色的人影還在微微顫抖著。

查文斌慢慢走了過去,待走近的時候才發現是一個貌若天仙的美少女。雖然貌美,但是眉宇之間,卻又隱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淡淡哀愁。一身薄如蟬翼的連衣裙,在風裏飄逸飛揚,緊裹著少女嬌弱的身軀。連衣裙潔白勝雪,隱現出少女曲線玲瓏的嬌軀。

“是個女鬼,黑子,過來。”他一聲令下,黑子搖著尾巴慢騰騰地走回他的身邊,蹲坐在地上,可是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那白衣少女。

“放過我吧,大哥。”那少女怯怯地說道,臉上雖無半點血色,但那模樣真叫楚楚可人。查文斌今晚可不是來抓鬼的,於是說道:“你一個女鬼,要蘋果幹嗎?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做媽媽的。老實說,說完了我等會兒順便送你一程,早點輪回,別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晃悠。”

那少女腳下蘋果一滾,滴溜溜地就到了查文斌腳下,他正準備俯身去撿呢,那白衣女子說道:“大哥,蘋果我不要了,你不要度我,放我走行嗎?”

眼看著還有五分鍾就要到點了,查文斌拾起那個蘋果重新遞了過去:“喏,拿著吧,大年三十的,早點兒走,我還有事。”說完查文斌又低頭繼續忙活自己的事了。

那少女雪白的雙手拿著蘋果,含羞說道:“謝謝大哥,不過能不能把那條狗先……”

查文斌頭也不回地喊了聲:“黑子,過來蹲下。”那黑狗便屁顛屁顛地跑了回來,蹲在墳頭前麵裝得跟小寵物似的,白衣少女這才敢動腳步。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查文斌抬頭喊道:“慢著,你這是要去哪裏?”他駭然發現這少女去的方向正是自己閨女那墳。

少女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墳包,說道:“下麵。”

這句話猶如一個炸雷劈下,查文斌不敢相信地問道:“你是說這兒?”他指著那座長著小雜草的新墳等待著姑娘確切的答複。

少女點點頭,查文斌順勢拔起七星劍,霍地就站了起來,這還了得,自己閨女的墳讓別人給占了,我說怎麽兒子會被炸了,敢情都是你在作祟。他心裏的那股子氣正沒地方發呢,這下可認定了凶手,說什麽也不會放她走的。他右手往乾坤袋裏一伸,一張天師符已經出現在了手心,厲聲說道:“這是我女兒的墳,你這女鬼好不識趣,竟然敢占了她的坑,這是讓她死無葬身之地,如此惡毒,我還有什麽理由留你?”說罷,七星劍已經起手,他查文斌已經不是之前那個道士了,青城山歸來,拿捏這些孤魂野鬼簡直是小菜一碟,人未到,殺氣已到!

那女鬼見七星劍劈來,已然來不及閃躲,隻好喊道:“大哥留情,請聽我把話說完。”

查文斌倒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隻是這般怒火怎能輕易平息,所以劍鋒還是停在了她的額頭:“說!最好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否則,我打得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女鬼見查文斌果真是道門中人,便跪在了地上,開口說道:“大哥,我本是主人生前的一個丫頭,當年主人因為犯了皇帝的龍威,被斬了腦袋,死後葬於此地已有千年。當年我跟隨主人一起殉葬,死後依然給他做丫頭。不知是何緣故,主人的魂魄一直出不了棺材,也就不能超生。我幾次躲過陰差的抓捕,隻為了能夠在他後頭投胎,我若走了,留他一人,還有誰來照顧他?於是我便做了孤魂野鬼在這兒飄**。今天是年三十,我出來給他找點貢品,不想惹惱了大哥,我在這兒給你賠不是了,請大哥放過我吧,不然就隻留下他一人永遠躺在那裏了。”

查文斌毫不客氣地說道:“滿嘴胡話,當年這座墳是我師父親自挑選的,他會看不出這下麵還有別人的窩?雖說在這一帶也勉強算是個小龍穴,我們還不至於要去搶別人的。說!是不是你從外麵飄來,占了這塊地!”

那女鬼聽完便說道:“主人是曾經跟我說過,這上頭新來過一個小女孩,不過我們沒有見過她。至於大哥您說的龍穴,這兒的風水在您來之前就被破了,如果您不信,可以打開看看。她那個棺材蓋上原本有棵靈芝,前幾天突然就枯萎了。”

查文斌心中咯噔一下,墳塚裏有蘑菇,那在風水學上是大吉大利,表示逝者家中後繼有人,是庇護後人的吉兆,一聽靈芝枯了,查文斌馬上想到兒子的遭遇,怪不得就讓他查家絕後了。查文斌將信將疑地圍著墳頭看了一圈,發現沒有人在這兒動過手腳,風水被破要麽來自外人幹擾,要麽就是龍脈氣數已盡,可這兩者都不是很符合。

“你最好別胡說八道,就算今晚讓你進去了,明天我一樣能將你和你家主人一同銼骨揚灰,如果這是你們先占的穴,我就放過你們,否則的話……”

“……”山下傳來一片煙火爆炸聲,禮花射到空中散開煞是好看,時間到了!查文斌看了一眼山腳:“你先走吧!”

那女子如釋重負,趕忙作了個揖:“謝謝大哥。”說完便不見了蹤跡,想必是回自己的窩了。

點燃香燭,又堆起紙錢,一想起剛才那女鬼說的,查文斌心中越發不是滋味了,不免更加傷感自責起來:“女兒啊,你要是能聽到,就出來見見爹,爹來給你過年了。”一邊哭著,一邊燒著紙錢,在這前後,大約有三分鍾的時間他是有可能會見到死去的親人的,但那也隻是可能,今晚會有例外嗎?查文斌擦了擦眼淚,從袖子中掏出辟邪鈴,戴上用黑色布緞做成的道巾,也就是帽子,披上道袍,鋪開架勢來。他這是要幹嗎?

從青城山回來之後,查文斌一直在琢磨那個跟自己長得一樣的家夥,也就是老王推斷是魚鳧王的那個人,他是如何把深淵裏的親人給重新召上來的?他自然是沒到那個神通境界,但自己閨女陽壽未盡就夭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投胎做人的,加上那個夢,他非常想再見她一次。

怎麽弄?招魂唄。從哪裏招?地府裏!

再下去撈一次?他已經沒那個本錢再去賭下一次會出現什麽變故了,所以,這一次得用傳統的方式。

查文斌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娃娃,這玩意兒可是他用閨女生前的衣服做的,連裏麵填充的東西都是她的舊物。是什麽呢?裏麵塞著的是她的頭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頭發啊是孩子從娘胎裏就帶出來的,它也是大人身體裏的一部分,古人將這東西看得非常重要,這才有了古代男子也要蓄發的傳統,這個斷了,在他們看來就是跟父母斷了唯一的連接。當然了,現代已經沒了這種說法,可查文斌還是想拿來試一試。

娃娃的背上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和姓名,把這東西擱在她的墳頭前麵,查文斌深吸一口氣,搖動了手中的辟邪鈴,“當,”悅耳的鈴聲夾雜著爆竹的爆炸聲在這片鬼氣森森的林子裏響起……

“三清聚頂,通我神明;玄冥九陰,聽我號令,急急如律令!”手中一枚白色的招魂幡被穩穩地放在了墳頭,迎風吹起,長長的條絮如楊柳一般掃過他的臉龐。

查文斌取出毛筆,蘸上朱砂,以地為紙,一道紅色引魂咒驟然出現在那不平坦的草地上。隨著他口型的變化越來越快,那一個個的小墳堆不時隱隱約約有些模糊的影子。

並不是所有的墳堆都有,下去的鬼魂,能投胎輪回的,留下的不過是一具爛透了的白骨。那些不能走的,要麽是野鬼,要麽就是被懲罰或者生前被人下了道,這種東西,弄不好就成了大煞之物。

查文斌這樣幹的風險其實是很高的,他要做的就是引出這塊土地所有不能投胎的。這不,剛才那個要蘋果的白衣少女也給弄了出來,正蹲在跟前看著呢。

今兒點的香可是上好的貢香,雖說比不得那返魂香,但也已經是上品。那些個孤魂野鬼平日裏連個貢品都沒有,哪裏受得了這種東西的**?一個個貪婪地朝著查文斌走來。

可查文斌對於這些因為引魂工作造成的副產品完全沒有半點好感,以他為中心的一個圓早就細細地釘下了一圈桃木。這桃木啊,是用當年新生的枝丫做的,效果才最好。果不其然,外圍那群衣衫襤褸的家夥根本進不來,一直在那兒鬼叫。

裏麵的黑子看著這群東西也不耐煩,時不時咧開大嘴凶上幾下,有幾個膽子小的見撈不著什麽好處,已經飄開,剩下的是真正的凶煞。

這些東西他根本連瞟都懶得瞟一眼,查文斌手中的辟邪鈴圍著那布娃娃的上方急速地轉著,眼睛直盯著墳包。那白衣少女自然不知道他是要做什麽,她是唯一處在圈內的,估計也是餓得太久,大口大口地吸著貢香。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貢香燃盡,除了那個少女,圈子中便沒有其他的了。這貢香啊可以燃半小時,也就是他已經足足做了半小時的法事,可還是沒有效果。查文斌看著最後一縷香被少女吸入,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這人的氣勢一弱,外麵的那些髒東西就來了勁,口饞得太久了,加把力,有幾個能耐點的半隻手都已經伸進了圈子,眼瞅著就要摸到他的後背。

對於這種無形之物,黑子雖然能看見,但是卻很難傷害它們,威懾的作用要遠大於撕咬。這家夥也不是什麽吃素的主,一個躍起,就衝著那隻手撲去,嚇得那東西趕緊縮回去。

“啊!”查文斌猛地一聲喊,拔起地上的七星劍,“呼”地一圈掃過,一陣風過後,離得近點的當場就被打得魂飛魄散。那群野鬼一看這貨發飆了,惹不得,雖然貢品好吃,但是失了魂魄還有啥用?趕緊四下逃竄開來,隻留下那少女還在。

查文斌瞥見那身白衣,不客氣地說道:“趕緊消失!”

那少女見識過他的本事,哪裏還敢逗留?影子立馬就薄了。查文斌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麽,問道:“你家主子呢,怎麽沒上來?”

少女身形一穩,先是作了個揖,這才說道:“我剛下去,就被一股很大的力量往上拉扯,不由自主地就來到了地麵上,上來才知道是您在作法。我家主子,在我出來之前還被困在下麵,他好像逃不出那個禁地。”

查文斌聽完,若有所思,揮了揮手:“先走吧。”

那女子再作了個揖,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查文斌此時已是滿身大汗,他本來就大病初愈,背上的傷口現在正隱隱作痛。“唉!”一聲歎息過後,查文斌俯身去拾起那個娃娃,拿在手中一看,娃娃的背部豁然已經裂開了。查文斌看著手中娃娃的裂痕,是炸開的,因為破損的紋路並不規則。這種程度的裂縫是怎樣造成的?那隻有人在極端用力掙紮的時候才會出現,就是我們俗話說的把衣服都掙破了。

“怎麽會這樣?”這個娃娃的布料就是普通的“的確良”,雖說不上有多牢固,但拿的時候還是嶄新的啊,這可是他自己親手縫製的。打開那裂縫一看,裏麵的頭發有明顯的拉扯痕跡,在放進之前,查文斌是很小心、很仔細地梳理過的。

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他閨女是聽到自己的召喚的!她很想上來見一次爹爹,卻被某種力量牢牢地禁錮著,她使勁地掙紮,使勁地反抗,以至於衣服都弄破了,而那個該死的力量竟然還抓住她的頭發。

她還是個孩子啊!查文斌仰天長嘯:“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巨大的閃電劃過,“啪”的一聲,眼前一陣青煙冒起,女兒的那座小墳包瞬間被劈去了一半,等查文斌看清的時候,眼淚忍不住“嗒嗒”的流下來。

那小墳包本身就不大,棺材的前半截已經露出了地麵,上麵還冒著絲絲黑煙,如同那白衣少女所說,果真有一顆已經枯萎了的靈芝歪倒在一旁。

此情此景,別說他是一個父親,就是旁人也受不了。過去我們罵人祖墳被雷劈,算是極其惡毒的詛咒了。今兒,大年三十,老天爺當著他的麵,硬生生地劈了他閨女的墳!

查文斌猶如瘋了一般,扒拉著棺材邊上的泥土,連黑子都老實地窩在一旁,隻“嗚嗚”地哼著。這兒已經不能再埋人了,但凡被老天爺詛咒過的地方,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得到安息!

不一會兒,那通體不過一米的棺材就被查文斌給扒拉出來了,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做一個合格的道士。

開始下雨了,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不一會兒,那墳堆裏的泥漿便與混成了一片,查文斌還在繼續扒拉著,他不能讓自己的閨女暴屍荒野。看著那已經成了水潭的地麵,他忘記了冷,忘記了痛,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

雨勢越來越大,風越刮越厲害,此時離查文斌離開家中已經有個把小時,連那春節聯歡晚會都進入了最後一個環節,漂亮的女演員在電視上哼著《難忘今宵》,卓雄在火盆前急得直跺腳。

他還沒回來,又不知是去了哪裏。橫肉臉已經在鍋裏燒好開水,準備等查文斌回來給他做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大肉餡的。可等一鍋水都燒幹了,他還是沒回來。

卓雄拿起家裏的鬥笠和蓑衣就準備出去找,卻聽見門口有“汪汪”的狗叫聲,“是黑子,他回來了。”喜出望外的卓雄推開門,發現門口隻有一條被淋得透濕,還在瑟瑟發抖的大黑狗,嘴中還叼著一樣東西:乾坤袋!

這個東西他很熟悉,查文斌從不離身的物件隻有這個袋子、那把七星劍和大印,這下突然被黑子帶回來,定是有事發生。

卓雄趕忙朝著屋裏喊道:“快出來,文斌哥可能出事了!”橫肉臉趕忙放下手中的瓢,拿起一把舊傘,一個箭步衝到門外。

卓雄拿下黑子口中的袋子,又拍了一把它的脖子說道:“快,帶我們去找!”

黑子立馬掉轉身去,在雨中狂奔開來,後麵的卓雄和橫肉臉緊緊跟上,朝著茶葉地那片墳林跑去……

雨越下越大,上山的道路開始變得泥濘不堪,卓雄和橫肉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黑子後頭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墳包。遠處的那片板栗林裏乍隱乍現的幾朵磷火在四處飄**著,連一向最見不得這些東西的黑子都顧不上了,直奔那上頭而去。

不遠處,一個男人趴在一個小墳堆上,任由雨點無情地砸在他的背上,周圍散落著一柄七星劍和一地的冥紙,這要是在白天,一準會被當成個死人了。卓雄翻過查文斌,他身下那口小木棺幾乎沒有被雨淋濕。

“文斌哥,你醒醒!”風雨中,卓雄搖晃著他的身子,可查文斌此時卻如同一攤爛泥般。卓雄用手指試了一下他的呼吸,道:“還有呼吸,不過溫度很高,在發燒,趕緊送下山去。”

橫肉臉背起查文斌便要下山,卓雄拾起地上的東西正準備走,轉頭看見那口小棺材——這是文斌哥用身體擋住的東西。他立馬脫下身上的蓑衣小心地蓋在那棺材上,這才跟著一塊兒下山了。

回到家中,先是給查文斌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又差橫肉臉把火盆弄得更旺一點。而查文斌依舊處於昏迷中,瑟瑟發抖的身體滾燙滾燙的。

這大半夜的小山村裏,又是年三十,根本找不到醫生,卓雄隻得從廚房裏找了些生薑來,做了一碗薑茶,然後扶住查文斌的身子,好歹灌了一點下去。橫肉臉則不停地往返於水缸和床邊,替查文斌更換額頭上的那塊毛巾,隻要溫度降下來一切都好辦了。

卓雄和橫肉臉先後驚醒,一聽聲音,好了,那個討債鬼到了。頂著兩對黑眼圈,兩人爬起床來去開門。

門口好不熱鬧,超子、冷怡然、何老、趙所長,還有一個胖胖的家夥他們不認得,全都大包小包地提著年貨,臉上都洋溢著新年的喜慶。

超子第一個進門打了招呼:“瞎子,在這兒過得咋樣?喲,大塊頭兄弟也在啊。給你們拜年了。對了,文斌哥怎麽沒出來?是不是在裏麵替我們準備午飯呢?”

小魔女今天穿了一身火紅的羽絨服,腳下蹬著鋥亮的皮靴,把一副好身材襯托到了完美,也跟在一旁起哄:“就是嘛,文斌哥都不出來接我們,我還要問他討紅包呢。”

卓雄麵露難色地說道:“唉,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總之,你們自己進去看吧,他還在睡著,你們輕點兒……”

看著他那副苦瓜臉,超子心頭就升起不好的預感,嘴裏飛出一句:“操,讓你看好他的。讓開。”推開卓雄,他剛走進院子,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查文斌披著老棉襖笑著說道:“正月初一說話要注意,別髒話連篇,好歹也是個大人了。”

超子才不過幾天沒見著,這下可樂壞了,上去就一個熊抱,順勢就給了他一拳說道:“我還以為你怎麽了呢。”就這麽一拳,打得查文斌氣血翻湧,當場一口血就噴了出來,超子還一點不知情地繼續抱著,看得冷怡然一聲尖叫:“啊!”手中的禮品順勢就掉到了地上,那些個罐頭當場就摔了個粉碎。

躺在屋內的查文斌臉上擠出一點微笑看著把自己圍得團團轉的眾人,擺擺手示意沒多大事。何老則一直在訓斥超子,連趙所長也加入了批鬥大會,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弄得羞愧難當,隻好罵卓雄:“瞎子,你知道他有傷,昨晚幹嗎不一起上?”

卓雄一時語塞:“我……我……”

還是小魔女敢罵:“你別老欺負卓大哥,這事明明就是你的不對,做事毛手毛腳的,下手不知輕重,哦,你就不知道文斌哥剛出院啊!”

被一頓罵後,超子是一句話也沒了,隻盼著查文斌能沒事。最後還是查文斌來打圓場,他看著那胖乎乎的人說道:“金館長,你怎麽也來了?”

本來站在人群後麵的那個胖子往前擠了一步,滿臉媚笑地說道:“嘿嘿,查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又給我重新排了風水,我能不來拜年嗎?”說罷,又看了一眼趙所長。說實話,這裏的人他最怕的就是那渾小子,他又說道,“這不趕巧遇到趙所長他們也在外麵,就一起進來了。”

見查文斌下了封口令,這金館長自然也就識趣了,這道士絕對是他見過最牛的,不順著他的心,那是絕對請不動的,於是他轉身便想走。可他還沒退到人群外,想想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不是,查先生,您就幫幫我吧,不然我家這年都沒法過了。”

超子本來這肚子裏就窩火,這不剛好逮著機會了,開口說道:“你沒見著我文斌哥不舒服啊,都說了今天不談那些事,你找不自在是嗎?要不是年初一,我把你丟出門去你信不!”

金館長是冷汗連連啊,趙所長的手段他是知道的,沒想到這小子比他還橫,他隻好耷拉著腦袋轉身走開,還沒走到門外,查文斌喊道:“罷了,你說吧,什麽事?”

超子小聲問道:“你這能行嗎?”查文斌搖搖手:“不礙事。”

金館長聽到查文斌的回答,就像撿了大紅包似的,那張苦瓜臉立馬就恢複了原樣,又擠進了人堆裏,到了查文斌床頭前,可憐巴巴地說道:“查先生,你這次可得救救我啊……”

這金館長自從按照查文斌的吩咐種了梧桐,布下那落鳳坡之後,這殯儀館裏鬧鬼的事情就沒出現過了,生意也是越發的好,這錢賺得嘩啦啦的。

可是,好日子不長久,大概是在查文斌去了四川之後,殯儀館裏拉來一具無名屍體。這在他那也不算什麽事,一般警察發現了這種確定不了身份的屍體都會在留下證據之後,先放到殯儀館冷藏起來,等收集了線索破案之後再處理。

這種屍體他那兒有不下二十具,就把它跟往常一樣放進了冷庫裏。那屍體進來之後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手下的報告,說是養在落鳳坡裏的一隻大公雞昨晚上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咬死了,血都給吸幹了,邪門得很。

這些大公雞可都是他從四鄉八鄰那買來的,目的就是當鳳凰使,對於這群雞,他可是看得比員工還重要,天天好料子喂著,就怕得罪這群爺。現在可好,死了一隻,還這麽奇怪。看著那大公雞的屍體,金館長怕事情傳出去影響人心,便讓手下悄悄給處理掉了。

就在那天晚上,留下值班的人就說聽到冷庫裏有人敲箱子,裝死人用的都是一格一格的鋼製冷櫃,那玩意敲起來可響了,嚇得那值班的哥們都快尿褲子了,連夜就跑回老家。這天一早,金館長才來上班,手下又提來一隻大公雞,跟前麵那隻一樣的死法,血被吸幹。

這事很快就在內部傳開了。這在殯儀館上班,本來幹的就是髒活、累活,要不是圖個編製,誰願意跟死人打交道啊?當天幾個膽子小的就要辭職,被金館長用加薪的理由給留了下來,又差人去買了兩隻大公雞補上。

他沒法子,便去找了一個土道士,那道士跑去要了一筆錢,就給做了場法事,信誓旦旦地保證說以後沒事了。沒想到那道士一走,事情就更加糟糕了……

本以為這下平安無事了,金館長當晚便美滋滋地回了家,連日的陰霾哪裏有好好睡過一次?吃過晚飯他倒頭就睡。

半夜裏,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金館長披著睡衣不情願地爬起來接電話:“誰呀,大半夜的,有什麽事?”

電話那頭急切地說道:“金館長,是我,小李啊。不好啦,出大事啦,負責化妝的那個老周死啦,你快點來吧!”

“啪……”他手中的電話機直接掉到了地上。這有的死人得早上出殯,為了給親人留下最好的一麵,往往就需要化妝。這化妝時間呢,多半都是在晚上進行,天亮時親人趕到靈堂裏悼念一下就給拉進去燒了。生意好的時候,一個化妝師一晚上得幹三四單生意才能回家休息,若是遇到那些因為車禍毀容的,那可就忙活開了。

這給死人化妝,自古就是門手藝,現在的這些小姑娘寧可去美容院給那些有錢人化,也不願意給死人化。

金館長這兒長期負責化妝的是一個老頭,姓周,他本來是在劇場裏給京劇演員化妝的,幹了大半輩子之後退休了,可兒子不爭氣,就曉得吃喝嫖賭,欠了一屁股債。迫不得已,老周來到殯儀館給死人化妝。為啥?因為這工資高啊,這活兒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金館長對老周的手藝是相當滿意,他硬是能把死變了色的化成剛睡著的,這下他出事了,金館長可有的恨了。

匆匆穿起衣服跟老伴打了個招呼,金所長便下樓發動了桑塔納直奔殯儀館而去。那會兒法醫都來了,因為都是熟人,事情處理起來倒是不麻煩。隻是老周那個潑皮無賴的兒子非要找他麻煩,金館長沒辦法,隻能先給了一筆錢。

事情還沒消停呢,第二天,整個落鳳坡裏的公雞一隻都不剩,全部死得幹幹淨淨。金館長記得查文斌曾經說過這公雞的重要性,馬上去人家養殖場裏預定,可送過來一批死一批。最後啊,連燒爐子的工人都不敢再接著幹活了,那冰庫裏的敲擊聲倒是越來越大了。

金館長沒辦法,隻能再去找那道士,那道士說是那天拉來的屍體作祟,一把火給燒了就沒事了。金館長把心一橫,派人拖出那具無名屍,就給塞進了高壓爐子裏。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這種高壓爐因為采用高壓的原理,所以燒得又快又幹淨,平時價格比普通爐子還貴呢。人剛塞進去沒多久。“轟隆”一聲巨響,爐子炸了!燒爐子的那工人當場就給炸昏了過去,還沒送到醫院,人就沒了。怪的是裏麵的那具屍體,竟然完好無損地躺在那兒,隻有外麵的捆屍袋給燒掉了一點兒。這不,隻好把屍體重新放進了冷庫裏,現在還在那兒凍著呢。

這金館長是有苦說不出啊,可接連兩條人命出了,怪事那麽一大堆。一個月的整頓之後,哪裏還有人肯來上班?人家寧可去工地上搬磚頭也不願意來占這個編製,為啥?搬磚頭頂多是出點力氣、流點汗,可在殯儀館裏,隨時都可能要命啊!

金館長這是真沒辦法了。他一打聽到查文斌回來了,這不一大早就提著年貨來了,準備請查文斌出山,可沒想到查文斌自個兒也出事了。

說完這些,金館長已經是老淚縱橫了,不知道的人以為他是怕了,了解他的人諸如趙所長明白他那是心疼錢沒了。

查文斌經過一番休息,氣色已經好了不少,聽完這一茬子事,就示意卓雄把乾坤袋拿來,從裏麵掏出一張鎮宅符遞給了金館長,說道:“這個你拿回去,貼在大門內側正上方,可以保你到正月十五沒問題。等過了十五,我再過去看看,最近殯儀館就別去了。”

金館長看著手上那符紙,心有不甘地說道:“這貼上去就沒事了?”

查文斌笑笑說:“隻能保你到十五,你如果還有事,就留下來一塊吃午飯,如果沒事,就拿回去貼著吧。”

見查文斌下了逐客令,超子不客氣地說道:“我文斌哥說話你還不信?也活該你倒黴找個假道士,怎麽,還想留下吃午飯嗎?”

金館長一看這家夥也不是什麽善茬,連忙把那符紙小心收好說道:“那就不打擾查先生休息了,改日金某再登門拜訪,那十五一過?”

查文斌揮揮手:“你先走吧,我會去的。”

金館長如釋重負,隻要他肯出山,就一定沒問題。查文斌的手段他在王莊可是見過的,那可是真神仙,連忙謝過後便告辭了。

待金館長走後,超子嘀咕道:“一看就不像是好人。”恰好被背後的冷怡然給聽見了,笑罵道:“我看你才不是好人呢。飯做好了,大家過來吃吧,文斌哥,你要不行,我給你端過來喂你。”

查文斌扶著床沿站了起來說道:“哎喲,不礙事,我還沒到那程度,隻是昨晚上勞累過度了,加上老傷有淤血一直在,超子那一拳剛好都給打出來了,休息休息就沒事了。”

說到了昨晚上,卓雄就有疑問,便問道:“文斌哥,昨晚……”

查文斌使了一個眼色,道:“沒事,就是累了。快,都去吃飯吧。讓我們嚐嚐冷姑娘的手藝,嗬嗬。”

說實話,冷怡然做菜的手藝還真不賴,幾個小菜做得有模有樣。可惜查文斌不能喝酒,讓他們幾個人落了個痛快,席間倒也還算熱鬧,不愉快的話誰也沒說。

這下可好了,就剩下超子、卓雄和橫肉臉三人陪著查文斌。他們先是去村長家裏借來三輪車,把鎮上的醫生給“請”了過來。說是請,不如說是被硬拉過來的,那醫生本來正在家裏休息呢。

那醫生給查文斌檢查後,說沒什麽大礙,隻是受了風寒,出了點瘀血,多多休息就好,又開了點藥讓超子回去抓。經這麽一折騰,就到了晚飯時間。

其間,村子裏的不少人也來看了查文斌。查文斌一一謝過這些村民,超子則提議晚上四個人打牌,可不想卻被查文斌拒絕了。

吃過晚飯,收拾幹淨後,查文斌便起身沐浴去了,洗完澡他換了套道袍出來,惹得他們幾人非常不解,超子拿著撲克牌問道:“大年初一的,你這是要幹啥去?”

查文斌又去後屋翻,隨手拿出幾把鋤頭和鎬子丟過來說:“今晚有兩件事:第一件事,幫我埋了我閨女;第二件事,挖墳!”

超子看著卓雄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卓雄兩手一攤:“你別問我,去了就知道了,他的個性你還不知道嗎?”

查文斌拿起了家夥,一拍黑子的脖子喊道:“夥計,走!”

四個人一條狗,趁著漆黑的夜晚,再次摸上了那片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