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郭寶坤,現在是你欠我的了

春闈舞弊案的調查,陛下隻給了三日,今日便是第三日。

範閑看起來並不慌張,他從容地坐在早茶攤位上吃早點,他的對麵坐著一個落魄的少年人。

範閑要了四碗麵,麵端上來之後範閑倒是率先不好意思的說到,“你別見外,我平日裏可就是吃兩大碗。”

鄧子越心中忽然一陣暖意,他感動的不行,這便是範閑的為人處世之道,他能吃了兩碗?定然是不行,但他知道,鄧子越是吃不起飯卻又能吃兩大碗的人。

所以範閑麵前的一碗和鄧子越那裏的兩碗,都是給鄧子越準備的。

“找我什麽事?”範閑拿起了筷子,拉起幾根麵條,看著往下滴的湯汁,問道。

鄧子越乖巧的坐在那裏,一動不敢動,倒不是麵不夠誘人,範閑看得出,是他的心裏似乎裝著一件很大的事情,已經壓得這個年輕人動彈不得了。

隻見少年揉了揉自己破爛不堪的胳膊肘露出來的皮膚,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做好了什麽準備,這才緩緩地吐露了出來,“範大人,我是第一次參加春闈。”

範閑點了點頭,“看來你準備的非常充分啊,見你作答,下筆有神,運籌帷幄,見解獨到。”

“大人,我並不是準備充分,今天下午的時候,我已經上報禮部和大理寺,我自願退出春闈,成績作廢。”鄧子越一字一句的說道。

範閑不解的看著鄧子越,但是隨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可是這個頭他不能先開,若是他先說起來,再來詢問鄧子越的話,可能會錯過很多的關鍵卻又容易被忽略的事情,所以他選擇什麽都不說,隻是順著鄧子越的話向下說下去,“為什麽?你是有可能高中的。”

鄧子越苦笑道,“大人,先讓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範閑點點頭,他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

在鄧子越的家鄉,今年大旱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大旱讓本來就不富裕的鄧子越家更加的雪上加霜,如範閑所料,他去衙門求糧,當地的父母官開出了一兩銀子一勺粥的價格來,這讓鄧子越憤怒,可是他卻無能為力。

為了今年的春闈,鄧子越家裏的父母已經幾乎變賣了整個家產,這才攢夠了路費,讓鄧子越能夠上京趕考,可是難就難在了這裏,這路費不能動的情況之下,鄧子越就要餓死了。

逼得鄧子越沒有任何辦法之後,他隻好去求自己從小長大的兒時玩伴,如今當地的父母官,新到任的縣令。不來還好,一來鄧子越才發現,其實縣令的生活也不像是他想象的那般。

縣令因為買官,買通上麵春闈的人幫助自己舞弊,從而高中,欠下了大額的債,不得已用這樣的方式來斂財,如果他不願意或者不願意斂財,身後盯著他的人就會讓他死的不明不白。

當時的鄧子越萬念俱灰,不料在縣令的話中聽到了今年春闈試題已經泄露出來了,不僅是鄉試,省試,更是連春闈的試題都有人得知。這件事情讓鄧子越詫異。

他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可作為天下最底層的人,命如草芥的賤民,這樣一個天大的機會擺在他麵前,他沒有任何理由去拒絕,這可是金榜題名的機會!這是一步登天的機會!

鄧子越跟上了其中將這個消息帶來的人,並且在其熟睡的時候,將整個試題全部記在了腦海之中,再次回家的時候鄧子越已經變了,他變成了一個決定要高中的人,他要高中來換取功名,改變這個家鄉,改變這個慶國,改變整個世界。

但是仍然吃不飽,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在離開家的時候,鄧子越的父母,餓死在了自己的家裏,沒有吃到一口飯,而鄧子越幾乎已經花光了身上準備上京用的盤纏。但是仍然沒有留住自己的父母,而自己也幾近昏厥。

就在這個時候,林若甫丞相救治災民的計劃才開始生效,家鄉的人們,在極致的痛苦之中得以熬過這一段幾乎絕望的災難,之後就是鄉試開始。

鄧子越一路披荊斬棘,憑借著對於試題的了解,結合自己的才華,走到了春闈的試場,都是因為他鄉試、省試全部都是第一,這無人能夠撼動的地位,才保證讓他走到了京都城,無論是舞弊還是泄題,誰都不敢動這個第一,畢竟以後要是翻看起來,會出現很大的紕漏。

故事講完了,鄧子越苦笑道。

“當我遞交給您最後一份答卷的時候,我終於明白,我錯了。”

範閑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便隨口問道,“你有什麽錯?”

“通過這樣的方式,我就算高中,我的心裏也會惶恐不安,一生都在悔恨之中度過。”

範閑看向鄧子越的目光,變了。

……

“沒睡?”範閑踏步入。

王啟年搖了搖頭,“郭尚書一個字都沒寫,大人,今日可是最後一天了。”

對於範閑來說郭攸之能提供的幫助事半功倍,所以整個環節之上,他的作用至關重要。不過現在的範閑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毛頭小子了,他不會將所有的事情孤注一擲到一個外人身上,他有後招,隻不過沒有必要現在就用。

走到了房間之中,範閑審視了一下郭攸之,周圍的守衛已經換了三班崗,而郭攸之似乎一直都沒有合眼,他滿臉的疲憊再加上空洞的眼神,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也有一副令人憐憫的樣子。

這個決定對於他來說事關重大,不僅影響了他的生死,還有他兒子的生死,他整個家族的存亡。可即便如此他仍在擔心,他在擔心如果歸順範閑,看起來表麵沒有任何的事情,可是這信上的事情一旦失敗,自己的下場一樣的會很慘。

他隻能賭,誰可以贏,風險太大了。

“出去吧。”範閑走了進來,對著周圍的人擺了擺手。

幾個監察院的護衛離開了,剩下的隻有他和郭攸之兩個人。

“想的怎麽樣?郭大人。”範閑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問道。

郭攸之看著範閑,“你並沒有給我選擇,這上麵的路在我看來無論如何走,都是死路。”

範閑笑了笑,看著郭攸之。他說的沒錯,範閑已經把他放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步,無論是向著誰,那麽一旦失敗,自己麵臨的局麵,終將是萬劫不複。

“就算是你贏了,二殿下也是不會倒的,陛下不會因為任何原因殺了他。”郭攸之說道,“那是陛下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隻要不是大錯,陛下都不會對二殿下動手。”

“你錯了。”範閑微微一笑,心中早已有了想法:“是有的。”

郭攸之搖了搖頭,“不可能的,當今陛下並不是糊塗的昏君,他的強大之處你根本不得而知,切莫因為你在這裏走的舒舒服服,平平坦坦,就忽略了陛下的心思,老夫我在慶國當朝幾十餘載,怎麽會不了解?況且你不為人父不會知道,對於一個孩子而言,做父親的不會因為任何一個理由去殺了他。”

“你或許不會,但是皇帝會。”範閑說的平淡至極,冷漠地看著郭攸之。

郭攸之歎息了一聲,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皇帝陛下若是要殺了二殿下,除非他……”

話說到一半,就不能往下說了,他忽然睜開了眼睛,“你有什麽證據?”

“會找到的。”範閑笑了笑,“既然郭大人口口聲聲為了慶國,可是我看到的是大人和長公主有所聯係,並且幫她做了為非作歹的事情,除此之外,並沒有看到大人為了慶國做什麽。”

出賣慶國暗探給北齊這件事情,郭攸之是百口莫辯,可是誰又真的是否了解,他是不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內情,他到底知不知道長公主出賣了言冰雲呢?這就是一個死結,誰都不可能明白的死結,所以範閑也不從這個地方入手和他談,直接上升高度。無論他知道不知道,我願意相信你,對於一個犯人來講,旁人的信任恐怕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我於慶國無愧於心,慶國之業是我的終生之業,這件事情,我無需向你解釋。”郭攸之說道。

範閑一挑眉,驚道,“郭大人,你為了慶國,往年四次春闈,錄了多少從卑鄙之人手下進來的人?現在慶國那些地區的父母官之中又有多少人是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坐上的?前些日子西北地區大旱,一年的收成顆粒無果,多少人餓死在那裏,而那裏的父母官,那個本該第一時間上報的人,在做什麽?”

範閑站了起來,走到了郭攸之的麵前,他指著天說道,“他在斂財,他還在斂財,衙門口的大米粥,一勺一兩銀子!我的禮部尚書郭大人!這就是你放進來的父母官,這就是你給他們掌控一個鄉、一個縣、一個郡的權力!而他們在草菅人命!”

“延誤了的災情,讓幾乎整個西北地區死了近幾千人!幾千人啊!郭尚書大人!幾千人因為沒有一勺一兩銀子的粥喝,死了!”範閑麵紅耳赤的說道,“你告訴我,這是你為了慶國?”

“我……”郭攸之顯然被範閑這樣的氣勢鎮住了,他吭哧了幾聲,才緩緩說道,“那是皇室,我還有家人,我要保護他們。”

“你為了慶國大業的禮部尚書家裏的人是人,那幾千個餓死的災民他們是什麽?他們是不是慶國人?他們是不是也有家人?他們憑什麽要因為你們的懦弱,死在自己家中?”範閑徹徹底底的憤怒了。

為了慶國?可笑至極。

“你的冠冕堂皇我可以不管,你繼續沽名釣譽做你的忠臣,我不揭露你任何的行為,我也可以直接了當的告訴你,郭寶坤的命就在我手裏,今天晚上你從這間房走出去,無論以後我輸也好,贏也好,郭寶坤的命隻有我一個人能保著他!”範閑厲聲道,“我不管你想的怎麽樣了,郭大人,我隻告訴你一點。”

“你造成的遺患,如果要我來替你清洗,那麽你一樣跑不了。”範閑冷冷地說完了最後的一句話,大步就要向外麵走去。

就差一步邁出房門的時候,郭攸之顫巍巍的開口了。

“你……你……你要我……做什麽?”他站了起來。

這一夜他似乎老了很多,兩鬢之間也有了些雪白,他看著範閑,顫抖的站在原地,抓著那封信的手有些晃動,他的目光似乎在哀求,也似乎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攀爬住最後的希望。

範閑推開了門。

當陽光再次從正前方照入這間房子的時候,郭攸之覺得有些刺眼,他抬起手臂遮了遮麵前的光芒,退了幾步,呆呆的站在原地,顯得無助,顯得悲慘。

範閑不是一個喜歡同情的人,至少他不同情這樣的人,郭攸之能走到今天全是他咎由自取,還記得曾經那站在祈年殿夜宴之上的他,還在範閑的身上落井下石,可是現在他的命運完完全全的落在了自己的手裏。

“你隻需要說實話。”

範閑再也沒有回頭,揚長而去,房門吱呀一聲關閉了。

起碼我範閑言出必行,郭寶坤,現在是你欠我的了。